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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一章 祭祀之所

    马恩在有生的短短几十年中见到过形形**的人物,其中绝大多数的个性通常并没有什么好说道的,但在来到日岛的这一年里,他所见到的个性强烈人不在少数。然而,在他看来,这些个性强烈所表现出来的,更多是一种精神上的压抑。他觉得,过去的自己在他人眼中或许也是如此吧。

    马恩其实并不喜欢特立独行,也不喜欢总是换着角度去思考,他对怪诞离奇之事物的在意,更多像是“从小时候起就想要得到的东西”——孩子想要的东西有时寻常可见,有时稀奇古怪,但即便是寻常可见的东西,对一个孩子而言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例如,一个孩子小的时候想要一座糖果屋,可他没钱买糖,也没能力制作,直到他长大赚钱,这座糖果屋仍旧会停留在他记忆中的某个角落里。那不是遗忘,只是放弃罢了。

    马恩小时候就觉得人类是有极限的,他尤其想要知道,超越人类极限的神奇之物在何处,真正将“神奇之物”带上了恐怖的味道,变成“怪诞离奇的事物”,是在他长大之后。他确实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如今而言,大约也是走在儿时梦想的道路上吧,但他有时会发现,自己并没有因此感到高兴。

    在那些怪诞离奇的事物面前,他的精神也是压抑的,身体和心理都忍不住地恐惧,让他不得不转动脑子,尝试从可以想到的各种角度去挖掘一条生路。于是,他在做一些自己其实并不是那么喜欢的事情。

    家庭教育让马恩将这种精神上的痛苦当作粮食,他同样认为,痛苦会让自己成长,会成为积蓄的力量。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喜欢痛苦,习惯于这种痛苦。换个角度来说,一旦喜欢上痛苦,习惯了痛苦,痛苦便就没有了其自身本质的意义。那样虚伪的痛苦,对他而言,是没有力量的。

    马恩没有太多想要得到的东西,即便如此,他仍旧意识到了,自己无法摆脱已经得到的东西。当他发现那些怪诞离奇的东西和日常所见的东西混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内心只有在同样怪诞离奇的力量下,才能保持安宁。

    马恩在这一天的午夜回响里走了许久。在午夜回响里,并没有真正如平日那般苍白无味的事物,这些景象都被涂上了淡淡的,阴暗却又生动的颜色。当马恩看到它们,哪怕只像是日常的路灯或墙壁之类的死物,他也可以感觉到,它们在挑拨自己的心绪,注入一些新鲜的活力——而这种活力总是以负面的姿态表现出来的,恐惧,压抑,忧虑,悲伤和痛苦,过多的嘈杂的声音,不稳定的旋律,隐隐约约的幻象,以及由这些令人不安的因素带来的想象。

    今夜月色皎洁,即便街灯昏黄,也让人有一种视野开敞的感觉,可马恩除了飞奔在屋顶时,其它时候总是藏身在阴影中,哪怕街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他仍旧会产生恐惧感和不安感。脱离安全屋之后,哪怕自觉得是胡思乱想,过度敏感,也无法说服自己,那空无一人的大街是安全的——他随时都有一种暴露感,一种被环视的感觉,只有同样站在黑暗中,才能堪堪抓住一丝自我安慰的稳定感。

    马恩觉得,这种虚浮的稳定感和安全感,就好似小时候玩捉迷藏时,自己总喜欢藏在黑暗狭窄而封闭的衣橱里,一边担心会被“鬼”抓住,一边固执地认定,只有柜子里才是最安全的——关上了门,里面黑得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见,稍稍伸开手,就立刻能够摸到柔软的衣物,碰到坚硬四壁,知晓这里除了自己再无他物。

    对马恩而言,这就是自身的“恐惧”最为直白的表达。

    这一次午夜回响里似乎真的再没有其他人了,之前离开的人似乎已经彻底离开了,也没有人再进入。根据马恩自己的猜想,这便是不同人的午夜回响的分离。可至今为止,午夜回响是以何种条件同轨或分离,他仍旧一无所知。当他进入午夜回响的时候,从未提前捕捉到某种特别的预兆。

