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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三 马恩的朋友们

    凝视着被扭成麻花的黑伞,马恩终于明白自己身上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如果这不是幻觉,那也一定是近似幻觉的真实。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在体内膨胀到仿佛快要将身体撕裂的冷与热好似终于冲破了一个无形的关窍,如决堤的洪水冲进大脑,让他感到一阵天翻地覆。

    痛苦比之前更加强烈,让他全身都在痉挛,可正是这样的痛楚反而让他想起了秘药。痛苦是不同的,但痛苦就是痛苦,六次流程的秘药带来的痛苦比眼下的痛苦更加强烈,而七次流程的秘药已经超过了他的忍耐极限,与之相比,眼下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自己为什么还坐在地上呢?自己的手脚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吗?就算真的没有了力气,就真的一动都不能动了吗?深红色的礼帽低垂,马恩的脖子动了动,猛然向前扑倒,他的肩膀,关节,腰腹,大腿,就好似长虫的躯干一样扭动起来。他就这么爬呀爬呀,狼狈而狰狞。他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他不确定在这个幻觉中出现的敌人究竟是什么,他只是竭尽全力向黑伞挪去。

    从断臂伤口处钻出的大量枝条如同活生生的触须般摇摆,时扎在他的身上,时而扎在墙壁和地面上,它们长出如荆棘般的倒刺,如发了疯般挥舞,好似鞭子一样抽击鞭挞。它们没有一个固定要去伤害的目标,但包括马恩在内,它们所及之处都是它们的目标。

    马恩在蠕动,他的后背已经血迹斑驳,衣衫破碎,痛苦钻心,但在深红色礼帽下的脸却无比平静。他咬住了伞柄,伞柄好似饼干一样脆裂,冷与暖从他的体内涌向破损的黑伞,让他再次有了那种人伞一体的错觉——他如今才知道,这真的是错觉,因为他无法再如往常那般启动黑伞里的机关。

    马恩将最重要的道具都放入了黑伞中,然而当他认知到这是一个幻觉的时候,却无法通过这个幻觉的黑伞取出自己需要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又犯下了一个错误,他应该早一步取出秘药,至少在醒悟过来之前,不仅黑伞是完好的,而且他确实取用了一些道具——哪怕取用的道具也是幻觉的一部分,但他相信,这种幻觉一定和真实紧密关联,否则又如何将人置于死地呢?

    即便只是服用幻觉的秘药,他也有极大把握能产生类似的效果,从而抓住摆脱幻觉的机会。

    马恩咬碎了伞柄,一条条裂缝沿着伞身蔓延,只是一个呼吸,黑伞就彻底碎裂了。它根本不如之前表现出来的那般坚韧,反而就像是一团泡沫,这么形容是完全正确的,因为,碎裂的黑伞就在马恩的眼前化作了一团泡沫,气泡滋滋破裂,不消片刻就彻底消失在空气中。

    马恩艰难地翻过身体,仰躺在地面上,他已经察觉到了,就连手中的烟盒也消失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之前掏出的香烟究竟是什么牌子,只是触觉有点熟悉,或许是在祖国时抽的牌子吧,但肯定不是“抽不完的香烟”,而自从得到“抽不完的香烟”后,他就没有再买过其它牌子的香烟。

    一个个细节,一条条线索,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一再证明自己真的是身处幻觉之中。本已经堵塞的大脑,在冷与热的膨胀作用下被疏通了,在痛苦与濒临死亡的刺激下,马恩觉得自己的思维就好似走马观花,又如飞速转动的万花筒,可就是找不到拯救自己的办法。

    从断臂伤口处疯涨的枝条已经将他所在的地方变成了一个荆棘的牢笼,而他的身体也是这个牢笼的一部分,不过却是位于中心的部分。枝条的外表和触感就如同他在安全屋里栽种的那节枝条。而枝条的飞舞则让他想起了曾经的邻居朋友。他还想起了同样被自己放入盆栽中的淤泥,那是他的另一个朋友,已经不存在的“大灾难”。

