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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七章 吉他手的吉他

    键盘手在多年后再遇旧人,为他演奏了自己多年来练习的成果,她感到心满意足,哪怕平日里以街头艺术家的身份免费为大众演出,也没有让她产生这种饱和的满足感,就好似某个巨大的心愿已经完成了。她自己也没有意料到,自己竟然是如此在意这件事。

    她想,或许是因为这便又是给一个不堪的往事划上了一个句号吧。

    见到吉他手起身,她感觉到他的离去之意。这个男人的情感和想法都没有隐瞒,全都写在了脸上,对于常年在午夜回响里行走的人而言,这可真是大失态。然而,他的表情,不正是对她本人这些年的努力最好的褒奖吗?

    键盘手抽出一张纸巾递给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有些窘迫,但还是伸手接过了,毫不介意地在她的面前擦去脸颊的泪水。键盘手又看了一眼放置在角落里的棺材,知道这大概就是那位马恩先生提及的奇怪的棺材了。

    尽管那位马恩先生只是略略说了两人的相遇,以及和邪教对抗的事情。但棺材里究竟放着什么,竟让吉他手这么着紧,键盘手如今也是可以猜出一二的。

    如果无法确认吉他手是谁,就没那么好肯定的,可是,她对吉他手的了解,可是比马恩对他的了解多得多。这么多年来,这个男人身上肯定发生过诸多故事,大致其人也变了不少吧。可是,当她看到他聆听自己的音乐,不加掩饰地流下泪水,情感浮现的时候,她就明白,对方那最为本质的一部分仍旧没有改变。

    他仍旧是那个深爱着音乐的旧人。

    吉他手是音成大悟的亲弟弟,可两人在真性情上是截然不同的。在过去,因为一些复杂的家庭关系,两人虽然见面了,但却没有相认。键盘手当时也在场,那沉默得如同扎着一颗坚硬钉子的感觉,至今仍旧记忆犹新。后来……后来也没发生太多事情,没有像是电视剧里上演的那样,两兄弟之间纠纷重重。

    那只是十分平常的日子,仅以同为地下音乐人的身份,哥哥和弟弟平淡地来往,有时也会一起现场演奏。但要多关系有多好,也不见得,大概要比两人自己的“好朋友们”还要生份一点吧。

    大多数和两人关系要好的人,都清楚两兄弟的关系,但这种事情大家也不好分说,就键盘手所知,即便是私下里的闲言杂语也是没有的。知道的人都不太关心这些事情。

    无论如何,弟弟的熟人和哥哥的熟人,彼此之间也变成了熟人。键盘手就是其中不太特殊的一员罢了。

    在当时的地下音乐圈里,哥哥音成大悟的成就和他人眼中的水准,无疑是要高过弟弟的,尽管弟弟音无结弦也在一起玩,但在大家看来,也就是一个不起眼的陪衬罢了。就算是键盘手音成小姐本人,在当时也有更高的地位。

    不过,键盘手毕竟是个女人,虽然从过去开始就很要强,但对“音成大悟的弟弟”这个身份还是有些好奇。她不知道有多少人私下里关注过这个不起眼的吉他手,还是任凭他一个人在角落里玩耍,但她本人却是关注过好几次,也曾经与他搭档过上台表演。

    有的时候,键盘手身为女人的感性,总会让她觉得不公平——什么都不公平。当然,这种公平是以她自己的标准来的,她自己也明白。

    在一种很私人的角度上,键盘手认为这位“音成大悟的弟弟”的能力并不差,至少没有多逊色于他的那位名声正盛的哥哥。只能说,双方对音乐的理解和喜好不一样,说不定在音乐天份上还要更强一些。弟弟不被人关注,大抵是被贴上了标签,被人们下意识当成了哥哥的附带品罢。

    哥哥音成大悟的吉他技巧充满了攻击性,情感饱满而强烈,而弟弟音无结弦的吉他不过是他玩耍的众多乐器之一,这人兴趣广泛,性情温和,多带点纯真的色彩——地下音乐圈也是一个搏出位,竞争激烈的地方,性格上的闪亮总是会迎来更多的目光与掌声,但弟弟的性格却有点不适合这样激烈的场合。

