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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六章 庭院深深

    马恩全身浸泡在浴桶里。水温很高,带有一股硫磺的味道,偶尔又能嗅到一股草木的香气。在他的面前,原本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春日山景,但接踵而至的咄咄怪事让这些美景就如雾里看花,迷迷蒙蒙。泡澡本应该是一件惬意的事情,尤其对日岛的民众而言,泡澡就如同日复一日的信仰,但马恩此时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公寓住处里自然是有日岛配套的洗浴设施,但马恩自己用得最多的依旧是沐浴,对泡进浴缸里没有太多的想法。可他现在不得不去开动脑筋,想一想在神社泡澡的用意——单纯以日岛本地人文习俗而言,在举行仪式之前清洁身体更多是代表一种内在的情感表达,可神社这边的古怪之处就在于,这些本应该只停留在内心层面上的仪式感,会以更明确也更直接的方式体现在实际状况中。

    马恩在处理个人卫生期间,不仅丢失了自己的行李,还被某种东西窥视着,就连鹫峰红苑本人也出现了一些诡异的迹象。越是观察细节,就越是让人多疑,进而产生恐惧。唯一让他安心的,却是“神前仪式必须举行”的强烈想法,要举行仪式,仪式的当事人就必须到场,这多少能给人一些安心感。

    然而,可笑的地方就在于,这个“神前仪式”本身其实也不并不是那么安全可靠。

    马恩希望自己能够在这个短暂的空歇期想到点好主意,无论是针对什么的都行,只要让自己觉得“这是个好想法”就足够了。可事实是,直到皮肤泡得发红,隐隐有些刺痛,他仍旧如同在迷宫中乱转的苍蝇——然后,他猛然间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体都开始不舒服了,为什么还要泡下去呢?

    不,甚至可以想一想,自己对“神前仪式”的强烈需求,那种以“神前仪式”为前提的想法和冲动,又是怎么出现的呢?纵然有很多理由,但是,“神前仪式”本来就是和自己攸关的大事,也是暗藏诡谲,其异常之处根本就不下于当前的任何怪诞离奇之事。

    有一种强大的惯性正在改变自己的关注点,让自己下意识把本就不正常的“神前仪式”变成了一种正常的前提——任何怪诞离奇之事物的紧迫性,都要超过“神前仪式”,这种下意识的思考基础本就不合逻辑,可一贯讲究逻辑的自己,却偏偏忽略了这一点。

    马恩突然觉得,或许这才是自己最不正常的地方。

    反过来,他也不得不问问自己:为什么直到这个时候,才会突然意识到这种事情呢?

    又一阵山风吹来,马恩觉得有些阴冷。虽然泡在热水里的身体是暖和的,但露在水面之外的肩膀和大脑,就好似被冰块擦过一样。他的额头又隐隐作痛,一直在脑海中回响的“旋律”陡然出现了很多杂声,就好似一首曲子的连贯性被打碎了,音符脱离了原来的节奏,零零散散,扭扭曲曲,又如同合唱的声音不再协同,自顾自地发出变调的声音。

    “旋律”的这种变化并非一次性的,马恩可以清晰感受到,“旋律”本身正不断重组,意图将破碎的声音串联起来,可刚串上一部分,另一部分又脱落了,掉在地上,裂成好几瓣,每一瓣又变成了不同的杂音。

    如此这般,串联、破碎、再串联、再破碎……直到马恩的耳边响起一种尖锐的绵长的嗡嗡声。

    马恩用力堵住耳朵也没用,这声音在他的脑海中搅拌,让他一阵天旋地转。身体明明有力气的,却没办法站起来,一有动作,就东倒西歪,完全站不住脚。他禁不住反胃,无法控制的生理冲动迫使他伸头到浴桶外,一张嘴,就感觉一大团坚韧的东西拌着酸水从喉咙里喷了出来。

