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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章 雨中的婚礼

    铃声在晃动,人影在晃动,房间在晃动,在黯淡的紫红色光芒中,视野中的一切都是摇摆不定的,所有的感知都是轻飘飘的。马恩的脑海中响起的“旋律”,节奏正在和晃动的频率接近,他对此并非毫无所觉,但也正是这个“旋律”带给他一种可怕的沉重感——仿佛那山川河流,森林旷野,千万人们的合唱,都化作真实的重量,将他全身的骨骼压得咯吱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压成粉末。

    然而,马恩没有被压碎,他发现自己挺着脊梁正坐的时候,竟然能够撑得起这个可怕的重量。他很难受,似乎快要窒息,可偏偏距离窒息也还差那么一点点。那是一种微妙的距离,有一条依稀的界限,始终没有被越过。

    他的脖子无法转动了,他的眼睛也无法转动了,他的眼皮也无法合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正对面。鹫峰红苑如木偶般的舞蹈越来越慢,铃声却开始加速,她最终停在一个中间的位置上——马恩觉得,那就是自己和广田小姐之间的正中位置,但眼前又一阵晃动,鹫峰红苑的位置向后偏移了一点,本来被她挡住的视野变得开阔。

    马恩的视野中,数据流已经停止了,似乎隐藏在体内的设备,已经彻底停止运作。定格的数据正在涣散,仿佛有一缕缕的烟气伴随其分解而蒸腾出来。那些数据不再是数据,没有熟悉的文字与公式,也没有乱码,有形的符号终于变成了不定形的现象,又似乎从单纯的映像资讯变成了有生命的某种物质,在四面八方絮绕缠动。

    马恩看到它们,就好似看到了结缘神事件中的烟雾怪脸。它们现在还没有变成那张古怪惊怖的脸,但它们似乎随时都会变成那副模样。

    ——结缘神来了,结缘神就在这里。

    马恩觉得自己的心脏好似要跳出心脏,在他的正对面,那紫红色的光芒中,隐约能够看到一个轮廓了。理论上,应该是广田小姐在那里,可他无法肯定。他的脑海中一直浮现“广田雅美不是广田雅美”这句话,他可以用很多种方式解读这句话,但现在,他觉得自己或许要看到真相了。

    即便如此,这个可能存在的,近在眼前的真相,却让他头皮发炸,汗毛直竖,巨大的恐惧感在那个轮廓变得清晰之前,就犹如过山车一样俯冲下来,砸在他的心脏上,砸在他的大脑中,让他觉得自己不是要心肌梗塞,就是大脑要被砸碎了。

    马恩这一次真的窒息了,他感觉不到空气进入鼻腔和肺腑,无法形容的恐惧感和僵硬感,让他连呼吸这个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做到。他也无法如同过去那样,闭上眼睛不去看对面,因为伴随“旋律”而来的那极具真实感的重量,压迫了他的全身——不是从上到下的,也不是向内挤压或向外撑开,而是一种全方位的,分离又统一的压力,似乎就是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无法行动的玩偶。

    马恩只能看着那个轮廓靠近,它像是从超越了房间面积的遥远之处行来。可马恩知道,如果那里的轮廓真的是广田小姐,那么两人之间的距离,绝对不会超过这个房间的长度。

    在紫红色的光芒中,笼罩在那个轮廓上的,是一层白色。如此生动的白色,完全是人们能够想象出来的最纯净的白,就连马恩也无法抗拒这种纯净的色彩,他完全能够体会到这个颜色的象征——绝对不仅仅是纯净这么简单,可具体的内容,他无法形容,他的脑子就如打了结,被这可怕的,深邃的颜色所体现出来的意义震撼着。

    太多的东西被凝聚在这一片白色里,就连紫红色的光覆盖在上边时,也好似被转化了,光也成为了白色一部分。马恩听说,白色的光并不是一种颜色,而是多种色彩的复合。但马恩觉得,这白色里隐藏的东西,远比自己所知道的还要多——太多的未知,他能够感受到,却无法理解,无法阐述和表达,那是超越了语言的复数。

