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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一章 侯汝入梦

    马恩牵着广田小姐的手,心中要说是感慨万千并不恰当,但也不是什么感觉都没有,那种微妙的情绪让他想起过去的许多事情,就好似重新走了一次至今为止的人生。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如今竟然能够回想起一些刚出生时的情景了,例如襁褓中自己的哭泣,那到底是为何在哭泣呢?这些早年的记忆,多少带着不真切的感觉,却又让人笃定,那真的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出生,孩童,少年,青少年,成年,工作,兜兜转转又到了国外,最终连祖国的国籍都丢失了。如今站在广田小姐面前的男人是谁?马恩这么扪心自问,他最终只有一个答案:人。

    那些曾经经历过,获得过,丢失了,又暗地里保存的,都是一张张贴在“人”身上的标签。要问自己是谁,马恩只能回答:我是一个人。

    但是,马恩满足了。当他对自己做出这个回答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本质未曾改变——生命的生理结构是本身思维的基础,马恩无法否认大脑袋的判断,他的生命结构在底层上已经有了巨大的变化,但很显然,这部分改变并没能彻底扭转自己的思维。

    马恩认为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他知道,倘如自己的这个想法发生变化,那大概就意味着,自己已经被彻底改变了——到了那时,自己大概也不会觉得不好,但以目前的想法而言,他希望那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

    很不可思议,马恩以为自己抓着新娘广田小姐的手,会想起更多与她有关的事情,但自己此时的念头依旧集中在一种审视的自我中。这让他觉得太过自私了,有点对不起广田小姐,于是,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和幸福了——他主动地,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能和广田小姐结成连理是自己这一生中最大的幸运。

    鹫峰红苑的手按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上,大声朗诵祝词。她的腔调古怪,找不到太多日常日岛用语的发音和节奏,但根据马恩的调查,这种腔调很接近日岛的古语。这类古语已经很少人懂得,但神社的巫女——至少是鹫峰家的巫女——必须能够熟练地写作、阅读和言谈。

    以鹫峰红苑本人所言,在日岛,每个地域流传的古语也有不一样的地方,这些古老的语言,从来都没有统一过,更不是古代名流贵族所用的雅语。它比雅语更古老,更原始,一部分是在大陆的语言文字流传进日岛之前就存在的,有一部分则是大陆的古语流入日岛后,才渐渐成形的。但无论哪一种,它都是古代的本地人用来描述“重大事件”的语言,所以也并非人人能用的日常用语。

    与之相对的,古代的重大事件里就包括祭祀,所以宗教人士,尤其是居高位的宗教人士,才会专门去学这种极度生僻的语言。在古代,负责社稷祭祀的人也是名流的一员,然而,其它的高官名流大都惧怕这类语言的不详,才另外创造了所谓的雅语。

    “当然,这其中也有知识管控的原因在内,古代宗教同样很排斥外人学会他们的语言。现在的话,如果有学习的想法,可以进修神学,但就算是进修神学的人,也很少会学这类古语了。毕竟,每个地域都有自己的古语,不能提前知晓自己会进入哪家神社寺庙,亦或者不能确定自己将会在当地久住,那就算学了也没有用武之地呢。”鹫峰红苑当时给出的解释浮现在马恩的脑海中。

    不过,就马恩的听感而言,他觉得鹫峰红苑此时所颂唱的古语,多少给人一种粗糙的,怪异的感觉。现代日语显得叮咛而温柔,雅语抑扬顿挫,而这种古语则给人一种巨大的落差,如突然从山顶跳下,让人心跳加速,心生恐惧——仅仅是听到就会有这种感觉,实在是不可思议,甚至让马恩觉得,这语言仿佛就是为了制造这般恐惧感而创造出来的。

    鹫峰红苑的发音部位明显不是喉咙,她的声音,渐渐低沉得不像是一位青春年华的女性。马恩连字词句段的节奏都无法区分出来,就更别提她这份祝词的内容了。只是对方提前解释过,大意是祝福新人,赞美神明。

    雨声不停拍打房檐,当马恩意识到下雨的时候,就没有再感觉到那种包围了自己的注视感了。雨声的节奏,和鹫峰红苑的祝词节奏是分离的,但鹫峰红苑显然没有被影响。她在颂唱的最后,长长松了一口气,放开了两人的手。

