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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六章 知音人

    吉他手坐在客厅里唯一的单人沙发上,他面带疲色,眼袋深深,眼神也有点儿无精打采的,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燃了,这大概就是他的提神方式。

    键盘手问他要饮料还是要酒水,他便说:“我已经很少喝酒了。”

    于是,键盘手拉开冰箱,取了两罐可乐放在茶几上,又看了他一眼,从茶几下拿出一个烟灰缸摆上。

    两人久别重逢,键盘手却不惊讶吉他手是如何找到自己的,他们行走在午夜回响里,聆听那深沉的“旋律”,总是有办法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尽管拿到的东西往往并不完整。至于要找一个人,那倒不算是太难。“旋律”会带来一些怪异而危险的东西,但也可以让人知道这个世界上诸多鲜为人知的秘密。

    如今键盘手已经不再纠结过往的纠葛了,除了想要摆脱目前的处境外,她的内心已经将许多陈旧的东西,包括感情和记忆,全都放下了。再见到吉他手,虽然感到惊讶,却又觉得理所当然,心情竟是没有过去以为的那么激动。毋宁说,当她渡过了最初的惊疑,剩下的平静,才让她相信自己已经快要走出过去的坎坷了。

    她没有催促对方,也没有责问对方,只是如同对待远道而来,许久不见的朋友。虽然有点陌生了,但礼节还在,寒暄的时候也会调侃一二。吉他手的状况看起来不太好,但她也没往心里去,她如果不是不方便说话,大概也会说两句吧。

    但她也不禁想,那轻飘飘的说话,也没有太应景的情绪,不说也罢。

    让她比较在意的是,吉他手的声音确实可以传进自己的脑海里,对方没有开口说话,但总有一些信息,好似通过眼神,通过一些表情,乃至于通过一些看不见的渠道,一些微妙的方式,传递到她的心中,让她下意识就明白对方在表述什么。

    在她行走于午夜回响的这些年里,见到过许许多多的奇异力量,也有一些人可以做到类似的事情。然而,吉他手的情况却好似有点不同。正因为她也是一名出色的午夜回响行走者,所以才能从“旋律”中感觉到这点不同。

    ——这家伙或许比我还要更加接近极限。

    键盘手不由得这么想,而这个想法也是唯一让她觉得对面这个男人有些危险的原因。并不是说,生怕对方要对自己做点什么。而是,即便对方没有主观愿望做什么,他的一些影响仍旧会形成某种潜在的刺激。若非如此,无法解释他的“声音”为何能够传达给自己。

    那定然是通过“旋律”办到的。

    她作为深入“旋律”之人,对如何通过“旋律”去影响他人的大脑有很深的了解,她最为拿手的,就是入侵他人心中的“旋律”,用共鸣的方式潜移默化,或用更直接的方式敲开心房。然而,这么多年来,她自身的心防第一次被他人侵入了,而她自己在那之前却毫无感觉。

    哪怕现在只是传递了“声音”,可是,既然能够传递“声音”,那便有可能传递更多的东西——这本来就是她使用“旋律”的方式,对此毫无怀疑。

    她和他之间,如今也就只剩下这点芥蒂了。

    “看来你过得不错。”吉他手的声音又传递进来了,那种感慨唏嘘的语气比直接用嘴巴说话还要直观和真诚,充满了并不让她意外的感染力,“我可以感觉得到……”

    键盘手敲了敲茶几,玻璃面发出“当当”的声音,截断了他的话。

    “啊,抱歉,我是最近才能做到这种事情,所以还有些不习惯。”吉他手露出苦笑,“你好像早就有这种能力了吧,我听到你的心声了,虽然有点模糊,但也可以感觉到你的情绪。”

    键盘手不说话,也没有再阻止她,她静下心来,聆听自己心中的“旋律”,渐渐找到了那微妙的杂音——那是一种感觉,想要具体分析,她是做不来的,她觉得自己心中的旋律太复杂了。每个人心中的旋律都有自己的节奏,声调,曲律乃至于颜色与冷热,几乎可以用这世间一切描述事物状态的词汇去表述,但也穷尽这些词汇,也无法完整描述。

    对她而言,想要从自己心中的“旋律”找到不太符合格调的音律,并不是太过困难的事情。

    不过,每个人心中的旋律都是会变化的。就如她自己,过去的“旋律”就如同梅雨般阴郁,也如冬季密林中一般阴沉,现在则明亮温暖了许多,就好似有阳光穿透了树梢,将雨露照得晶莹发光。