    如果自己体内的设备还在运作,如果大脑袋还在观测,那通过安全屋的仪器,说不定能分解出更多的资讯吧。可在他的眼前,充斥的是变幻不定的雾气——它们本该是可知的数据或乱码——这些烟雾似乎也变成了实体,在引力的作用下,向那白色的轮廓汇聚。

    白色轮廓终于呈现出人形,但它在氤氲的烟气中,就好似踏着紫红色的云彩而来的仙人。在亚洲的宗教学中,“仙人”往往代表了一种美好的意象,是一种极具想象力的独特形象,它的意义有一半定义为“人”,但又另一半定义为“非人”。然而,马恩更加清楚,其“非人”的一面占据了这个词汇意义的更大比重,而人们向往的,也是其“非人”的一面。

    用“仙人”来形容眼前这个白色人形的观感,是十分恰当的,马恩再也找不出更好的形容了。

    然而,“仙人”也是未知的,它只存在于想象中,马恩从未实际见过,实际分析过,也就不曾实际知晓,它到底是什么东西。而且,即便“广田雅美不是广田雅美”,也并不意味着“广田雅美就是仙人”——其中的差别太大了。

    马恩对自己的联想充满了疑惑,他知道“仙人”是最接近的形象,但是,为什么一定要是“仙人”呢?他觉得自己的知识太过贫乏了,他一点都不想将眼前的白色轮廓当成是“仙人”。

    ——这样的,这样的东西……

    马恩浑身都在冒出冷汗,汗水落进他的眼睛里,让眼睛酸涩不已,一时间,眼前所见的景象竟然模糊起来了。他却无法动手去擦拭,他是挺直了脊梁,才能不被那可怕的重量压垮,可他渐渐觉得,自己的腰就要被压弯了。

    在他窒息的同时,阴阳二气的运转变得尤为明显。可此时此刻,如水银般沉重的流淌,似乎因为压力的缘故,越来越慢,就好似要凝固一样。他感到一种撕裂般的胀痛感,皮肤好似要被从内部撑破了。在他的眼前,黑暗正徐徐降临,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就在这时,似乎阴阳二气的挤压到了极限,破裂出声;又像是全身的骨骼在摩擦作响,在同一时刻齐声响起;也像是在脑海中回荡的,沉重无比的“旋律”转入了一个勃发的节奏,是那大河与山川迎来了暴雨的季节,是人们在齐声呐喊;便有一声闷雷炸响。

    轰然中,一声未歇,一声又起,仿佛钻出了马恩的脑海,鼓荡着他眼前这正待落下的黑幕。

    马恩只觉得自己的骨骼一节节跳动,差一点点就要弯下去的脊椎,就好似在这股冲劲下再一次挺直了。有更多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里,如珠落玉盘,如雨水敲打屋檐,如心脏在跳动,如血液在奔流,如他的呼吸声……他感受到身体的强健,也渐渐不再窒息。

    体内的阴阳二气好似在发生某种莫名的变化,在僵硬中龟裂,就要孕育出什么东西来。那闷雷声,也像是它正在破裂的声音。

    陡然间,一个节气从翻滚起来的思绪中腾起,马恩霎时间就明白了它那诡异的不同寻常的意义:

    ——二十四节气之雨水

    ——月正当中,天一生水。春始生木,必水也,故有雨水继之。东风既解,则散而为雨。

    ——立春,北斗轮转,向死而生。斗指寅,黄经315度。

    ——雨水,东风既解,天一生水。斗指壬,黄经330度。

    ——惊蛰,物出乎震,言发蛰也。斗指丁,黄经345度。

    ——此为顺位。

    二十四节气的首三个顺位节气,在“雨水”解明之后,其奇特怪诞的意义便在马恩的脑海中串联起来。他突然有感,春季已然走过了三分之一。于此时,阴阳二气彻底碎裂,其中有无数雨露喷向四面八方,如浸透了全身的内在,浑然一体。原本那复杂而冥冥的路线自然也就不再存在了。如今,马恩可以依旧可以感受到这股“气”的存在,但要说它是冷是热?是某种相态?却也说不清了。