    马恩看到她头上渗出细汗,似乎很吃力的样子。她让两位新人转过身,面向她,马恩和广田小姐照做了。便见到从鹫峰红苑的身后,有一个盘子冒出来。马恩也看不清鹫峰红苑身后有什么人——应该是什么人都没有的,只有一片紫红色的光芒,这盘子就好似从光中浮现。

    盘子同样用紫红色的布盖着,要仔细看,才能从光线中分辨出来。布里有什么东西,鹫峰红苑用一种迷离的目光来回扫视着新婚的两人,似乎准备揭开这层布了。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喊道:“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房间里原本就很安静,这话音一落,就好似连安静本身也被抽走了,只剩下真空。马恩和广田小姐都没有回头,这声音是从观礼席上传来的,马恩知道是谁在说话——她会在这里,并不是一件让人意外的事情。

    这人和哈姆雷特一行人坐在一排,前来观礼的队伍诸人早就和她打过招呼了,也对她的突然插入有所心理准备。此时诸人齐齐看去,心中想着:果然如此。

    尽管心中不得劲,但却无法阻止对方。这个自称安琪儿的妓女,缓缓站起身,目不斜视,紧盯着婚礼上的新婚二人和主持人,再次大声说:“站在那里的,真的是雅美吗?”

    ——这个女人!

    佐井久之好不容易等到了仪式即将结束的时刻,一点都不希望出这样的岔子——他原本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无比肯定,这位安琪儿小姐一定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哪怕对方对上原专务的态度十分暧昧,但她和那个男人有密切的关系,和邪教有所牵扯,是不争的事实。

    哪怕这位安琪儿小姐只是假公济私,并不完全站在邪教那一边,但她显然并不在意在婚礼上大闹一通。如此一来,邪教便有了介入的机会。

    整个过程是如此的紧凑,神社的地位也太高了,身为日岛人的他,根本无法在第一时间阻止。

    ——上原专务和邪教的人,就在这里。

    佐井久之紧盯着另一边的来宾,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是一群不速之客。他们入场的时候,众人就已经察觉到了,可就算察觉到了,也无法做任何事情。在神前仪式开始的时候,那种古怪的令人窒息的重压,让所有人都无法动弹。

    现在,安琪儿小姐站出来,佐井久之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可以动了。

    他敏锐而迅速地扫视在场的所有人,但是,除了近侧的人之外,其他人就因为光线的缘故,只能看到个轮廓。实际上,在仪式进行的时候,他连台上的新婚二人和巫女都看不清楚。

    正因为这场神前仪式的古怪,所以,他也很难分清楚,安琪儿小姐站出来,对自己等人究竟是好是坏——他无法断定,自己突然恢复行动能力,是不是因为这位妓女小姐突然行动的缘故。

    ——再等等吗?

    ——她为什么问最后那句话?雅美……广田小姐,不是广田小姐?

    佐井久之有些坐立不安。他直勾勾盯着婚礼的女方,至少这个女人的轮廓,和他在婚礼之前所见到的新娘的剪影是很相似的。他觉得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邪教们举行仪式的地方。这座山很大,但邪教仪式早就开始了,就算他们能够不断变更仪式地点,但从仪式的角度来说,越是接近关键时刻,就越是讲究一个固定的时间和地点。

    如今借助紫红色光芒隐藏在房间里的外人自然是用来牵制房间里众人的——佐井久之很认真地思考着——真正的仪式主体,应该还在山里的某个地方。如果在外边搜索的“自己”能够加快速度就好了。

    在三丁木公园的午夜回响后,他特意祭祀了结缘神,以获得在特殊环境下的亲和。在邪教都在试图利用结缘神的力量的情况下,使用同样的力量理应可以得到更好的收获。如今留在外边的“自己”,正是佐井久之在获得结缘神的力量后,配合“旋律”所得到的全新能力。

    三丁木公园和神社居于同一座山,佐井久之相信,在这座山里,结缘神哪怕不是山神,也定然是相对等的存在。利用结缘神的力量构成的那个“自己”,拥有十分可怕的特性——它就是一个变成了怪物的佐井久之,不老不死,行动持久,即便被消灭了,只要条件充分,佐井久之可以反复从自己的“过去”中将其重新拉扯出来。

    这也是佐井久之在巡山之后,依旧能够出现在众人身边的缘故。

    “快点给我一些好消息吧,另一个我。”佐井久之不停用食指敲着大腿,他看着已经开始向前走的安琪儿小姐,心中充满了不安。

    “那个女人……倒是选择了一个好时机。”哈姆的声音给人一种筋疲力尽的感觉,他瘫软在座位上,说:“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没听说过,一场婚礼还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情。我还以为自己就要完蛋了。”

    “不太对劲呀,哈姆,我们这里……”一直沉默的雷特充满了疑惑,但却好似没经历和哈姆一样的遭遇,“能够到外边看看吗?”

