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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九章 在痛苦中休憩

    马恩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他也说不清梦中究竟出现了什么景象,但是,莫名的恐惧和说不清的痛苦一直伴随着他。他有时觉得自己要消失了,那并非是死亡的感觉,而是如同自己的灵魂溶解在一大片肮脏的污水中,到处都散发着恶臭,让人感到不洁,好似无数的声音在下水道中回荡,发出呻吟和嚎叫,又有无数的喃喃自语,犹如千万的人在身边碎碎念叨,令人烦躁作呕,又伴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巨大的空虚感,仿佛自己的记忆被吞没在洪大的潮流中,原本有极其重要的记忆,都变得无所谓。

    他觉得,自己的恐惧与痛苦,正是从这种自我的消融和巨大的空虚感中诞生的,他十分抗拒自认为重要的意义变得无所谓。而抵抗却毫无用处,他无法挣扎,没有手脚,没有眼睛,仿佛只有听觉和味觉在作用,一股怪力在推动自己的灵魂上下沉浮,而自己只能随波逐流。

    躁动却无法动弹,排斥却无法抗拒,坚持变成了折磨,本想要得到的变成毫无意义,在巨大的空虚中,一切所知所感都变成了痛苦。马恩无法认为自己在忍耐这种痛苦,忍耐痛苦本是主动的,而他只是被动承受这可怕的折磨。他甚至连死亡的想法都没有产生,那种觉得自己濒临死亡的感觉,并非主动的追求,而是一种自发的本能的感觉。

    在起初,马恩仍旧尝试着去感受体内的阴阳二气,他同样可以感受到,自己脑海中的“内在之眼”蠢蠢欲动,他还有意识地去克制这个冲动。在手术开始的时候,他同样明白自己正处于何种危险的状态,能够去想象这些危险。然而,伴随着时间流逝,当他开始感到自我的消融时,“内在之眼”就好似先一步消失了,紧随其后的是阴阳二气,那沉重的冷与热,就仿佛是一种幻觉,伴随着痛苦渐渐消失——这些根植体内的怪诞离奇之事物的存在感消失后,那巨大的空虚和痛苦就迅速膨胀起来,越来越清晰。

    最终,当马恩有一时片刻的清醒时,留给他的现实变得十分残酷,除了恐惧、空虚与痛苦之外,再没有别的正面感受,乃至于,也没有别的负面感受。冥冥中,这些恐惧、空虚与痛苦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深渊,将他吞没。

    马恩依旧没有完全丧失意识,他偶而会在痛苦中清醒过来,这个时候,他有一个隐约的自我认知——他知道自己是谁,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名字——然而,下一刻,他就会再一次昏迷过去。反反复复,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能够感觉到,距离自己再次昏迷过去,还剩下多长时间。

    这个时间也是一个模糊的描述,只有一种本能的感受。而他除了感受这足以让人崩溃的一切之外,没有任何可以做的事情。在他有意识的计数中,反复的醒来与昏迷,一共发生了四百八十一次。

    马恩不排斥痛苦,但并不代表他已经习惯了痛苦。痛苦依旧是痛苦,程度并没有因为接受而产生半点衰减。然而,他总是会在这痛苦中,找寻自己熟悉的味道。挫折、失落、妒嫉、失望……以及秘药,这些痛苦的味道让他一次又一次明白,自己是何等的蠢笨无用,让他深深感到,自己接受这些痛苦,便是接受了自己的蠢笨无用。

    他总能接受自己是一个蠢笨无用的男人这个事实。

    马恩的情绪剧烈起伏,而这种起伏也有一种令人怀念的既视感,他已经很久都没有产生过如此强烈的情绪了。而这些情绪再浓烈,最终能够剩下的也寥寥无几,全是由痛苦延伸出来的附带品,其它的也全都变得毫无意义,毫无感触。

    马恩不知道这可怕的手术持续了多久,如在下水道中回荡的,那邪恶脏污的呢喃碎语变得难以忍受,但又似乎从无端的混乱变成了一种似有的节奏。他仍旧听不清这些污言秽语究竟在说些什么,他只知道,这种现象并没有超出自己的想象。

