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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八十五章 旧时代的痕迹

    正如马恩之前在午夜回响的神社中看到的那样,伫立在参拜道一侧的蟾蜍雕像有着怪异的形象,就如同制造它的艺术家是一个精神狂热的疯子,对自己的作品进行了一系列令人毛骨悚然的加工。当火焰和光亮照出它的影子,那影子也是令人不安的,这影子其实并不模糊,只是很长,很宽,一直延展到了破碎的废墟中,比起雕像本体不知巨大了多少倍。

    这影子只用肉眼去看,排除掉正常光照下不可能拥有的面积,本身也看不出太多奇怪的地方。可是,当天空出现黑幕,但有一种仿佛要吞没一切的内卷现象从高空落下,当人们可以十分清晰地有一种恐惧感:那即将吞没一切的其实是一张嘴巴,而不是某种无害的视觉现象,而要被吞没的就是包括自己在内的整个神社。那么,又为何不之癫狂呢?

    正如在海啸扑面而来之时,正如在地震深深摇晃着自己居住的屋子时,就如同地面在距离自己不到两三米的地方裂开一道深深的口子,也如同熊熊的火焰和浓烟将自己困在一个密闭的电梯里——为此深深震撼,为此发出尖叫,脑中一片空白亦或者产生种种幻觉。

    在很多灾难的现场记录中,当人们还清醒的时候,歇斯底里的程度比马恩等人更甚。那些受害者至少还是可以仓皇而逃,可马恩、鹫峰红苑和其他人面对从天而降的那席卷一切,吞噬一切的无形黑暗,完全没有正常的路线可以逃走。

    《北极光》的旋律也在这可怕的灾难中,一点点被死一般的寂静吞掉了。鹫峰红苑对这次反击寄托了很深的期待,心中也一直惴惴不安,生怕出现闪失,当吉他手的“旋律”成为那团火龙卷的助力,她难以形容自己内心的雀跃。而正是那期待和雀跃,在又一次的可怕灾变中,再一次深深让她感受到痛苦与无助。

    她越是关心那奇妙旋律的飞扬,就越是能够感受到这旋律的消失是多么的惊人。那旋律本来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在每一件事物中回响,乃至于浸透了心中,让脑海也不自主随着那节奏跳动,仿佛能够追上那还没响起的段落,留下咀嚼多日的余韵,如今也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从她的听觉、大脑和想象中消失了。

    那可怕的黑暗,仿佛要将一切,包括对那旋律的印象,都要从人们的脑海中抽出,吞掉,然后发出了吧唧吧唧的咀嚼声。是的,鹫峰红苑觉得自己听到了,那令人惶恐不安的咀嚼声。它在咀嚼声音的同时又发出声音,于是,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它的声音。

    鹫峰红苑以为自己已经明白了“神明”的恐怖,可现在她才发现,那东西远远超乎自己的想象力。前后的差距之大,让她不禁怀疑起,自己真的在不久前,曾经与之交战还不落下风吗?巫女的仪式,神社的传承,真的能够对这样存在起作用吗?她现在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面对这些沉重的质疑与打击,可是,一而再的失败,就好似踩在她每一次前进的脚步上,这让她备受折磨。

    鹫峰红苑十分清楚,现在的失败和她平日里的失败是不一样的。其难度和影响都不可同类而较。平日里的失败,自己最多就是补上功课,自己还有时间和机会去弥补过失,可今日倘若失败,在付出整个神社的代价后,必然还会让更多人付出更大的代价。

    她从未经历这样残酷的失败,她也无从提前想象这样残酷的失败。哪怕早就从道理上明白这样的失败,如今也才真正体会到了这种失败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意义。

    鹫峰红苑难免会想起马恩当初的坚持,那近乎毫无益处的损害了自己和神社的颜面和利益的行为,是何等的先见和坚韧。或许在这一刻,唯一能够让她感到安慰的,就是自己当时没有拒绝帮助马恩先生吧,当时的勇气,真的拯救了许多人——如果自己等人没有在这里失败的话。

    来自天空的巨大吸力,正在剥离地面上不够坚固的事物。砖墙屋瓦,簸箕扫帚,碎石玻璃,各种木制框架,被炸碎和焚烧的各类残骸,还有树木花草,乃至于镶嵌在地表,却在爆炸中松动的青砖……大量的物件漂浮在半空,徐徐迎向那黑暗的天幕,当到了某个高度,它们便一下子从视野中消失了。