    “怎么了?”哈姆无精打采地说:“不对劲就对了,这里没一点对劲的地方,看到那些家伙了吗?那都是什么人?”他指的自然是那些陌生的观礼者,即便此时发生了意外,那边也依旧安安静静,就好似死物一样。哈姆也觉得,那些人就是今天的敌人了——因为马恩的朋友已经全在自己这边了,那一边家伙自然不会是“朋友”。

    交谈的人小心翼翼,但众人的目光依旧追着那位安琪儿小姐。

    没有人阻止安琪儿的行动,就连台上的巫女也没有继续揭开盘子上的布,当然,也没有看一眼这个女人。神前仪式在这里中断了,就好似所有人都在等待安琪儿小姐说出自己的话。

    “雅美,真的是你吗?”安琪儿小姐朝新娘喊道,但她在距离两位婚礼新人还有三米的地方就停下了脚步,模样有些小心翼翼,“是的话就回答我一声,神社不会弄错了吧?”

    她的话听起来有些荒谬,知音爱美小姐掩住嘴巴,不知所措地看了看身边的经纪人,但却发现,经纪人小姐完全没有表情,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木偶。她想打滑,却又生怕破坏了此时的气氛。她的目光转回安琪儿小姐身上,只听到她说:“马恩先生,你现在还清醒吗?”

    然而,广田小姐没有回答,马恩本来想要开口,但看着广田小姐和鹫峰红苑的沉默,突然觉得,自己也应该保持同步,便也没有回答。台上的这三人,不是背对着安琪儿小姐,就是侧对着她,紧盯着盘子。

    “如果是广田小姐和马恩先生结婚,那我没有拒绝的理由,但是——”安琪儿小姐顿了顿,似乎有点不知道如何说下去,急切地看了一眼观礼席,似乎得到了某个回应,才继续说:“但是,我觉得,必须让大家确认一下参加婚礼的人是不是真的本人。我来的时候,就有人告诉我,这里的神社有问题,巫女小姐,你能不能自证清白呢?既然是神前仪式,请出示给我们看,我们到底是在哪个神明的面前!?”

    又过了半晌,鹫峰红苑的目光终于抬起来了。被巫女紧盯着,安琪儿小姐似乎害怕了,全身都在哆嗦:“你,你为什么这么看我?该不会给我说中了吧?你们根本就是狸猫换太子,什么在神明面前发誓,都是假的,骗人的!你看新娘这个样子,房间这个样子,谁知道新娘是不是换了个人呢?”

    “我明白了。”鹫峰红苑也没有争辩,点点头,说:“神明已经到场,它已经在注视,它已经听到了你的声音。如果这是你们所期望的,它将会出现在你们面前。”

    “是,是吗?”安琪儿小姐似乎于心不安,“那,能不能让新娘掀开头盖?”

    “可以吗?广田小姐。”鹫峰红苑向身穿白无垢的新娘问道。

    马恩觉得没这必要,已经想好了回绝的言辞,但他突然看到,身边的广田小姐轻轻点头。这一刻,他脑海中的“旋律”发生了变调。他嗅到了一种熟悉的气味,那是夹杂在雨水的湿气中传来的。可这突如其来的感觉,并没有让他惊慌失措,反而,他的内心依旧十分平静。

    他知道,邪教的仪式开始进入正题了。安琪儿小姐的请求,显然是不正常的,但放在邪教的计划里,却又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深入“旋律”,便是为了“降神”,那么,自然是越靠近“神明”的地方和时间就越好。

    本来邪教“降神”的对象另有它物,但三丁木公园的事件过后,上原专务的行动似乎得到了认可。

    对象已经改变了。不,或许,只是为了增加成功率,而特意增加的备选。降临的“神”是哪一个,邪教根本不在意,最重要的是,它此时此刻就在这里。

    他伸出手,握紧。他感到自己握住了什么,然后才看到了那件东西——黑伞不知不觉就已经在手中了。

    ——果然,结缘神的噩梦如请而来。

    “久等了,诸位,请入梦。”马恩提着黑伞,回过身,平静地对观礼席间的诸位如此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