    枝条抽打着马恩,就好似那个粗暴的邻居朋友在责骂自己的粗心与愚昧,但这肉体上的痛苦,反而让他觉得好受了一些。如果邻居朋友还在的话,也一定是这般灼热又令人刺痛的态度吧。

    但马恩又觉得肌肤粘腻,就好似血已经流得太多,铺满了身下。可一阵阵腥臭味发散出来,根本就不是血腥的气味。他下意识活动了仅存的手指,摸到了一把滑腻的东西。他稍稍侧过头,斜着眼睛看去,发现自己并非躺在血泊里,而是一层厚厚的柔软的淤泥中。

    腥臭发黑的淤泥本应令人厌恶,却又让马恩感受到一种仿佛从时光中流淌而来的温暖。

    身体内部的痛苦,外部的痛苦,抽打的枝条,腥臭的淤泥,扎根四周的藤曼就好似一个巨大的藤球。马恩却不觉得惊悚,反而渐渐生出一种莫名的安心感。这些奇异而又伤害着自己的怪诞离奇就好似一个小小的城堡,让他觉得不会再有更多的怪诞离奇之事物能够伤害自己——曾经逼迫自己到如此绝境的那些怪物,好似畏惧不前,躲藏在阴森晦暗的角落里。

    如果自己身处在幻觉中,被幻觉中的怪物驱赶着,那保护自己的,必然就是幻觉中的朋友们吧——马恩忍受着痛苦的折磨,却又不由得露出笑容。他现在,一点都不为自己正在承受的折磨而感到心灵上的痛苦了,肉体的折磨从来就没打垮过他,现在也是如此。

    马恩不知道从哪榨出了力气,抬起仅剩的手,抓住了抽打自己的枝条,尖锐的钩刺扎得手掌鲜血淋漓。枝条变得坚硬,顶部尖锐对得就好似刺刀,马恩猛然将这枝条插入了自己的心脏。与此同时,他身下的腥黑淤泥倒卷起来,扑头盖脸地将他覆盖。扎根四周,蔓枝交错的藤球骤然收缩,不到一个呼吸,就将被黑泥覆盖的人体层层捆束。

    ——帮我,帮我!我的朋友,我不想死!

    这是马恩的意识消失前,最后的呼唤。

    被层层束缚的人形被枝条高高举起,就好似献给天空与远方的祭品。午夜回响的迷雾泛起波纹,飓风吹走了云层,藏青色的天空下,月色格外艳丽。街道上,院子里,阳台上,公园内,山谷中……植物在风中摇摆,掀起影影幢幢的巨浪,一阵阵的呼啸就好似在谱写生命的“旋律”。

    ——立春,一岁之首,十二月建。

    ——立春始,建也,气始而建,立也。阳和则起蛰品物。

    ——北斗轮转,向死而生。

    被层层束缚的人形无火自燃,散发出来的却是阵阵冷风,吹过的地方都罩上了寒霜。藏在阴影中的东西哀嚎起来,似有无数的冤魂向四面八方逃窜,一时间,竟是鬼哭狼嚎,紧接着就被那呼啸的风浪声掩盖了。

    火焰从人形弥漫到枝条上,又顺着根系弥漫到大地和墙壁上,巷子周遭的建筑也燃烧起来了。大火肆虐,冲天而起,在疾风中高涨,无数的星火纷飞,就好似要洒满阴森而诡谲的文京区,烧尽这幻觉的午夜回响。

    寒霜无法扑灭火焰,反而成为了火焰的养料。火光无法融化透骨的寒气,反而让之愈加森寒。这个城市一半是冰,一半是火,就如在演奏冰与火之歌。

    ……

    从未有如此明亮的北斗七星,马恩的瞳孔中倒映着夜空,明亮的月色也无法遮掩绽放的星光。在午夜回响中,他第一次见到这般显赫的星,就好似要压倒贯穿了天空的银河,又好似从天而降。马恩觉得这星光是冲着自己而来的,夜空要被压垮了。

    他的神智陡然一清,只觉得好似从漫长岁月的懵懂中苏醒过来,心中莫名悸动。

    ——二十四节气,立春。

    马恩突然理解了立春,这并非是常识中的立春,而是《七转洞玄秘录》中的那一个符号。一如既往,这似明非明的意义扭曲古怪,却又仿佛自成道理,其意义之古怪和深刻,完全无法用通俗的语言来一一阐明。