    不过,无论是自己的午夜回响从与其他人的交汇中脱离,还是自己从其他人的午夜回响中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午夜回响,他都没有放弃寻找广田小姐。或者说,正因为他的猜想,所以,在之前的午夜回响里找不到的东西,或许可以在现在这个孤独的午夜回响里找到。

    马恩早就发现午夜回响的范围十分宽广,他之前进入午夜回响的时候就探索过边界,但结果他并没有发现什么边界。仿佛这个世界和现实世界是一样的广阔,不仅仅是文京区,就来连整个日岛都是存在的,甚至于,飘洋过海的话说不定可以抵达其它大洲。

    可这么广阔的范围,却仍旧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不是更有一种荒诞感吗?

    马恩一直走,可最终还是没有离开文京区。他登上了将要为自己和广田小姐举行婚礼的神社,这间神社是鹫峰紫苑老师的老家亲戚开设的,在日岛众多寺庙中,也有着相当悠久的历史。神社占地面积极大,在整个东京地区都实属罕见,更不用说在东京地区里也算是核心重地之一的文京区了。

    若非是从很早以前的旧社会就一直保有这片土地,否则,现在要拿到这么一大块私人土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暂且不提需要多少资金,就连法律方面都通不过。

    鹫峰紫苑的家族自然算是历史悠久,规模不小的日岛本土神社家系,据说家族里的每一个人,无论要上哪所大学,学什么科目,都要再加上神学。家里没有低于大学学历的族人,也很少人只专修神学系。这么一个大家族的人,仅以社会的常规标准而言,每个人都算是知识份子。

    这样的大家族自然是有钱有门面的望族,社会地位很高。马恩和广田小姐的婚礼,也算是托了鹫峰紫苑老师的面子。

    当然,马恩除了和鹫峰紫苑老师的关系不错,和她的妹妹鹫峰红苑也有一面之缘。这个大家族拥有的神社遍及日岛,而文京区的神社十分清幽,不知为何,鲜有人往,鹫峰红苑本人就在这家神社修行,据说未来已经准备继承这家神社了——而本应该继承这家神社的,其实是鹫峰紫苑本人,只是,因为过往的一些缘故,她被革除了巫女的正式身份,便也就没有了继承神社的资格。如今的鹫峰紫苑就连巫女的工资都拿不到,就算再穿上巫女服也只是打工了。

    过去到底犯了什么事,鹫峰紫苑也不愿说,不过,她和妹妹鹫峰红苑的关系并不坏,没有那些传闻中,大家族的族人为争抢资源而大打出手的情况。

    马恩和鹫峰红苑见面的次数不多,双方从陌生人发展成点头之交,也是因为他是鹫峰紫苑的朋友。不过,和鹫峰紫苑老师那备受争议的嘴巴不同,鹫峰红苑可算是一个“大和抚子般温雅稳重的女性”——在日岛,这描述毫无疑问就是赞美,毫无贬义可言。

    所谓“大和抚子”并不是一个拥有明确形象的描述,而是一种精神性的,概括性的表达,是对女子经典美好的愿景,虽然不至于是“每个人心目中最好的女性”,但基本上等同于“大家心目中超越了时光的经典之美。”

    鹫峰红苑被以“大和抚子”称呼,这就是日岛的人们对其身为女性之性格与外表的赞许。时至今日,她虽然依旧在修行中,甚少出门,也很少参与聚会,但早已名声外传,取代了鹫峰紫苑,成为家族的门面之一。