    空气开始狂暴地流动起来,自下而上形成狂风,让漂浮的物体相互碰撞,让它们好似被系在一根无形的绳索上,旋转着抛了出去。现场一片混乱,而这种混乱只发生在一定的高度下,而鹫峰红苑已经意识到了,那足以让上升事物消失的不可见的视界,正在以一种稳定的速度落下来。她甚至可以想象到,再过不久,整个神社,包括自己等人,就会如那些物件一样消失在无何有之处的场景。

    她被马恩拉住了,可半边身体依旧悬浮在半空,马恩的力量和上空的力量在她的身上角力,让她有一种骨头要脱臼的痛苦。她还感到窒息,并非是心中和肉体的折磨与痛苦所带来的幻觉,而是真正的难以呼吸,因为就连空气也在被迅速抽离。

    即便如此,她依旧没有真正看清“神明”的模样,不知道先人是如何才会雕刻出那尊近似于蟾蜍的雕像。

    “我们要完蛋了吗?马恩先生。”鹫峰红苑既痛苦又沮丧,但还是不想放弃。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马恩已经第三次用黑伞里的机关加固自己了。地面在接二连三的破坏中,表面质地变得松脆,想要固定身体,就必须向更深处埋设钉子。马恩的关注点一直在广场本身,以及那尊蟾蜍雕像上,他也最快发现,那些被爆炸挖开的大坑,正在变得平缓——地面已经被整整削掉一层,房舍的根基已经暴露出来了。

    神社的建筑在现实中是统一的制式,风格,坐落位置,所要体现的气氛和功能性,都有着严格的规划,并多是宗教民俗意义上的规划。在这方面,日岛神社该有的特征,在这间神社也完全具备。马恩也一度认为,这也是神社在午夜回响中显得与众不同的原因之一。

    可现在他看到的这个正在被肢解的废墟,无论是从整体的印象,还是从细节上已经破损的部位,以及暴露的根基,似乎正在产生某种他觉得违反常识的地方。具体要说例子,他也说不出太多,更多是一种整体上的直觉的印象,但仅就房舍的根基来说——这些在正常状态下看似独立的一栋栋的房舍,其地下的根基竟然是连系在一起的。

    那根基盘根错节,仿佛遍布整个神社范围。那一栋栋房舍就如同从同一个根系里长出的植株,看似有诸多个体,但实际上,也许这片建筑群,其实就是一栋巨型的建筑?

    这无机的由木头和土石构成的人造建筑,充满了植物仿生学的特征,彰显的意义与其说是宗教民俗性的,不如说是受到了某种“外道”的启发,从其建成时间来看,更是一种超越时代的智慧。马恩意识到了,这如根系一般的建筑基地不仅庞大,复杂,而且有着它本该就有的牢靠,甚至它们本身才是这些建筑最庞大的,最有功能性的那部分。

    而现在表面的建筑被剥离,大地被掀开,那股来自“神明”的力量就好似在挖掘一个日岛古代遗迹。

    如果这是一种偶然,那便没有什么好说的,也无法有所期待。但是,如果这并非偶然,神社的地下才是神社的真正秘密所在,而那些在午夜回响中显得古怪的建筑群,只是在掩盖地下的异常,亦或者那只是地下异常蔓延到地表的一种显现,那么,神社这个规模巨大的,超越人们对时代智慧的既有印象,完全就是仿生学的工程,必然拥有隐藏的含义。

    而且,为什么会是植物的仿生呢?那深深扎根在土地里,错综复杂的根系状,无法让马恩不去联想到“结缘神”的怪物们。而且,怪诞离奇的三丁木公园就在这座山的另一边。

    “不,我想很快就是你发挥本领的时候了,红苑。”马恩不由得这么回答鹫峰红苑的焦虑。他的半边身体同样也漂浮在半空,他紧抓着黑伞的双手已经是两人最后的救命稻草了。在之前,他已经将裹住众人的黑膜系在黑伞上,那一大团黑膜也同样在飓风中晃动。

