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恩好说歹说，加上鹫峰红苑的帮助，总算说服了神主，将婚礼削减为只举行神前仪式，并仅由鹫峰红苑一人主持。尽管不算是最理想的结果，但总比最糟糕的结果好上许多。马恩看得出来，自己和神主绕了一大圈后，最终让其爽快点头的关键，仍旧是在鹫峰红苑，而神主本人也似乎别有考量——在整个谈判过程中，神主看似被动，但却十分主动且爽快地将婚礼缩减为神前仪式，这一态度并不在马恩认为“正常”的范围内。
在午夜回响中表现得最为古怪异常的的地方，一个是马恩自己的安全屋，另一个就是神社，对照来看，神社本身自当有一些秘密。不过，这个世界上，古怪离奇之事物不知有多少，马恩尽管追逐着这些事物，但也小心谨慎，并不打算翻搅个底朝天，甚至也从来都不打算短时间内频繁处理这些事物。
在他的祖国有这么一句老话：好战必亡，忘战必危。他自己自当有一个理想的时间表来处理行动与休整的间隔，在尽可能的范围内，他会尽量约束自己的行为。在这一年里，可疑的事物可不止他已经解决的那些事件，那些事件中的一些根由细节，他也未曾究根问底。
如今也是这般，他并不打算追究神主的态度变化中的那些可疑迹象，自己最主要的目标达成后，他便打算起身告辞。
“马恩先生难得来一趟，如果没事不妨多停留一阵，让红苑为您说明一下神前仪式。”神主这般说道：“本来婚礼如常进行的话，这几天也是要叫马恩先生过来的，就算婚礼由我们这边准备，但马恩先生可是当事人，有一些流程必须事先了解。”
“啊，说的也是，是我本人思虑不周了。”马恩自然恭谨地顺着神主的话说：“那我就多加叨扰了。前几次来神社的时候行去匆匆，也是太过失礼。”
“马恩先生有心就好。红苑，起来吧，带马恩先生到处转转。”神主抬起茶杯，一饮而尽。
一直恭谨匍匐在地上的鹫峰红苑连忙站起来，侧向门边示意。马恩整理了袖口和礼帽，手持黑伞，再度向神主行礼告退。两人都离门远去后，一直端坐椅上的神主才缓缓起身，回到了最里间的祀堂。
鹫峰红苑和马恩并肩走在回廊上，两人都听到了最里间祀堂大门沉重关闭的声响。鹫峰红苑的肩膀顿时有些松垮，身姿也没之前那般挺直而拘谨，就好似整个人泄了气般，脸色也红润起来。
“真是吓死人了。”她如自言自语般说。
“吓人？为什么？”马恩微笑着说：“神主真是个通情达理，和蔼又庄重的大人物呢。”
“呀，别说了，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那么大胆。”鹫峰红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心跳之快就好似要跳出胸膛来，“我还以为神主会生气呢，毕竟是我太自作主张了。”
“别这么说，神主不是在夸赞你吗？”马恩安慰道，他能够理解这位少女之前忐忑不安的心情和此时的激动。
“马恩先生您也吓了我一大跳，我还以为你会激怒神主呢，还好你没说让广田小姐主持神前仪式之类的话。”鹫峰红苑有些嗔怪地瞪了马恩一眼，之前她对马恩先生一直都很恭谨，哪怕心中有所埋怨挣扎，也从不在脸上表现出来，可刚才一番争执，让她的心情此时都还在悸动，怎么都保持不住矜持。
虽然决定是她自己做下的，但却是马恩引发的开端，哪怕磋商的结果还算不错，可当时那种起伏不定的心绪，仍旧不免让她有些埋怨。与此同时，她也觉得，自己的这种心态可能有点过份，责怪马恩是毫无道理的，便也有些气馁。
古怪而复杂的情绪让鹫峰红苑觉得有些疲惫，出了回廊，便在神社广场边上的两级石阶处坐下来。马恩自当陪同，不过，只要鹫峰红苑不开口，他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双方就这样沉默了大约五六分钟之久，期间游人访客来来去去，也没见有人上来打扰。