    这一次马恩和广田小姐的婚礼,自然是无法避开这位“大和抚子”般的年轻女性。只是,马恩本人希望,这一次婚礼不是由她负责主持。

    吉他手说过,这世间最巧合就是,人们自以为的巧合,却是一种避不开的必然。他所面对的邪教,将要在这家神社的土地上举办邪恶的祭祀。而乌克兰女人告诉马恩,如今聚集在文京区的邪教和别有心思的人士很多,谁也弄不清他们到底想在什么地方做什么——那些事情当然是隐秘的,但既然存在一种避不开的必然,也定然会将这些人引到这家神社,必然会在同一段时间里,将每个人的心思化作一座吃人的熔炉。

    无论马恩筹谋了多少,但是,即将在这里发生的混乱,都让人不敢做任何保证。

    马恩觉得,如果广田小姐真的进入了午夜回响的话,或许也会在某些“巧合”中,来到这家即将举行婚礼的神社。至于广田小姐面对这阴森又吓人的午夜回响,究竟是怎样悸动的心情,他就很难去想象了。

    广田小姐在马恩的认知中,一直是一个充满了矛盾的女人。她的形象在马恩的心中发生了好几次变化,从和她第一次见面时起,这个女人的性格就在发生清晰可见的改变。马恩在过去也从未看到过这么容易就让自己发生改变的女性,她当然是十分现代化的女性,所表现出来的性格特征,都十分符合现代女性的普遍观念。但与此同时,她也将“女人是善变的”这一点表达得淋漓尽致。

    就连与其朝夕相对的马恩本人也说不出,与她交往的这一年来,究竟何时的她才是真面目,真性情。虽然她的变化是显著的,可是,却让马恩觉得,无论变化前后,她都真诚的——尽管人的性格总是随着时间发生变化,可是,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发生了数次改变,仍旧会让人咋舌。而“变化前后的本人,都是真诚的”这般说法,更是让人不得不质疑。

    广田小姐的矛盾性,善变性,跳脱性,都让马恩无法完全把握她的想法。她的过去和身世,至今也是一团迷雾——马恩惊异于,自己竟然无法直接或间接地套出更多的情报,他无法得到任何实质性的帮助,所有已知的情报都语焉不详。

    这样的广田小姐,就要和他结婚了。这家文京区的神社负责操办婚礼,尤为让她喜悦,而她对这种喜悦的表达,对婚礼本身的期许,总有一些用词是古怪的。广田小姐在老家也曾经当过巫女,马恩对这件事知之不多,但他咨询过鹫峰两姐妹。只是,在马恩看起来古怪的地方,双方都表示,既然广田小姐当过巫女,那么,她的想法和说法就没有任何问题。

    “一个全身心投入到自身职业的神圣性中的巫女,本来就会在一定程度上和常识有些脱轨。即便不再当巫女了,过去那些思考与想法的痕迹,依旧会在心中残留有某种痕迹。”鹫峰紫苑明确地说:“但是,只要不妨碍正常生活就没有问题。”

    可既然广田小姐将婚礼当作是一种更倾向于宗教意义的仪式,那么,她的仪式不就和邪教的仪式重叠了吗?

    尽管一个是“正常的”,另一个是“邪恶的”,但如今的马恩,对这些充满了陌生感的“仪式”,都没有太好的感觉。他对这个婚礼的态度,自然也免不了被鹫峰紫苑嘲讽:这就是你的婚前恐惧症了。

    这个时候,马恩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希望在这里碰到广田小姐,还是不希望。

    这家神社占据了整整一座山头,隔壁就是怪谈纷呈的三丁目公园,可神社的建筑却只占据了很小的面积,大片土地都保持自然森林的风貌,人迹罕至。不过,曾经帮助过马恩的疯狂科学家“大脑袋”就将安全屋设在这片森林的一处悬崖下方。在那座安全屋外的某一个角度,甚至可以看到神社建筑的一角。

    在午夜回响里,神社的土地也是静谧的,昏黑失常,好似有什么古怪,连皎洁的月光都照不透。马恩只能听到自己走上台阶的脚步声,偌大的森林竟然连一丝虫鸣声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