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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五十三章 锈红色

    邪教成员们的窃窃私语自然也是通过“旋律”来表述的,在这种表现方式上,键盘手可以感受到这些人和自己在“尽可能不使用一般说话方式去表达”这一点上存在某种本质情感和理解上的区别。他们的“旋律”有一种强劲脉搏作为主导,那是在音乐上可以称之为“主旋律”的部份,然而,在这种强劲的脉搏之下,身为正常人必然具备的谐音和杂音,那些被称之为音乐“副旋律”的部份被大幅度掩盖了。

    正常人的“旋律”绝对不是这样子的,根据键盘手的观察,一旦有人的“旋律”呈现这样的态势,就意味着这个人在精神上存在某种状况,以至于让他无法听到,也无法理解自己最真实的心声,而那些人性上所共有的东西会产生偏移,表现得更为顽固,也更为不理智,甚至自行创造一个幻觉和想象上的,不切实际的理论,将自己和正常的人类社会切割开来。

    这些人当然也可以构成一个团体,但总的来说,虽然大部分团体都具备排他性,但邪教更甚。其思想行为与其它团体的矛盾中,最为核心的,甚至可以说是唯一重要的东西,就是证明自己的正确性,强调自己的正确性。这是他们唯一真正有精力去做,且不惜一切去做的事情——哪怕他们在那一套基于幻想搭建起来的思想行为理论系统中存在明显的缺陷和错误,他们也不会承认,并会找到许多片面的理由去证明其它思想行为中的错误,然后用全面否定他者的态度来全面肯定自己。

    在键盘手被迫深入“旋律”,不得不通过解读“旋律”来存活的这些年里,她持续进行着音乐方面的创造性工作。并且,为了更好地在生存和工作中维持平衡,她读了很多书,也很看重这些知识的积累、反刍、对证和思考。音乐对她而言是生命,是人生,那么,首先要思考的就是生命是什么,人生是什么,乃至于人和人类社会的本质,去感受人和人的互动所基于的那些主体因素,包括生产、劳动、性格和情感等等。

    她越是深入“旋律”,信息的积累就越是呈现一种跨越式的增长,她的学习同时包含了人类社会提供的信息,以及“旋律”提供的信息,这让她能够从许多午夜回响行走者们从未深入过的角度,去理解和看待人类并总结一些现象。

    当其他午夜回响行走者沉迷或惊惧于“旋律”所带来他们的挑战、危机和兴奋时,她已经试图穿透那些表象,从人类本质和人类社会本质的角度,去理解“旋律”中所呈现的人类和人类社会。

    像是大脑袋那样的科学家或许能够更加洞悉“旋律”的本质,而人类社会主体上对“旋律”的研究,也是基于类似的科学。可是,那并不代表,研究“旋律”只有这一个角度。

    键盘手是个音乐家,是个艺人,泛泛来说,是一个从事人类精神层面工作的劳动者。她追寻的主要目标,不是围绕音乐所产生的经济效应,而是人与音乐的更深入更本质的联系。

    说到底,当把事物上升到哲学方面,那定然会超出人们的主观体验。而超越主观体验不是一种美好的体验,可以说是难以理解,甚至可以说是枯燥乏味,既真实又不真实。

    但是,这种哲学性的思考同样反馈到她的音乐中,让她的音乐这个过程中,也许并没有在“附合现代流行听感”这一点上有太多的体现,却越来越表现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渗透力。

    尽管她不认识这些邪教成员,不知道他们具体是谁,平日里又是以怎样的方式生活,但是,当她可以聆听到他们的“旋律”时。她已经基于自己对音乐的学习和“旋律”的解读,基于一种自我拥有的人类学、社会学和音乐哲学的认知,深刻地理解了他们——这种理解比其他人泛泛而谈的“邪教是恶徒”这一说法更加深入他们的本质,更加深入他们和人类世界的契合点。

    在这些人还在窃窃私语的时候,他们的个体信息已经随同这部分本质,通过“旋律”传达到键盘手的心中,并在她的理解中完成解构。她看着这些人,并不是在看一个个明确的物质人类个体,而是一种抽象的,哲学的,动态的东西。

    她现在既可以通过将这些东西注入到自己的音乐旋律中去融入他们,也可以设计出针对这些东西的素材,将之注入到自己的音乐,注入到自己的“旋律”中了。

    而两者的结合,其威力定然是超乎想象的。如果这就是一种深入内心,腐蚀内心,最终破坏内心的“病毒”,键盘手完全可以称呼自己为制造这种“病毒”的专家了。

    她很少会对人使用这么恶质的手段,她甚至宁愿长时间保持沉默,亦或者在必须表达的时候借助音乐,而非是自己的声音——因为她已经证明了,自己本人的声音对他人的影响更大。

    哪怕是针对那些精锐士兵、黑衣人和一二三号的时候,她也没有真的开口。

    只有面对这些邪教成员的时候,她发出了自己原本的声音:“永别了。”

    就在邪教成员还在不可置信,对键盘手的处理有所争执的时候,这个声音在键盘手的主观意愿下放大,如同一个高速旋转的绞盘,直入他们的“旋律”中。而他们的“旋律”甚至对此没有一点儿反应和排斥。