    有人认为,这是弟弟本人的伪装,其私底下可能心胸狭窄,是个阴险的小白脸。不过,键盘手仅以自己所了解的他,否定了这种说法。就隐藏个人某一面的力度而言,音成大悟本人大概才是更甚者。

    音无结弦的吉他和他本人的性格一样,是温和的,纯真而多情的,键盘手觉得他应该多演奏一些抒情的古典和乡村,可他只是站在角落里,注视着自己的哥哥——那是一个强力摇滚的舞台,几乎就是专门为他的哥哥而设的,而在这方面的能力,这位弟弟真的是弟弟。

    可是,吉他只是音无结弦的音乐的配角罢了,键盘手也确认这人到底擅长那种乐器,亦或者都是这般博而不专。但她很肯定一件事,音无结弦本人的作词作曲才能,绝对比音成大悟更强。不仅仅是天份,而是在付出努力不对等的情况下,所取得的成果,仍旧要高于音成大悟。

    键盘手知道一个大多数熟人都不清楚的细节:音成大悟本人是知晓自己这方面的缺失的,虽然没有明面表达过,但其本人有时会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感。键盘手不认为那是妒嫉,但或许是羡慕的吧,也有对自己的失望吧,那情绪并不是多么明亮的色彩。

    她甚至会想,如果没有音无结弦的出现,音成大悟本人还会不会对原创曲谱那么顽固执拗,近乎成魔呢?失落和痛苦,总是在有对比的情况下放大,尤其是这个比较对象近在眼前,更和自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弟弟曾经私下里提议,为哥哥专门创作一首歌。当时哥哥正为争取正式出道而烦恼——大家都以为他不在乎,其实不是的,他只是表现得不那么在乎罢了,他也是有脸面的人。

    键盘手看过那首歌,虽然只是吉他谱,词都没有配上,但却是独奏的曲目,其风格正适合哥哥。这首吉他曲子的风格是如此强烈,足以掩盖歌声的不足。

    可是,哥哥拒绝了。并没有发生太多的争执,只是轻飘飘地提起,然后轻飘飘地被拒绝了。之后两人就似乎淡忘了这件事,再也没有提起过。哥哥自然也没有看到那张曲谱。

    现在想起来,键盘手觉得关于曲谱的记忆,有点儿模糊了。那种“曲谱很不错”的感觉,只是当年的印象罢了,或许还有点美化。她自信以现在的眼光,再看看当时的曲谱,说不定就会有另外一种想法吧。

    她没有理会角落里的棺材,只是向吉他手问道:那张曲谱呢?

    什么曲谱?吉他手反问。

    你特地给音成大悟创作的曲谱。键盘手这么说。

    吉他手愣了一下,沉默了半晌,才说:扔了。

    但看他的样子,键盘手有点不能相信。她到了今晚,才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你私下里把曲谱给他了?

    吉他手只是沉默。可是,沉默有时就是最好的回答。

    键盘手不知道该不该说接下来的话,可她终于还是问道:音成大悟看了你的曲谱之后,才开始创作自己的曲谱吗?

    吉他手并不惊异这个问题,他那复杂的表情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但他还是这么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我是匿名邮递给他的,也许他猜到是我寄过去的,就堆箱底了吧?也有可能烧了。

    他还是没能隐瞒下去。他的脸上写满了回忆与哀愁,还有难解的纠葛。他一直都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我不希望是你说的那样。

    键盘手理解了,吉他手为什么不愿意提这件事,对他而言一个充满了善意的方法,却又可能带来了可怕的后果。也许,他在害怕,自己的所作所为就是那点那件恶事的开端吧。不过,键盘手本人是不那么认为的。

    她说:音成大悟不是坏人,他只是太过尖锐,太过复杂了。他不会因为你的音乐而改变,不会因为任何人的音乐而改变,除非,那是“旋律”。

    客厅里很安静,半晌后,键盘手又说:我看过你作的曲谱,事后也没修改吧?