“马恩先生，真的可以抓住那些不法之徒吗？”鹫峰红苑的声音有些黯淡，理性上，她认为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可再加上感情进行权衡，她其实并不肯定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马恩的话让她有了做出这些决定的理由，可做出决定之后，却又不禁自我怀疑。只是，话一出口，就覆水难收了。
“为什么这么问？”马恩安慰道：“这些决定都是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迟疑的。我很感激你，红苑，你是个善良的女孩，不需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不用我说，你也一定能够明白，这不是能不能抓住那些罪犯的问题，而是我们必须这么做，否则，一旦出事，只会更加于心不安。”
“道理我都懂，只是，感情上还是有点接受不了。大家忙活了那么久，却全都打了水漂。”鹫峰红苑扔下一块小石头，惆怅地说：“等会，肯定是由我去告诉大家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对大家说。”
“就说是神主决定不行吗？”马恩问。
“可实际上，是我的冲动影响了神主的决定。”鹫峰红苑有些无奈地说：“这种事情是隐瞒不了多久的，我不后悔自己的行为，可大家也不好接受吧？”
“为什么不好接受呢？大家都是朋友，事出有因，谅解也是应该。换句话来说，如果无法谅解的话，那就不是朋友了。”马恩压下帽子，就像是躲避着太阳的光亮，“等到事后，那些人反而会感到庆幸吧。不仅不会让神社蒙上污点，大家也会感激你的举措，因为，正是你的进言，让大家不至于身处危险之中。”
“是呢——只能先向大家赔礼道歉，事后再解释了。”鹫峰红苑还是有点耿耿于怀，因为这些工作都是由她亲自负责的，而她也只能朝好的方向去想象。继而，又看向马恩说：“马恩先生，不如你和我一起去。”
“一起去做什么？”马恩的脸上浮现愕然。
“一起去向大家道歉呀，您可是当事人呢，怎能把这些事情都推给我一个人做呢？太不公平啦！”鹫峰红苑撅着嘴抱怨着。
马恩只是坦诚地微笑着，将自己的礼帽摘下来，安在这位青春巫女的头上，将她的脑袋都压了下去，清爽地说：“我才不去！”
“呀——！马恩先生！”鹫峰红苑捂着帽子，音量拔高起来，“您真是太狡猾了！”
“因为我是大人呀。”马恩只是这么说到，松开鹫峰红苑的脑袋，重新将礼帽戴回自己头上，“反正此事已成定局，你就开开心心地去做吧，就算你把脸都皱起来，该做的事情也不会变。”
“你这样欺负我，我就向姐姐告状！”鹫峰红苑完全没了那副端庄文静的模样，气哼哼地说。
“还真是孩子气，鹫峰老师还跟我说，你是备受年轻人注目的大和抚子呢。”马恩摸了摸伞柄，将什么东西塞到这个少女手中。
鹫峰红苑摊开手一看，竟是一颗糖果，彩纸包装在阳光下冉冉生辉。她一边口中抱怨着“我也不是接受贿赂呢”这样的话，一边撕开包装，将糖果放进嘴里，可一转眼，她的脸就真的皱了起来，差点而就将糖果吐出来。
“唔……这是什么……好怪的味道。”她支吾地说。
“怪味糖。”马恩平静说：“很受欢迎的，不过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我没吃过。”
鹫峰红苑说不出话来了，只是一脸幽怨地瞪过来，不过，糖果却没有吐出来了。
“跟我说说这个蟾蜍神明吧。”马恩用黑伞指了指参道旁的蟾蜍雕像，转移话题说：“刚才我们找到神主阁下的时候，那个房间里也有神明的雕像，看起来可和这座雕像不一样。”