    确认自己心中的旋律,以此为基准才能反照出多余的变化。键盘手可以做到,但她很少见到有其他人可以做到。对她而言,不算太容易,但也可以努力做一下的事情,其他人却始终找不到门径。这种事情她也见多了。

    基本上,“旋律”的事情,真的可以和音乐有超乎常人所想的类比性。

    “啊,没错,在我们所有人中,你大概有天份的,比……”吉他手点点头,拉开可乐罐的盖子,便有一大堆泡沫涌出来,发出“滋滋”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声音。

    键盘手也拉开了自己的可乐罐,仰头灌了一气。在这短暂的间隔里,她已经调整好了自己心中的“旋律”,找到了对方“旋律”的脉络。也许是因为这个男人真的是才入门不久,也许是因为他没有掩饰,所以,她不仅找到了脉络,还沿着这个脉络进入了对方的“旋律”。

    她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明白了对方是通过怎样的方式或途径,来影响到自己的。这不过是如同技巧一样的东西,与她使用“旋律”的方式十分相似,只是,过去没有这种技巧,她发出来的声音,无论是嘴巴发出的声音,还是通过“旋律”传达,都具备很强的侵略性——她觉得或许是最初的自己太过不安,个性有太过好强,心中充满了那些攻击性想法的缘故。

    一开始,她那富有侵略性的“旋律”确实帮了她许多,可随着年月的增长,她开始反省,也开始思考,便不再觉得这种富有侵略性的“旋律”对自己是最好的了。

    不过,正因为她本身就是这方面的好手,所以,类似的技巧,根本不需要花费太大功夫,就自然而然地学会了。这让她觉得,这大概是两人重逢后发生的第一件好事。

    于是,当吉他手放下可乐罐的时候,他就听到了键盘手的声音:“你是来看望老朋友的吗?如果要打秋风,我可以为你煮点东西。这些年,我还是挣了点钱的……”她顿了顿,补充到:“用音乐,正常的音乐。”

    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身边的琴盒。

    “电子琴吗?”吉他手说:“我从没想过,你会改玩电子琴,这是你最不拿手的乐器吧?”

    “是的,最不拿手,所以反而可以发出最正常的声音。”键盘手如此回答道:“要听听吗?虽然我对这乐器没什么天份,但好歹也是练了好几年。这些年除了必须要做的事情,剩下的时间,也就是靠练琴打发了。”

    键盘手倒是不屑在这种事情上说谎,甚至于,对自己能够用过去最不拿手的乐器弹出最正常的声音,感到自豪。尤其是在这个身为过去熟人的吉他手面前。

    吉他手轻易就能听出她身为音乐人的骄傲,他的脸上微微流露出一丝羡慕。

    他没有说话,键盘手没有去看他的脸,只是轻轻拉开琴盒的拉链,就好似连这动作都倾注着某种情感。那是一把折叠式的电子琴,构造有点特殊,吉他手知道,这种为了便携性而生的改造,往往会让乐器失去原本该有的一些特性,一般而言,大约算是旅途中的玩具吧。

    电子琴的外壳细微处已经有了瑕疵,但大体上还是给人一种精心保养的感觉。对吉他手来说,这种玩具一样的东西,过去就像是大型垃圾一样,一般都不会多看两眼。吉他手更深深明白,过去的键盘手也同样追逐那些精致而高昂的乐器,她最拿手的是钢琴,性能越好的钢琴就越是昂贵,而她总是守着那些高昂的钢琴,只能用眼睛解解馋。

    对于地下音乐人,高昂的乐器是负担不起的,而大家总是想要得到更好的乐器。键盘手此时用的电子琴,除了结构特殊之外,就再没有特殊的地方,尤其在她试音的时候,吉他手立刻就听出了其音质的极限。

    会弹钢琴的人,电子琴也一定弹得不错,大概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吧。吉他手原本也是,直到他当年遇见了键盘手,才明白并不是每个人都将每一种键盘乐器玩转的,哪怕两种键盘乐器十分相似。

