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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二章 蟾蜍

    马恩过去几次来到神社这片土地都是在白天的时候。白天的森林郁郁葱葱,空气清凉又饱含水份,泥土与植物构成的独特气味在鼻尖徘徊不去,无论是夏日还是冬天,都散发出令人目不暇接的魅力。在文京区这一个高楼成林的闹市里有这么一座清幽的去处,真叫人有点儿穿梭到了古代的感觉。即便如此,马恩去过的几次,也没有见到太多游客,而他稍加询问,只是知晓,神社方面没有刻意阻止游客上门,这里是一个半公开的公共场所。

    至于为什么隔壁的三丁目公园游人众多,在节假日更是人头涌动,而另一边的神社却又鲜有人至,马恩也询问过当地人。当地人的回答时面色有些尴尬,其实神社这边的好处大家都知道,之所以不去,大概是心中有一道坎的缘故。

    可马恩当然又问了这个心坎到底是什么,对方的回答是:就是有这么一种感觉,去了不太好,所以就不去了。这种“不好”并非是恐惧,也不是排斥,当然也不是意识到了有什么“禁止普通人出入”的潜规则在其中。对方自嘲般告诉马恩“可能不想打扰神明吧,神社就如同神明的家,外人经常去做客的话,主人也只能强颜安排般,心中大约是不乐意的”。

    对于“神社里居住着神明”的说法,就马恩在日岛这一年的认知,大多数日岛民众还是相信的,即便嘴巴上不信,乃至于开了更过份的玩笑,可让其去神社走一遭,还是会下意识带上虔诚而畏怯的心态。日岛的神学信仰气氛之浓郁,仅从日常生活的种种细节里就能看出来,马恩也多感繁琐,可即便在他看来是无可无可的东西,对这个国家的人民来说,却是融入生活的重要信仰。

    他们不厌其烦,有点时候甚至让外人觉得他们的生活到处都是拘束,而在他们历代传承发展的美学中,神学上的一些讲究,同样变成了美学的追求,而这种美学的追求又往往倾向于“幽静古拙”这一描述的本质意义,然而,“幽静古拙”也有负面的表述——于是,在日岛文化中,令人恐惧孤寂压抑和粗糙怪形也往往能够成为令人欣赏的美。

    这座神社,以及神社的周边,白天确实是“幽静古拙”的,可在夜晚——马恩只在今夜的午夜回响里到来——却变成了“诡异阴森”,有着种种极度符合常识中那些可怕地方的特点。无论是什么人,都足以感受到向来在经典恐怖著作中经常出现的恐怖预兆。

    “好似有什么坏事要发生了。”

    “就不应该过来的。”

    “现在回去也太晚了”。

    诸如此类在恐怖小说中,敏感的受害人总会产生的想法,会一丝不漏地浮现在脑海中。可是,也正如那些恐怖小说里的描述一样,受害者即便心中恐惧,也仍旧有不得不深入其中的理由。

    只要有一个理由就足够了,哪怕对任何外人而言,都是荒谬的理由,对当事人而言,也是促成其继续行动,完成这个悲剧性的恐怖故事的推动力。而当事人本身是绝对不会觉得荒谬的,反而,那些平日里足以说服自己离开的理由,在这种时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马恩走上台阶的时候,也同样有着自己的理由,而即便他可以想出一千多个否决这个理由的原因,他也仍旧接受了这个理由,并为此找出更多的理由。他现在感觉自己就好似那些三流恐怖小说中的受害者主人公。

    对于台阶之外的森林为何如此静谧,他努力不去朝那些让人心情不快的方面想,然而,仅以此时的感受来说,即便是这样安静的地方,“安静”本身也成了一种魅力,从而让这个地点在今晚变得格外生动。那黑乎乎的前方,好似一点灯光都没有,但在近处的台阶两侧,确实伫立有一根根石柱灯笼,昏暗的光在夜风中摇晃。这微弱的光照不到太远,而无论是光照到的地方,地上的蜿蜒影子,以及远处那密不透风般的黑暗,都叫马恩得以感受到更加深入内心的刺激——他的心脏跳动比平时更快,他可以十分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情绪,尽管波动并不强烈,可却没有一刻是平息的。