    他一连呕吐了好几口,一贯充实的胃部就好似萎缩了一样,也有强烈的空腹感。于是,耳鸣的嗡嗡声变了调子,就像是“嘤嘤嘤”的声音,但这声音没之前那么强烈,晕眩感也好了些许。

    他定睛一看,自己吐在浴桶外的东西,除了黏糊的酸液之外,还有一团团打结的,如同细枝和嫩芽之类的玩意。被污染的地面竟然滋滋作响,恰时一片阴影覆盖在地面上,他就看到了似有似无的烟气冒起。

    这些东西来自自己的胃部,竟然将地面给腐蚀了。

    目睹自己的呕吐物,马恩没有半点惊讶。这些呕吐物的模样,对他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东西了。他下意识看了看天空,寻找地面阴影的来处,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晴朗的天空已经出现一大片云层,恰好把神社这边的阳光遮住。

    远方的山黛已经变了颜色,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雾气里。

    这些阴沉的变化,让马恩有些犹豫,今天的婚礼是不是应该要继续下去。神前仪式固然有种种不得不进行下去的理由,但是,不进行的道理也在他的脑海中冒出了不少——每一种都让人觉得很有道理。

    婚礼的利与弊,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好权衡了。或许是马恩之前对自身思维产生质疑的缘故,“神前仪式”的存在感和异常性就变得强烈起来。甚至让他觉得,将自己的婚礼交给神社举办,还加入到针对邪教的计划中,根本就是一个荒谬而错误的想法。

    ——现在中止的话还来得及。

    这个念头在马恩的脑海中转了转,他就听到鹫峰红苑的声音在浴室外响起来:“马恩先生,客人们已经安顿好了,新娘也等急了,您应该出来了。”

    “……”马恩下意识就想说出刚才的念头,可随即就闭紧了嘴巴。他再一次想起来了,自己决定陪同广田小姐完成“神前仪式”的原因,并不在于婚礼本身的意义,也并非不知道“神前仪式”的异常,而就是广田小姐本人——那是一种责任感,一种愧疚心,以及接受其全部的觉悟。

    他的婚礼,是得到了国内许可的。他如今成为日岛人,也是既定的讨论结果。接受这个婚礼,最初是他自己的判断,但认可这个婚礼的,可不仅仅是他个人。

    “广田雅美不是广田雅美”,这句话每天都会在看到广田小姐的时候,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最终,广田小姐和她的事情,也成为了他的日常的一部分。这种理所当然,是有一个特定的前提的,而这个前提,又有一个一以贯之的初衷。

    父亲的声音,好似又出现在了他的心中:“马恩,你觉得自己健忘吗?就好像是明明觉得有很多事情,却又记不住太多事情?”

    ——是的,爸爸。本来觉得已经想好的事情,到了后来又觉得迷惑,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这么想。自己当初想错了吗?

    “是否错了,只能你自己判断,马恩。不过,当你感到困惑的时候,也许应该想想自己走到这一步的初衷。过程中的想法或许是错误的,但是,在任何决定被做出之前,都一定有一颗强烈而迫切的愿望,不是吗?那才是你真正想要得到的,也是对你自己而言,绝对不会是错误的东西。”

    “我知道了。”马恩就像是在回答门外的鹫峰红苑,又像是在回答记忆中的父亲。

    他从浴桶里站起身时,不再有半点困惑。他现在,终于可以完全不去理会脑海中那复杂的思绪和情感了。他一边擦干身体,一边对在门外等待的巫女说:“红苑,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呢?”