    他就如同一个随波逐流的废弃的灵魂,沿着深渊中的缝隙,被恐惧、痛苦又令人绝望的潮水推入了某处,又坠落在一层柔软的隆起上。他被摔得七荤八素,眼花耳鸣,那填充在肠胃和喉咙的反胃感,化作“哇”的一声。

    马恩呕吐起来。

    伴随着呕吐,他渐渐感受到了一个完整的真实,陌生又熟悉的感触从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传达过来。但这无法遏止呕吐,恶心的感觉反而越来越强烈。马恩浑身虚软,但他猛然意识到了,自己已经可以感受到身体的存在。

    他的灵魂就好似被一双巧手在自己没能意识到的时候,就将灵魂重新塞入了躯壳之中。

    马恩清醒的时间更多了,知觉也越来越清晰。当他用力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层土坡上,四处都是枯黄的野草。空气的味道变得清凉,隐隐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腥味。突然之间,他又感受到了,体内冷热交织,也再次感受到了内在之眼的存在。

    在短短几次剧烈的喘息中,他就完全摆脱了那巨大空虚感,只剩下恐惧和痛苦纠缠不休。马恩依旧站不起来,但他可以感受到,冰凉落在皮肤上,沿着身体滑落,这种触感是如此的细密和细腻,让他第一次时间就明白过来,这是雨。

    确实是雨,他艰难地转动眼球,四周景状之模糊,正是因为它们漂浮在轻薄的迷雾与靡靡的细雨中。当他伸缩手指的时候,他抓住了一件黑色的硬物,尽管其轮廓依旧模糊,但他还是在第一时间知道了,这是他的黑伞。

    马恩摇摇晃晃,就如同破土而出的尸体,撑着膝盖站起来。靡靡细雨飘到脸上,让他的肌肤产生了一阵鸡皮疙瘩。天空如他隐约预感到的那般,响起了闷雷声,闪电在铅色的厚重云层之中奔驰,不小心撕破了天空,大地便一阵乍亮。

    莫名的呢喃声还在延续,但又似乎不如之前那般让人感到烦躁和痛苦了。马恩觉得自己的知觉正在好转,迅速从迟钝中恢复过来。他如本能一般,想起了几道习题,并在想到的第一时间也想到了答案。充满逻辑和冰冷美感的数字与公式,让他知道自己还没有真的疯掉。

    马恩知道自己如今在什么地方,他看到的景象令人无法释怀,充满了阴森和诡异——这里是结缘神的噩梦。

    他不希望这么说,但确实有一种安心的感觉。结缘神的噩梦是如此的具体,是如此的熟悉,平日里令人忌惮,不愿深究的地方,就好似母亲一般包裹着自己的灵魂。

    马恩将黑伞用力扎在泥土里,将自己佝偻的身体支撑起来。他觉得,自己此时的安心感,就好似错觉。只是之前的反应太过激烈,才衬托出这个怪诞离奇,危险重重的环境有了一分亲切与友好。

    他一直都明白,这里不是他的家园,不是他的游乐场。

    ——真是一场噩梦。

    马恩回忆起了秘药的痛苦,但是,秘药的痛苦和之前的痛苦,哪一个更加痛苦,却让他无法比较。两者是截然不同的痛苦,一个纯粹而自然,一个就如同掏空了自己的一切。

    但是,既然能够进入结缘神的噩梦,他觉得自己还能继续挣扎一下。

    马恩不清楚手术的进度究竟如何了,但至少在这里,仿佛可以摆脱物质身体的束缚。而且,比起手术,这个噩梦确实是他更为熟悉的情况。他觉得,这种熟悉程度的比较,也是他感到安心的一个重要因素。

    无论如何,马恩都不觉得,自己应该安心下来。他下意识扯了扯深红色的领带,压了压深红色的帽子。靡靡的细雨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衣服很快就湿透了,不过,重新出现在体内的阴阳二气,就好似调节了体温和体态,让他不会因此产生更多的不适感。

    马恩从记忆力翻出几套题目,在检测了自己没有完全失去逻辑与理智后,他终于可以稍稍松一口气了——紧接着,他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让他的头脑更加清晰了一些。

