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视正带马恩离开电话亭，去了警局附近一家装修精致的咖啡厅。这一带的餐点价格不菲，平日里马恩只有和女友广田小姐约会时才会来这边，他也听说就连普通警员们也很少就近用餐。有好些个衣装得体的男男女女也随着他们一起进来，这群人之中就属马恩的穿着最为朴素，看起来像是跟着有钱人凑热闹的。
不过，马恩确实来过这家店几次，只要穿着能够进店，他便不那么讲究。
两人在服务生的引导下在靠窗处的桌子落座，警视正轻车熟路地给两人点了咖啡和几块西饼，随口问了一下马恩还要点什么，马恩自然是多加了一杯咖啡。在警视正有些诧异的目光下，马恩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既然是咖啡厅，当然要喝咖啡。
“你是为等会见面的人点的？他还没来呢，咖啡凉了就不好喝了。”警视正这么说到。
“不，我喝的，两杯全喝。”马恩反倒惊讶于，为什么警视正会有这误会。
“……”警视正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挺严肃地把服务员打发走了，这才左右转头，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好一会，两人都没有言语，交谈的声音都是从周遭的座位传出的，大家看起来都在忙活，可马恩这一桌两人，却一个个都没怎么动弹。
马恩的脊梁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就好似不知道什么叫做放松。警视正的双手倒是搁在桌子上，架势不那么死板，可表情沉肃，一看就觉得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如此这般，没有交流的两人开始频频引起旁边人的注意，时不时有好奇的目光投过来，就像是要看看这两人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们都觉得会发生一些事情。
不一会，服务员端上咖啡，看到这张桌子的状况，有点欲言又止的感觉。他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表情只是在开始稍微有些变化，但很快就僵硬而平静。他将西饼和咖啡放置桌上，也只是沉默地躬身示礼，没有打破这股让人感到不自在的气氛，也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马恩的回礼，转身就好似逃跑一样退下了。
马恩率先将牛奶和糖全都倒进咖啡里，警视正却什么都没放，只是用勺子搅拌咖啡，不时发出碰撞杯壁的当当声。两人或放了调料，或搅拌之后，都没有开始喝咖啡，西饼也没有动。
这样的举止更让周边的人感到奇怪了。会这么做的人，在这家店里可谓是特立独行。
不过，直到一些人离开了，马恩和警视正这边依旧没有任何表示，两人这边让人觉得严肃而沉默的气氛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两人的姿势却完全没有变过。可正因为两人一点交流都没有，那种僵硬的气氛很快就影响到了其他客人。
周遭的人开始窃窃私语，马恩不知道警视正有没有听到，但他听到了，十句话里有三四句是扯到了自己这边。马恩虽然并不在意，但他还是率先宅摘下帽子，放在桌子上，端起一杯咖啡，全都倒进了嘴里。
警视正见了，嘴角好似微微抽了一下。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不开口。最开始时，他只是找不到话题，就想着让马恩先开口，可是，看着马恩端坐的样子，完全没有说话的意思，他不知不觉就有一股倔劲儿，就好似谁先开口谁就输了一样。
小说里经常这么写，但他平日里可不会做这种蠢事。交流本身是一件好事，在交流中如何占据上风，并不是摆出架势就行的。他从来都不介意自己主动。