    “嗯?”鹫峰红苑似乎有些疑惑,“这是您的婚礼呀。”

    “但也不仅仅是婚礼。”马恩一边说着,将毛巾搭在肩膀上,拉开浴室门。即便坦诚以待,他也没有丝毫害羞的情绪。反而是巫女鹫峰红苑隐隐有些紧张,目光似乎不知道放哪里才好。

    ——马恩先生的身材真好。

    这个念头乍一浮现,她就急忙低下头,摆弄着篮子里专门为马恩准备的衣物,偶又抬起眼睛瞥几眼,期期艾艾地回答道:“对呀,因为还要抓住坏人呢。”

    “对,抓住坏人。我只是想要一个安定平和的文京区。”马恩笑起来,正待接过衣物,却被鹫峰红苑让了过去。

    “这些衣物一个人不方便穿戴,还是让我搭把手吧。”鹫峰红苑这么说,又连忙解释道:“这是整个仪式流程里必须的。”

    “好吧,雅美和客人都等急了吧。都快要正午了。”马恩平静地点点头,在鹫峰红苑跟前展开双臂,“客人那边没什么抱怨吧?”

    “嗯,大家都很……通情达理?”鹫峰红苑绷紧了脸蛋,快步上前,将衣物一件件套在马恩身上。说这些衣物穿起来麻烦,但实际上,真正麻烦的是一些细节和饰品的打理。她也是第一次亲自动手,贴身为男性服务,不免有些手忙脚乱,对是否应该加快速度,有点儿矛盾——如果太过急切而没能做好,不就本末倒置了?

    她一边这么告诫自己,一边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动作稳了稳。

    看得出她有些紧张,马恩的语气又温和了许多,说:“似乎要下雨了呢。”

    “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而且还是春天呢。”鹫峰红苑仔细地整理着他的衣襟和腰带,渐渐转到了他的背后,在后边说:“马恩先生,您接下来可不要再任性了,婚礼的筹办得怎样都没关系,都是给外人看的,而且来的客人不多。但是,神前仪式是很重要的,没做好的话,就算广田小姐能够体谅,但对神社的名声却大大不好。神主真的很看重这次婚礼,否则也不会答应马恩先生您的要求了。”

    “你是怕我临阵退缩吗?真有意思,在你眼里,我是那样不负责任的人吗?”马恩打趣道。

    “当然不,马恩先生很有责任感,也很有正义感,是个好人呢。但是……怎么说呢,您也同样是个怪人呀,怪人想一出是一出,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鹫峰红苑突觉这话有些失礼,轻呼一声,说:“这可不是我说的,大家都这么觉得。”

    “大家?”马恩追问。

    “哎呀,您可真是坏心眼,明明都知道大家都把你当怪人。”鹫峰红苑好似赌气般说:“今天来的客人,还有我的姐姐,都跟我说过呢。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等会就先把您的怪脾气收一收,就当个木头人好了。”

    “好吧好吧。”马恩看她焦急的模样,便露出笑容,说:“那我等会就当是任你们摆布的木头人吧。”

    “那就说定了,马恩先生可不能当失信人。”鹫峰红苑有些高兴,手中的活儿也终于告一段落。她端详着自己的手艺,让马恩转了几圈,做最后的检查。这才拍拍手,欢快地说:“来吧,我带你去举行仪式的房间。”

    说罢,她揉了揉脸蛋,再次摆出肃穆端正的表情在前边引路。马恩跟着她出了门外,又在走廊上抓了几个圈。这一段的庭院回廊比刚进来的那段更加错综复杂,明明在直线上是很短的距离,顺着回廊却要多绕些路。建筑构局中遮掩视线的景状也更多了,有点儿一步一景的感觉,令人觉得这些建筑群要比原先感觉到的更多,但古老而偏僻的味道依旧如初。

    ——打理起来一定很麻烦吧。

    马恩觉得应该是雇人清理的,因为他来的几次,都发现神社里没什么人气,常驻人员好似就神主和巫女鹫峰红苑两人似的。

    “看到这个石灯笼了吗?挺别致的,对吧?”鹫峰红苑突然指着院落一角的石塔说,“看到它,就代表我们已经进到了神社的后院里。所有不太常规的仪式,都是在后院举行的。夏天的时候,这里会出现很多萤火虫呢,很漂亮的。可惜现在是春天,春天的话,这里的植物却多是还没长好的……啊!”

    她突然叫起来,指着一丛开了花的陌生植物说:“竟然有开花的,真是少见呢。肯定是神明带来的祝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