    吉他手十分肯定地回答道:没有。

    键盘手也很肯定地说:那就不是你的错,因为,我看过曲谱了,那是正常的曲谱,是真正的音乐。我当时觉得不错,你现在还有备份吗?我想看看。

    吉他手摇摇头,于是,键盘手又说:那你演奏给我听。

    吉他手更猛烈地摇头了,他惶恐得就好似被猎杀的兔子,睁大了眼睛,痛苦地盯着自己的双手,挣扎了好一会,才说:抱歉,我已经无法再演奏真正的音乐了。

    他闭上了眼睛,脸颊的肉都痉挛起来:音成小姐,你是真正的天才,但我不是。只有你的音乐……不,现在只有你的音乐了。

    他话不达意,好似难以表述,但键盘手明白他的意思。

    她来到他身边,抓住他身边的吉他盒子,强硬地推进他的怀里。

    可吉他手却触之如火烙,用力摇着头。他平日里就不会正常去演奏,更不用说键盘手有珠玉在前,让他形神相愧,就更加不愿意了。

    键盘手拉开吉他盒子的拉链,在他面前将那把吉他取出来。吉他盒子给人的印象又厚又重,风尘仆仆,看起来颇有古典的味道。但里边吉他却很精致,暗夜色面板,虹色侧板,浅棕色柄板,是复古造型,却又给人强烈的现代美感。

    这是一把很眼熟的吉他,键盘手过去见过这个男人把玩过多次,不过,这只是他所拥有的众多吉他之一。如今放在他的身边,颇有点特别的意义。因为,据键盘手所知,这把吉他和音成大悟的吉他是一对——这是唯一见证了两兄弟不是陌生人的珍贵物件,是兄弟俩私下里一同去买的。

    键盘手就是见证者,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或许也不是那么偶然,因为,那家乐器店是她和音成大悟经常去的一家。她在玩赏里边的乐器时,见到兄弟俩结伴而入,彼此之间的情感和往日一样淡淡的,可一同进来时,立刻让当时的键盘手觉得会发生些什么,或许已经发生了。

    仅以女人的好奇心——键盘手认为,仅仅如此。她全程关注了兄弟俩默契地买下了一套店里进货很少的吉他。吉他牌子很陌生,大概是很小众的牌子,也许是杂牌,样子货,两人**了好一会,都没能调好。可他们还是不约而同买下了,目睹这一切,键盘手觉得原因只有一个:这两把吉他是配套的,虽然配色让吉他本身呈现的风格有所区分,但本身就是以套装的方式出售的双吉他珍藏般,大致是情怀大于质量的东西。

    吉他就是双生子,完美体现了两兄弟的关系与不同。不过,后来两人从未在他人面前,用这两把吉他演奏过,也许私下里有把玩吧。至少弟弟是这样的。

    键盘手还记得,音成大悟的哥哥吉他是奶白色面板,虹色侧板,红棕色柄板。同样是复古中带有现代感,不过,有点讽刺的是,那把吉他精美得更像是为女性设计的。

    所以,那是一套情侣吉他,而不是兄弟吉他。

    自从出事后,键盘手就再也没见过那把奶白色的吉他。如今,弟弟音无结弦仍旧把暗夜色吉他随身带着,多少寄托了一份情感吧。

    诸物思人,键盘手也不由得沉默了片刻,才拨响了琴弦。吉他发出的音色之正,超乎她的记忆,她不知道眼前的男人**过多少次,大概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做这件事吧。

    键盘手的吉他功力远逊于兄弟俩,可是,她仍旧是会弹的,而她弹的曲子断断续续,却是模糊记忆里的那张弟弟专门为哥哥创作的曲谱。曲子的细节记不清了,她就是凭借感觉弹奏。

    可吉他手渐渐睁大了眼睛。他有点不敢置信,他记得键盘手当年也没多记,这么多年过去了,弹出的旋律……就好似他当年所作。细节确实是不一样的,但旋律的走向大概符合。

    键盘手问:是这样吗?

    吉他手点点头。

    键盘手又说:这不是“旋律”吧?

    吉他手还是点头。

    键盘手便说:既然你听得出来,那就一定不会弹错,这是你的创作,是你自己的音乐。你不应该扔下它,也不应该害怕它。它是你的孩子,它是无辜的!

    键盘手真诚地对他说:这是正常的音乐,真正的音乐,是你一直在找的东西。

    吉他手愣住了,他突然觉得,键盘手的话是正确的。可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没敢这么想。过去的事情如同恶魔一样绊住了他的内心,将他的一切都埋葬了。

    当键盘手再一次将吉他交还时,吉他手犹豫着,没有拒绝,好似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将手指按在弦上。

    他,开始演奏这么多年来,都没敢演奏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