    在马恩的感受中,午夜回响本来就比平日里的事物多了几分鲜活的味道,走进神社的范围后,这种感受就倍添了一份暗沉的色彩——即便如此,那也是色彩。

    马恩脚下的影子在昏暗的灯光中,斜斜延伸到黑暗的角落,好似和那浓郁的黑暗化为一体。虽然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有种恐怖的感觉,可另一方面,马恩再也没有察觉到那种“看不见的注视”和“悄无声息的包围”。

    就这种孤立的感觉而言,神社在某种程度上,就好似安全屋一般。如果按照日岛民众喜欢的说法,大概应该称之为“神明居所会拒绝所有污秽的东西”吧。在午夜回响中惶惶而逃的人,一旦来到这个同样古怪的神社,也许反而觉得舒坦,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吧。

    台阶转向悬崖一侧,在这里,石柱灯笼也开始减少,灯光更加破碎惨淡,有好几处,仿佛快要融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了。马恩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天上,明月依旧皎洁,可是,之前能够照亮大街的光,在这里却好似有一层看不见的浓纱隔着,在缺乏灯光的时候,月光也好似筋疲力竭,无力照亮台阶了——唯独只有看向月亮的时候,才能感受到今晚月色之美。

    尽管台阶朝向悬崖的一侧树立有安全护栏,但那也不过是木头和绳子构成的,在风吹日晒中给人一种沧桑脆弱的感觉,若白天看到了,或许还能不当一回事,可在夜里无光的时候,这种意识就让人有些胆颤心惊,生怕一个不下心就掉落悬崖了。

    马恩倒是大胆地走到那边,朝悬崖下望,尝试能不能找到疯狂科学家“大脑袋”的安全屋,不过,一如他所想,森林中的黑暗淹没了那个方向的一切事物,只有巨大树冠的轮廓在夜风中不断摇摆。而这里也有一些让马恩觉得不太寻常的现象:树冠的摇摆力度太大了。吹拂在身上的夜风明明没有强力到撼动大树的程度,可放眼望去,黑暗中,影影幢幢的轮廓正如草丛在风中摇摆。可马恩依旧听不到任何声音。

    一直在马恩脑海中徘徊的“旋律”在这个时候,就好似生锈了一般,发出零碎的声音,如破碎的曲调,又似这声音渐行渐远,只能隐隐听到了。

    没有声音,“旋律”式微,这些体感身受的变化,同样好似某种征兆。

    ——“远方之音”真正成为了字面意义上的远方之音?

    午夜回响里的神社果真有着与平日白天里截然不同的异常,似乎除了压抑之外,也不是没有好处。但是,马恩却不能真把这种怪异的情况视为一种有益的,好转的局面。如果这个神社真的拥有一定程度上压制“远方之音”的东西,那么,这东西说不定同样怪诞离奇——这就是马恩最先浮现的念头。

    从正常的角度来审视神社的异常,可能会让人喜悦于,婚礼和祭祀在这里举行的话,或许会对己方有所增益。而那些邪教疯子,自然是选错了地点。

    当然,也有可能,邪教疯子知道如何解除神社的排斥,最终在这里完成“亵渎神明,祭祀邪神”的目标——这是吉他手给出的暗示。

    可从另一个有些糟糕的角度来想,那些邪教疯子真的不清楚这边的情况吗?如果知晓,他们又为何将仪式放在这个看上去不服水土的地方举行?这其中固然有一些秘密,说不定神社的异常,反而是一种双刃剑,当人们自以为安全的时候,就会将人们带入绝境之中——这是马恩自己的想法。

    吉他手对邪教仪式的述说并不完整,也不详尽。可即便没有这说法,马恩也早就打算将那些动摇了文京区基础治安的人们,在一个便利的地点一网打尽。他在见到吉他手之前就有了计划,吉他手的说法只像是多加了一道心理上的保险,让马恩更加信任自己的计划罢了。