    结缘神的噩梦总是这般电闪雷鸣,阴沉得不自然。没有风,远方的青黛色接近黑色,总令人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好似一层无法接触的布景。然而,在雨幕之中,那条火炬的长龙依旧蜿蜒向前,仿佛没有停止的一天。

    马恩辨认了一下自己的位置,不是自己以前进入噩梦时,落脚的那一带,感觉更为偏远,而且,用目光无法搜寻到自己过去的落脚点。若是自己时常落脚的地方,他很快就能找到上山的路,他不会忘记那栋自己一度苦战的建筑。可在此时,他根本就无法从视野中找到任何熟悉的地方。

    不过,这也不值得惊慌,因为,马恩从未觉得自己了解过这个噩梦,而实际上,他也未曾走过这个噩梦中的每一寸土地。结缘神的噩梦有多大?尽管远方的景色就如同布景般虚假,但依旧带给他一种遥远的感觉。范围在这里似乎变得毫无意义,他也不会翻山越岭去寻找尽头。

    现在,马恩什么地方都不想去,在这怪诞离奇的噩梦里,远行总是让人感到危险,四周一直都潜伏着莫名的怪物。他在这个噩梦里战斗过,遇见过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但他不觉得,那些东西就是这个噩梦的全部。

    马恩站在枯黄的土坡上,只觉得自己就好似位于一个孤僻的小岛上。

    马恩再一次缓缓坐在潮湿的泥土上,雨水正沿着缝隙涓涓流淌,哗然作响。而他能够听见的声音,也远远不止这些如大自然发出的声音,那些听不清的呢喃依旧挥之不去。这些声音都富有节奏,构成了奇异的旋律,让他觉得,哪怕进入了结缘神的噩梦,“旋律”也依旧没有消失,反而已经成为了这个怪异噩梦的一部分。

    而自己,并非接纳了它们,而仅仅是被它们包围了,自己也不得不去接受——就如同自己每时每刻都在呼吸空气,也都一置身于空气之中,由此才能生存下去。

    马恩什么都不想做,痛苦的折磨让他浑身乏力,尽管意识清醒过来,但却依旧感受到强烈的虚弱感,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虚弱。而在这个噩梦里存在的自己,当然不是实质性的身体,至于留在手术台上的身体,此时大概也是无比虚弱吧,乃至于已然濒临死亡。

    手术是有风险的,而且,极度危险——这是大脑袋的警告,马恩也从未忽视。他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静静呆在这里,休息一下,祈祷运气不会太过糟糕。

    他有时会想:如果手术台上的身体从生物学上死亡了,那么,停留在结缘神噩梦中的自己究竟会变得怎样?要说没有半点恐惧,定然是谎言,但他确实有这么一份好奇。

    ——能够不死的话,自然是最好的。

    马恩能够接受死亡,但并不代表他期待死亡。呆在结缘神的噩梦里,不一定可以感受到身体的状况,如果没有一点征兆,最终他还是需要服用秘药,用这个屡试不爽的方法,看看能不能回归本体。

    但在那之前,就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会吧。

    只是一会……

    马恩抱着黑伞,平静地沐浴在小雨中,在电闪雷鸣的时候,眺望远方。

    *

    大脑袋就好似触电一样,猛然弹了起来,鹅颈喇叭发出嘶哑的声音,继而就有一股黑烟冒出。罐子里的溶液已经凝结成了胶体,那颗巨大的脑袋就好似被埋在琥珀之中。他的机械臂全部断裂,身周的机器在电弧闪烁中,外壳一片片脱落。

    黑白交织的空间就好似一个巨大的废墟,那些曾经迸发出来的光华都已经消失了,时不时发出的宛如金属解体,镜片碎裂的声音,愈发衬托出这里诡异的死寂。

    大脑袋不知道自己用了多长时间才恢复意识,它甚至记不清,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它觉得自己好似在某个时刻,变得十分疯狂,可疯狂的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它也记不清了。

    ——活,活下来了吗?

    依稀的念头在它的脑海中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