只是这一次——
警视正久不说话，突然觉得嗓子有点干，发不出声音来，只好端起自己的咖啡也喝了一口。他见马恩喝得爽快，就以为咖啡已经凉了，结果却被一下子烫了舌头，差一点就把嘴巴里的咖啡吐了出来。
“慢点喝，警视正先生，人还没到呢。”马恩一开口，就把警视正堵得说不出话来。
“你还有一杯。”警视正的舌头好不容易从刺痛中恢复过来了，他便瞪了马恩一眼，大着舌头说：“你就没别的想和我说吗？”
“说什么？”马恩平静地反问，“你的私生活？你平日里的工作？还是那个新人？”
“你知道的，马恩先生，所谓交流，不是指特定的话题。”警视正咳了一声，转开话题，说：“谈谈你自己也好嘛，不要老是问我的事情。”
“我？我平日里就是过一般人的生活，在学校工作，回到家里不是学习就是写作，休息时会跟女友出去约会。”马恩问道：“这种事情你有兴趣知道？”
“你的女友……是叫广田吧？广田小姐。”警视正一脸才刚刚想起这人的表情，“她是什么人？你总该知道吧？你要和她结婚，张先生那边没说什么？”
“张先生只是为我祝贺了，不过，警视正您似乎意有所指，也许您能告诉我，我不知道的事情？”马恩仍旧是表情平静，说到：“据您了解，广田小姐是什么人？”
“……”警视正的目光锐利起来，审视着马恩，半晌后才开口：“马恩先生，不管你知道不知道，我都要给你一个警告。广田小姐是我们警方记录在案的嫌疑人。”
他说起“嫌疑人”这个词时，语气轻飘飘的，但并不是说笑，态度也很严肃，只是如此一来，“嫌疑人”这个用词就有些让人迟疑了。
“嫌疑人？”马恩说：“广田小姐在娱乐界有良好的声望和广博的人脉，你觉得她犯了什么罪？偷税漏税？”
“你说笑了，马恩先生。”警视正也没有污蔑他人的想法，直接说了他知道的事情：“其实，嫌疑人这个用词，可能不太恰当。广田小姐没有案底，也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她做了什么违法的事情。可最近一年，我都在翻阅文京区本地的档案，有一些蛛丝马迹让人感到在意……我不能具体说明，只能说，嫌疑人是我个人的看法，我觉得她有疑点。想必张先生知道的，比我更加清楚，因为张先生一直呆在文京区。”
“也就是说，这是您个人的怀疑。”马恩确定道。
“是的，虽然是我个人的怀疑，但我觉得还是要提醒你一下，毕竟我也不想看到一位优秀的干员被卷入某些阴谋中，最终身败名裂。正因为现在还没有确切的情报，所以才希望你对生活大事更谨慎一些。”警视正这么说到。
他的态度很认真，马恩看不出有欺骗的迹象，不过，仅凭这种没有直接证据的话，马恩只能表示口头感谢了。和广田小姐成婚是早已经确定的计划项目，不可能说改就改，在确定结婚之前，马恩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一些难以言明的事情——广田小姐身上确实存在秘密，但是，这并不是拒绝的理由，反而，在马恩这边，这是和她结婚的理由之一。
这是对普通人而言，倘若这是感性的抉择，那还好说，但若是理性的抉择，便是很难理解的情况。马恩听了警视正的警告，不由觉得，这个男人就是很难理解这种情况的那类人。
如果说出来，对方大概会朝功利主义方面去猜测吧，但马恩不希望如此，他和广田小姐结婚的理由有很多，并不完全是功利性质的。在他看来，更符合“水到渠成”这个成语。
警视正有点皱眉，他看马恩不似在说笑，对方保持沉默，明确表现出拒绝接受这个建议的态度。可以他对马恩的认知，这是一个理智更甚于感性的男人，这便让他开始感到，马恩和那位广田小姐之间，确实有一些不正常的关系。
而这种关系，大陆那边似乎已经清楚了。而他现在的想法就是自己也要弄清楚才行——这里可是日岛，可是文京区，是他的管辖区，在关注的范围内存在盲点，就是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他之前的警告，并非完全是警告，现在，他也得到了不一样的信息，更确认了自己的猜测没有完全错误。