    吉他手完全放下了其它的目的,他感到惊喜,因为,键盘手再一次让他看到了不同的世界。他全身心关注着,迫切想要听听她的演奏——正常的演奏。

    这是他一直都没能做到的事情,而他也一直坚信,一定有办法做到,只是,过去了那么久,他才终于见到了一个实例。

    键盘手的在黑白色的琴键上跳跃,尽管音质无法达到太高的标准,可是,毕竟是精心**过的,发出的声音仍旧很干净,很明亮,同样有着自己的特质。这是一首即兴的旋律,就如同在车旅中,阳光洒满了公路两旁的荒原,黄色的泥土、山岩和草坡好似都在闪闪发光。

    没有多余的东西,就是音乐,一首很正常的,正规的音乐。然而,吉他手听着听着,眼眶却忍不住红了起来。他虽然无法演奏正常的音乐了,但他仍旧能够听得出来,这是专业级的演奏,无论技巧还是音感,都已经超过了地下音乐人的标准,是可以登上大舞台的东西。

    键盘手在这把电子琴上的造诣,已经超过了她当年在钢琴上的造诣。而只有他才明白,对她而言,这是多么的不容易。他又不禁想起了自己,心中酸涩驳杂,又充满了一种难言的感动。

    他明白,这不是“旋律”的影响,而就是真正的音乐带给自己的感动。

    正因如此,才弥足珍贵。

    不一会,乐曲的节奏一变,进入了一个安静而温和的小前奏。之前的乐曲像是阳光下的荒原,是旅途中的见闻,但到了这里,却好似进入了夜间。那静谧的,宛如梦幻般的夜色,有着午夜回响的阴森诡异无法比拟的魅力,吉他手顿时被勾起了过去的回忆,可这回忆朦朦胧胧,就如流水般随着旋律流淌,悄无声息。

    他还第一次听到了键盘手的歌声。他知道她过去连卡拉ok都不唱,只专注于自己的钢琴,一心要将钢琴完美地融合到自己所中意的古典摇滚之中,成为一种自己独有的东西。跨界使用乐器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可是,怎么融合,融合得如何,每个人都有自己标准的。他知道,她过去从未满意过。

    现在,她放弃了钢琴,弹奏起最不拿手的电子琴,唱出了从不唱的歌声,却让他感到了那种只有钢琴才能表现出的特质。他知道,她确实是进步了,而且,已经去往了更高的层次,而他自己这么多年来,不说举步维艰,连技艺是否已经倒退都不知晓。

    她的歌声通过“旋律”传递到他的心中,他彻底放开了心防,他根本就不去想什么戒备和危险。现在,哪怕他立刻就死在这里,他也觉得值得。他就如同困在沙漠里的饥渴旅人,而她的音乐就好似天降的甘露。他向上天伸出手,无声哭泣,感激地想要讴歌,可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他觉得自己不想发出任何声音,自己的声音在这静谧而美丽的音乐面前,是羞耻的,可悲的,亵渎的。

    他听到她唱到:那一夜,乐园消逝,我们寻找容身之所,安慰自己一切安然。你能感受到吗?我的眼泪不会干涸……

    吉他手的内心悸动,就好似这声音好似春雨一样,打湿了自己的内心。湿润的眼眶让眼前的一切模模糊糊,他再也忍不住,眼泪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这是真正的音乐,感人肺腑的音乐。不是只有那怪诞的“旋律”才会与人产生共鸣,也不是只有那样的“旋律”才能表述一个人的内心。人类早有了自己的音乐,那是每个人都能去听,去感受的,来自自己和他人的声音。

    这才是他想要追求的声音,想要去抓住的旋律。键盘手做到了,无论她经历了多少,但他相信,她的付出是有价值的。她刚才表现出来的自豪与骄傲,是有道理的,或许更应该说,自豪和骄傲才是她最应该表达的,除此之外的任何情绪,都不正确。

    吉他手掩住脸,拼命擦去脸上的水渍,发出无声的呜咽,直到最后一个键音落下,那淡淡的余韵就好似缭绕在他耳边许久。键盘手最后的哼唱已经没了伴奏,只是清音,即便如此,那琴音节奏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中,仍旧在为之伴奏。

    键盘手放开手,空气很安静,但却没有任何冰冷的感觉。窗外的月色远没有午夜回响里那么明亮,可点亮灯光的客厅,却好似有月光洒入——有这么一种感觉。

    好半晌,吉他手回过神来,连连鼓掌。他心悦诚服,甚至不想提及这一次过来的目的。他知道,有键盘手的帮助无疑更好,可他要做的事情有巨大的风险,他深怕键盘手的音乐就此消失。

    于是,他霍然起身,就要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