    用“气”来形容其实也不妥,那是一种超出马恩既有知识的意象。它并非是气态的,它只是存在着。它也并非流动的,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运动。它就是身体的一部分,在皮膜中,在筋骨里,在内脏之中,是那微小的“核”的一部分。但又并非按这些结构区分,而是浑然一体。

    因为身体被它充斥着,马恩感到全身上下都有一种饱满充实的感觉,反而觉得原来的身体,好似破碎的瓷器,漏孔的皮球,现在那些孔洞裂缝,倒是被这股难以言喻的“气”填满了。

    马恩听到了雨声,似乎也看到了雨线——这更像是一种错觉,但弥散在眼前的黑幕被冲走了,弥散在眼前的氤氲烟雾被拨开了,就连光,无论是白色的还是紫红色的,也因为被这恍惚中的雨水冲刷而变得苍白,不复之前的震撼。

    雨声夹杂着“旋律”,又好似以自己特有的节奏,牵引着“旋律”。雨声成为了“旋律”中的一部分,又似乎占据了主体,它落在“旋律”中的山川江河里,森林旷野中,洒落在勃发的生命中,溅起一阵阵涟漪,掀起一阵阵晃动。

    万事万物都陷入在这突如其来的骤雨中,雷声与雨声重叠在一起,明明可以这声音是浑厚的,却又让人油然生出一种内心的宁静。

    马恩平静下来了,他身上的重压也好似被这阵骤雨和闷雷瓦解了。他感到自己原本疲累的身体和精神,正在滋生出新的活力,就如同草木饥渴地吸收着雨水,猛力生长。

    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可以活动了,他眨了眨眼睛,眼前的白色人形依旧鲜活十足,却没有了之前那般令人震撼的惊艳。他心中的恐惧被平静所取代,他盯着对面的人儿——那不是别的东西,就是一个女人,是他的结婚对象:广田雅美小姐。

    广田小姐的那身白色,正是日岛传统婚礼中的“白无垢”。根据马恩的调查,“白无垢”其原始的意义是“遮掩让人恐惧的秘密”。在原始而质朴的意象里,同样体现着日岛一以贯之的物哀美学:

    “白无垢”的白色和葬礼的白色有着相似的意义,不仅仅代表“纯净”,也意寓“让灵魂永不迷失”,以及“让离去的永不归来”。

    即便如此,马恩依旧承认,当广田小姐穿上这身白无垢,是如此的美丽。在这喜庆的日子里,去用那原始而朴素的观念去看待是极为不妥的,反而,现代观念中,“白无垢”所表达的“真善美”似乎更贴合眼前的广田小姐。

    虽然,这种“真善美”在此时的马恩眼中,也是苍白的。但事实证明,若像是之前那般震撼而惊艳,反而会让马恩感到不适。他更能接受现在这个不怎么出色,却又起码能让他联想到“真善美”的广田小姐。

    面对款款走来的广田小姐,马恩不禁微笑起来,他听到了鹫峰红苑的唱诺,便也起身,配合对方的节奏走上前。如果是之前,在那可怕的重压与恐惧下,他是不可能做到的,但他现在心情平静,视线所及之处,皆是平淡苍白。他的脚步,稳稳当当,心灵无比充实。

    他同样可以感受到一种平日里所没有的情感,他肯定那不激动,但却可以称之为“厚重”,就好似一种将要面对新生的觉悟。

    马恩和广田小姐面对面,以鹫峰红苑为分隔,相聚一米立定。白无垢的帽子遮住了广田小姐的大半边面庞,他只能看到上了胭脂的红唇,白与红的对比,在半遮半露中,呈现出一种惊人的美。

    他也确认了,雨声和雷声并非完全虚构。外边是在下着雨,雨水敲打着屋檐,电光闪亮,穿透窗户,撕开了屋内的沉闷。一股清醒的湿气不知从何处钻进来,钻进马恩的鼻腔里,他嗅到了草木的清香——这股清香又像是从对面的广田小姐身上传来。

    鹫峰红苑放下手铃,站起身,如从两人身上抽出无形的线,在两人之间打结。然后,又牵住两人的手,相互搭在一起。

    马恩抓住广田小姐的手,这只手温暖而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