“神明才不是蟾蜍。”鹫峰红苑含着糖，糊声说：“神明是千变万化的，也可以说是无状无貌的，只是人们牵强附会，才有了心目中的模样。人们只是根据自己内心中神明的模样，制造出了这些雕像。如果只是根据形象曲接附会，信仰是不纯的，也会对神明产生误解，到头来也只会怪罪神明罢了。”
“所以说，神明都是形而上，这些雕像都是——”马恩还没说完，就被鹫峰红苑抢答了，她说：“都是化身。”
鹫峰红苑的表情肃正起来，终于又有了平日里身为巫女的样子：“这些雕像全都是人们所相信的神明化身，俗话说，神明千面千貌，可人们只认其一面一貌，就已经足够了。”
“足够了？为什么？”马恩反问到。
“因为人只能达到这种程度呀，越是理解神明，也必然越靠近神明。”鹫峰红苑理所当然地说：“可是，人太过靠近神明，总是不好的，因为人之所以是人，是有其原因与根本的。”
“科学可不赞同这种说法。”马恩笑了笑。
“那关我什么事呢？我又不是科学家，我是巫女。”鹫峰红苑这般回答道。
她既然这么说，马恩也不会死缠烂打。
“这些是你自己的看法，还是家里告诉你的？”马恩再度转开话题道。
“都有，我在家里学习，也去神学科进修过，然后才有了自己的想法。”鹫峰红苑老实回答道：“不过，基本上纯属个人之见，也不知道对不对，因为我也没见过神明呀。”
“我觉得是对的。”马恩认真地说，炯炯有神的目光让鹫峰红苑下意识偏过头，无法正视，只听他说：“记住了，红苑，无论别人怎么说，都要谨记你现在的想法。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聪明人，但我觉得，做个糊涂的笨蛋其实也不错。”
“马恩先生，你是说我笨吗？”鹫峰红苑猛然意会过来。
“我也是个笨蛋呀。”马恩坦诚地对上了鹫峰红苑不满的眼神，“这只是个人经验之谈。你生气了？”
“没有……其实也真的没有太生气啦。”鹫峰红苑又偏开了视线，咕哝着说：“我也知道自己其实不怎么聪明，家里人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可是，做个笨蛋有什么好的？”
“笨蛋会有很多聪明的好朋友。”马恩依旧温和地微笑着，“这不是很好吗？”
“一点都不好啦，笨蛋！马恩先生就是个大笨蛋！”鹫峰红苑也不知道是真的生气，还是真的不生气，反正就是气呼呼的样子。
马恩站起身，向参道旁的蟾蜍雕像走去。此时，有一批客人离开了，广场安静下来，只能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鸟鸣声，以及风过树梢的呼呼声。鹫峰红苑只是坐在台阶上，托着腮帮看着这个年轻人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不知道马恩要做什么，只是就这么注视着。
马恩绕着蟾蜍雕像转了转，又凑在蟾蜍的嘴巴前，向里边黑乎乎的空洞瞧了瞧。这尊雕像似乎是中空的，但空位有多大，从外边也看不出来，而且，虽然座基没有连接地面，但以他的力量，尝试推了一下，也没能推动。这已经是很沉重的雕像了，可材质看起来却没这么沉重。
他还记得午夜回响里，这座雕像给他产生了另一种相貌的幻觉，反倒和嘴里间祀堂里的那尊雕像有些相似——面部更接近人，而非是蟾蜍。他当时就觉得，可能是光线和纹理产生的视觉错觉，可在白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重现那种幻觉，也找不到相关的细节线索。
这尊雕像的表面陈旧而光滑，可哪怕在太阳底下，也很少反光，给人敦实的，被时光磨砺的感觉。
马恩摸了摸伞柄，背对鹫峰红苑，挡住她的视线，将好几粒压缩炸药和燃烧物扔进了蟾蜍雕像的嘴巴里。他没有听到，也没有感觉到，这些东西掉入腹中，碰到底部和侧壁的动静。
蟾蜍嘴巴里的黑暗，就好似能够吞没一切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