——之前泄露了一些秘密，现在总算是可以挽回一点面子。
警视正这么想着，也没有继续深入刺探下去。他已经决定好如何利用这份情报了。哪怕不说什么，他对广田雅美这个女人的重视，又继续添加了几个砝码。
“广田小姐的家里，似乎是个大族。”马恩开口道：“能不能给我关于那个家族的情报？他们经常参与经济活动，应该不是什么隐居深山的人。”
“对，广田家族很庞大，攀亲带故下来，也不知道多少关系密切的族人。关于这个家族的人口普查，一直是一个难题，他们的一部分族人在国外活动，整个家族经营的是跨国交易。”警视正倒是没有在这方面隐瞒，不过，关于这个家族的事情，实在太复杂了，他一时间也不好整理，只是挑着几个想到的来说，“这个家族在日岛的正规党派里都有人，多方下注，但很少直接参与政治。他们没太明确的政治意图，看起来就是纯粹的商业家族，不过，听说族内的人情味很浓。这点倒是很难得。”
马恩点点头，问道：“他们是靠家族关系经营产业的？”
这些关于广田小姐老家的事情，他从未向广田小姐本人详细询问，也没有向张先生确认。这两个人在他看来，在这件事上都不是什么好的交流对象，彼此都各有顾忌。反而是眼前的警视正，正因为他之前提到广田小姐的那些话，让马恩确信，他正是最好的问询对象——这个男人了解的事情可能在某些意义上比较寻常，没有太过深入的东西，也不会说太过深入的东西，但也因此，他在思维上没有太多的桎梏。
马恩不需要他人提供这个家族的隐秘，广田小姐本人有秘密，而这些秘密看起来是从老家那边带过来的，这就意味着，这个家族在过于深入的时候，会比较危险。在眼下即将结婚的关键时期，他并不打算触更多的霉头。
他被教育了那么久，早就知道，要做一个知进退的人。
只听到警视正继续说到：“这个家族以族人为核心经营事业，是十分老旧的商业模式了。一般来说，这种经营方式都会因为内部发生乱七八糟的事情而触礁，最终导致事业走下坡路，最后彻底完蛋的就更多了……但这个家族以这种模式经营事业，已经有好几百年了，完全没有类似的情况发生，十分稳定。”顿了顿，他强调到：“稳定得令所有的经济学家都觉得不可思议。”
马恩能够理解警视正提到的经营问题，毕竟无论在经济课堂上还是在历史课堂上都有提到过相关情况。具体的东西，他没有深入了解，只是有相关的常识罢了。而这个家族在这方面，显然是在一定程度上违背常识的。
“但是，这个世界上有多种多样的特例，这个家族也可以看作是特例吧？”马恩如此说到。
“是的，许多学者对这个家族都很感兴趣，正因为他们是罕见的特例。大家都想要明白，他们是如何弥补缺陷的，可到头来却发现，只是这个家族的内部环境一直保持良好，就好似在这些人的脑袋里，从来都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几百年来，那么多人，一致得有点……嗯……过份？”警视正笑了笑，但他那严肃的表情，笑起来不怎么好看。
“是族内教育的缘故吗？”马恩问道。
“研究者说，这是其中之一，但实际情况很复杂，有点儿像是……这个家族一直都很幸运，总能和正确的人认识，总能做出正确的选择。”警视正叹息道：“马恩先生，你知道这有多不容易吗？一个人能一辈子如此，已经很难了，更何况是那么多人一辈子都如此。”
“据我所知，这个家族是有一个统一信仰的。”马恩端起另一杯咖啡，再次一口气倒进嘴里，咽下去，继续说：“那个信仰是什么？”
“不知名的神。”警视正说起这事时，表情也有些古怪，“其实，这一点算是有违宗教管理法，但是，他们信仰什么，外人也很难管吧。除非他们因为信仰的缘故，做了明确违法犯纪的事情，警方才会出面。”
“那是一个负责结缘的神明。”马恩说。
“抱歉了，马恩先生，在日岛负责结缘的神明太多了。”警视正笑起来，“宽松一点说，所有的神明都能负责结缘。你该不会想说，他们总能遇到好事，是因为他们信仰的神明在庇护这些信徒吧？这种神神怪怪的事情，还是不要再说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