    “我不明白,马恩先生,我不明白啊!”鹫峰红苑确实很相信马恩,但她仍旧希望能够得到更加肯定的解答。她希望马恩能告诉她,第一步该怎么做,然后又该怎么做下去。她虽然有着去做的勇气,却快要无法思考了。

    “红苑,神社传说里,你们的先人是得到了巨大的帮助,才击败了神明吧?”马恩却没有回答,他和鹫峰红苑那慌乱的目光对上,猛然将她朝身边一扯,张开牙齿,咬住了她的领子。

    鹫峰红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做出反应,马恩的行为在“神明”带来的恐惧面前,已经谈不上惊吓,只是令人不知所措。但很快,马恩就松开了手,撕下新的黑膜,将她和黑伞连系在一起。

    现在,他可以空出一只手了。而他也不打算将自己完全捆绑在黑伞上。

    “马恩先生!?”鹫峰红苑总算明白了马恩的想法,不过,她依旧觉得很古怪,这位马恩先生的行为和语言,有时就是这样令人摸不着头脑。她只是觉得,对方似乎在准备做点什么,她猜不出会是什么,但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听我说,红苑,机会很快就要来了。我不确定是什么时候,但肯定不会太久,想想你在神社学过的一切,读过的那些书,听过的那些传说,还有神主对你说的每一句话。你肯定能够意识到那个机会的到来,你肯定知道如何利用它!”马恩的声音穿透了狂啸的飓风,鹫峰红苑努力倾听着,听到他说:“我也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机会,那是只有你才能及时抓住的机会,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你要完成自己的仪式!”

    “为什么?马恩先生,我什么都没有了,不可能再进行仪式了!”鹫峰红苑只觉得马恩先生不太理解神社的仪式:那些仪式不仅对人员的素质,对临场的条件和提前准备的物资,都有着极为严格的要求。日岛的巫女之舞有很多种,有些谁都可以跳上一两段,但也有一些类型有着截然不同的严格要求,不近人情的规则和难度,并不是随便并不是随随便便都能跳的。

    鹫峰红苑之前的仪式本就是神前仪式中的一部分,其意义一共有三种:铭记过去,表述希望,执行神明之意。虽然在她看来有点巧合,但事实就是这么回事,自家神社的神前仪式是婚礼仪式,却包含着封印“神明”的仪式。甚至从段落上来说,在这场神前仪式的意义中,封印“神明”是作为一个前奏出现的——假若没有这怪诞离奇的遭遇,那便纯粹只是一种神学上的意义罢了。

    神社的神前仪式又不是只给马恩举办过。虽然这边的环境比较清幽,白事比红事多,但时不时还是会给有条件的人筹办婚庆等喜事的。

    其实,鹫峰红苑自己在学习的时候,也不太能理解,为何神前仪式的整套程序中,竟然包含有“封印神明”的仪式。虽然在意义上有过磨合,但深入学习后,整体逻辑还是有点古怪,当需要全身心沉浸其中时,节奏上的变化也让人很不适应,导致难度飙升。她就曾经听姐姐鹫峰紫苑评价过:整套仪式就好似强行将两个原本不相关的东西扯在一起,东拼西凑就如同破落户一样,根本不像是一个深有渊源的神社该有的仪式。

    而且,鹫峰紫苑不仅当着大人们的面如此评述,更在私下嘲讽:明明是神前仪式,却对神明有极大的恶意。它的意义其实只有两个,一个是吸引神明的目光,第二个是设下陷阱。

    “红苑,这套仪式涉及了两个神明,你认为它的用意是什么?难道不是在说,一个神明是献给另一个神明的祭品吗?难道不是为了针对性的去狩猎某一个神明吗?只有神明的力量,才能狩猎神明,只有神明投来目光,才能借助神明的力量。”

    从那个时候开始,鹫峰紫苑对神社和巫女身份的态度就有了变化。大家都说,她失去了敬畏之心。但鹫峰红苑知道,也是从那时起,自己的姐姐对自家神社和仪式的理解,仿佛无人能出乎其右。

    马恩的话,陡然间让她回忆起了这被大人们禁止谈论的,来自于姐姐鹫峰紫苑的一家之言。

    也许,仪式之舞的条件并没有真的失去?也许,姐姐鹫峰紫苑的说法真的更接近神社的神前仪式的本质?鹫峰红苑也不由得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