    从今晚开始,加入守密人马恩的游戏的原因,又会多上一个。

    掌握秘密,从邪教手中夺走了一个奇特棺材的吉他手朋友。

    伪装成人玩具的仪式物品。

    如同玻璃球一样的未知之物。

    酝酿已久,将要发作的邪教仪式。

    重新出现的音成大悟都市传说,以及走进传说的知音爱美。

    还有初来乍到,却在“旋律”上进展极快的“本地话事人”。

    ……

    所有让人心动的要素都将在那些潜伏者的暗中注视中汇聚一起。过了今晚,马恩掌握了“关键信息和关键道具”必然是众所周知,所有的风声,都借由其他人的眼睛和嘴巴传递出去了。为了保证消息传递通畅,马恩还借“婚礼”为由,做了一些宣传上的布置。

    既然关于这等怪诞离奇之事物的发展,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巧合与偶然,那么,即便那些人掌握着更多的情报,也将会有一个充分的理由,从马恩这里夺走那些必需品——无论是为了仪式亦或者别的什么目的,想要借助“旋律”的力量做事,他们都必须夺回马恩手中的东西。

    马恩有理由相信,在婚礼当天拿出“被诅咒的手稿”,绝对会更加“振奋人心”。也许那些人早就有了同样的意识,认为“被诅咒的手稿”注定会在那个“既定的时间和地点”出现吧——马恩并不在意,自己是被动循着某个轨道进展,还是自己的主动设计让自己成为了守密人。

    结果,他就是守密人,这点毋庸置疑。

    马恩终于走上了最后一段台阶。越过悬崖之后,石柱灯笼的数量开始增加,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由红色柱子和粗大而奇特的绳索构成的日岛神社特色“鸟居”。在结缘神事件的时候,马恩见过另一个日岛神社特色“注连绳”,当时是绑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如今则是绑在“鸟居”上。

    乌克兰女人之前曾说,人们获得“旋律”的力量,以此进入的午夜回响是有“界限”的。恰好,“注连绳”本身同样拥有“界限”的意义,它在日岛神学中是神与常世的分隔。被注连绳束缚的石头,以及眼前的鸟居,就是一扇“往来神明之所的门”。

    只不过,石头的意义更倾向于“阻隔”,而鸟居的意义更倾向于“通路”。

    在任何一处拥有神学宗教意义的地方,被注连绳缠绕的石头不多,但鸟居却可以有多个。据说在日岛最知名的大神社之中,就有一处神社,拾阶而上时,会一路通过上千座“鸟居”。

    马恩只有听说,没有去过,但也知道,那种光景在世界上也是闻名遐迩,是重要的世界文化遗产和精神象征,也同样是备受关注的景点。

    这边的神社虽然没有那么多的“鸟居”,但通过悬崖一侧后,一路上来也看到了不少,看样子是一路蔓延到神社内部的入口。尽管一踏上台阶就算是进入了神社的地盘,但神社在台阶下边没有设置门槛,正式的入口却是在台阶尽头的最后一座“鸟居”。

    马恩在无人无声的阴森中,穿过呈现暗红色,同样显得森森惨惨的鸟居。他没有产生那种“远离人世”的感觉,因为,整个午夜回响就已经足够让人觉得与人世隔离了。也同样没有那种“进入神明所在”的感觉,因为,午夜回响给人带来的异常中,同样有着强烈的异世界感。

    不过,当他踏入最后一座鸟居,踏足神社那石头铺成的广场时,他仍旧有一种“来到了尽头”的感觉。只是,这个“尽头”究竟是指什么,他自己也有点朦朦胧胧,不知如何述说。

    广场上同样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一角有供以造访者使用的水池。在正式的礼仪中,日岛民众会在那里稍微清洗手脚,马恩听鹫峰紫苑老师说,她当巫女的时候,曾经用类似的水池冲刷身体,以做修行。水池的水,都是从下方的森林溪泉里挑上来的,很是冰凉,至于自来水,则有独立的管道。而自来水自然是不拥有神圣意义的。

    马恩自然也去水池那边洗了手,从这里可以直接看到祭拜处的供奉箱和粗大的绳索。在祭拜处下方的小台阶一侧,有一尊雕像,按照神社的说法是“神像”,马恩曾经惊异于,神像竟然不摆在供奉台上,而是如配角一般,悄然摆在正道的一侧,稍显不起眼。可他至今仍旧不清楚,这尊神像究竟是什么神明,它看起来像是某种动物,可又不是寻常可见的动物,更好似被人杜撰出来的,僻壤的,传说中的生物。

    有点像是蟾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