    这一刻,马恩知道自己活了下来。

    幻觉中的悲惨还历历在目,但此时此刻,他所在的地方并不是废弃公寓附近的小巷,而是距离公寓大楼不远的大街上。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是何时何处进入幻觉之中——并非刚离开下水道,他其实走得比自以为的还要远一些。

    正是在仰望悬挂天际的明月的时候。

    月球比之前变得更大了,月面的轮廓也更加深沉,就好似墨汁在流淌,那月面上的阴影仿佛要勾勒出某种形象,不禁令人发想,那上边是否存在一个巨大的怪物。这感觉开始和幻觉之前的记忆接驳上了。

    只是,从天空降下的注视感消失了,他没有再觉得自己被窥视,午夜回响再次恢复到那空无一人的安静与寂寞中。

    风声依旧在嘶鸣,一片片巨大的阴影在这个寂寞的都市里晃动。哪怕马恩站在地面上,也能看到远处大树的轮廓在摇晃,就好似在伸展肢体。树枝的轮廓是如此的模糊,以至于让人错以为那是无数奇形怪状的肢体。不过,马恩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楚,那只是自己的错觉。树枝就是树枝,至少在这个非幻觉的午夜回响中,它们就是树木与枝条。此时此刻,并不存在任何高度异化的面貌。

    马恩抬起双手,自己的双手是完好无损的,身体也没有创伤,衣物也是完整的,黑伞一如既往的扭曲,无法打开,仅剩寥寥无几的功能,却依旧坚实沉重。他的手掌在伞柄拂过,一粒秘药便出现在手中。他没有吃下,只是放在衣兜里。

    马恩还在衣兜里摸到了别的东西:纸团和香烟。写上了二十四个莫名符文的纸团就如同过去那般,即便没有携带的记忆,也依旧可以从身上找到。他取出“抽不完的香烟”,给自己点了一根。即便身上没有伤痕,可折磨与痛楚仍旧残留在他的心中,然而,伴随着痛苦的温暖也同样未曾消失。

    马恩知道,无论自己在幻觉中经历了什么,无论在现实中失去了什么,但在自己的心中,那些朋友从未消失。

    ——谢了,我的朋友。

    马恩抽了一口香烟,将余下的部分放在脚边,大步向公寓的方向走去。在幻觉中,他曾经去往废弃的大楼,但是,幻觉中所发生的一切,对此时的马恩来说,就好似无声的警告。也许那场如噩梦般的幻觉是某种“旋律”的攻击,但马恩更相信,在幻觉中出现的朋友们才是幻觉的主体——它们以“旋律”的方式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它们就好似从未死去,一直伴随在自己身边,又好似在遥远的地方,却一直注视着自己。

    马恩相信,今晚,他听到了朋友们的“远方之音”。

    马恩一点都不害怕了,哪怕此时的午夜回响依旧空无他人,但他再不觉得自己是孤单的。马恩虽然依旧不知道,如何才能以正常的方式脱离午夜回响,但他就是知道,自己可以脱离午夜回响。这种信任,就好似对那些去往远方的朋友们的信任。

    一路回返家中,一切都风平浪静。

    公寓依旧沉睡,马恩打开家门,关上家门,就好似将那些不测之事物关在了门外。而在这一刻,马恩觉得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柔然轻快起来,所有在午夜回响中沉寂的声音,都悉悉索索地作响,低微却密集,充满了生命的活力。窗帘被风掀起,窗台变得更加明亮了。他来到窗边,就看到了灯红酒绿的街道,以及三三两两,夜路不归的人们。

    不知不觉中,午夜回响已经消失了。

    马恩看向客厅里的时钟,距离午夜两点还有十五分钟,原来停留在午夜回响里的时间,要比他自己在午夜回响里感觉到的,要短暂得多。他推开卧室的门,广田小姐正在酣睡。万事万物都一如既往,平稳而祥和。

    马恩将黑伞搁在茶几旁,摘下深红色的礼帽,在沙发坐下,宁静而安详。

    tobecontin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