    只有在键盘手的聆听中才能感受到的瓦解,正在这些人的内心中发生。他们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本人的“旋律”正在解体。

    他们是如此习惯于“旋律”,就如同人们习惯自己的手脚,却从没有深入去理解自己的手脚是如何工作的。

    他们将自己内心的“旋律”视为一个理所当然的整体表现,却从来都没有如键盘手这般,通过某一个方向的探索深入到底层。

    他们喜悦于“旋律”给自己带来的不同凡响,并因此高傲地将自己和其他人分割开来,最终推动了一次又一次的仪式,以表现或追逐某些他们臆想的更为不同凡响的东西。他们的思想和行为在本质上,不断切割自己和其他人,最终让自己,并确保自己比其他人更快一步走到自己想象中的终点。

    他们确实在一些步骤上是成功的,在一定时期内取得了胜利,但是,当键盘手理解了他们,就能看到他们的脆弱和失败。他们就如同一盘散沙,而他们的“旋律”也被捣鼓成了一团散沙。

    ——那只是一堆浮夸的、凌乱的、散落的音符罢了。哪怕一个个音符都是强音,哪怕这些强音构成的主旋律也是如此的暴力,但是,仅用强音是无法真正构成音乐的。

    键盘手一直都很害怕这些人,因为在过去,在她弱小的时候,她的生活被这些人彻底打乱,受到折磨。但是,如今切实地面对他们,键盘手意外发现,他们并不是自己过去所想的那般。这些过去以为的“强人”,在自己的“旋律”面前是如此的弱小。

    “行了,就这样吧,留下三分之一的人拖延一下。其他人走另外的路线。”那些邪教成员终于有了自己的决定。他们预估了键盘手的强度,打算分批撤离,而被留下阻挡键盘手的人没有拒绝。这种反应表现出他们的组织力已经是强大的。然而,他们什么地方都去不了。

    键盘手已经不说话了,她说一句就已经足够。她没有更多的进攻和防御手段,但她也不需要进攻和防御了。这些人在她的聆听中,就好似被海浪冲走的沙堡,早已经不复存在——当然,他们作为物质性的个体还是存在的。

    就在做出决定之后,这些邪教成员才渐渐察觉到有点儿不对劲。他们也说不出具体不对劲的地方,他们也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虽然开始时无视了,但这种感受越来越强烈,强烈到了让他们感到焦虑,疑惑,种种情绪浮现,又最终变成了一片空白。

    这是一种诡异的变化,他们终于能够本能地意识到这种变化对自己是不利的,但也仅仅是告诉自己不应该焦虑,应该更有行动力。过去他们化解了种种劣势,取得了种种优势,他们证明过自己是优秀的,如今只是根据计划重复这个转危为安,继而在更长的时间里取得胜利的循环。

    但是,他们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身体就像是被禁锢了一般,无法进行任何行为,甚至于似乎连心跳,连呼吸都有些衰弱。身体在发冷,然后很快就失去了大多数感觉。他们觉得自己生病了。

    理所当然的,他们会将之归结于“键盘手已经发动某种攻击”。这是“旋律”的战斗,当然要用“旋律”进行防御和反击。可是,当他们意图使用自己的力量时,却发现不听使唤。“旋律”的力量就像是和身体一起被冻结了。这个时候,他们中一些人甚至察觉到,自己竟然渐渐听不到自己的“旋律”了。

    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和恐惧感油然而生。

    他们不知道键盘手究竟做了什么,何时做的,但他们可以体验自己的变化,看到身边人的变化。那些不同寻常的僵硬姿态,那种悄然蔓延的沉默,就如死神已经降临到这些人的身边。他们的视力和嗅觉等感官正在失灵,他们感到自己正在丧失活力,他们无法提振精神,脑袋就像是灌满了铅,越来越难以转动。

    公园的风景正在褪色,然后整体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就如同一块巨大的黑幕将自己单独隔离出去。而这些人甚至想不到要反抗这恶质化的一切。

    “当一个人还活着,但内心不再活动的时候,所谓的活着就只是一块有机质的凝聚罢了。”键盘手的声音在他们的心中回响,占据了他们所有的念头,而这也是他们最后打心底能够听到的声音。

    这些不知来历的邪教成员们如石块般定格在原地,键盘手知道,他们只剩下了一个空壳,真正让他们身而为人的本质的一部分已经崩解了。所以,他们不再是人类,只是一堆肉。而作为一堆活着的肉,肉块本身的生物性交互其实并没有消失,他们只是不再相信,也不再感受,所以也不会有所反馈,不会产生具体的行为。

    或许,换个角度来说,他们也达成了自己的愿望。他们失去了自己那不成曲调的,看似强大实则松散的自我而渺小的“旋律”,融汇到了更为巨大的“旋律”洪流中。由此,实现了生命本质的转换。

    对这些已经“升格”的,甚至可以说,在一瞬间就跨越了界限,或许成为了某种人类所无法理解的生命形态的邪教成员,键盘手不期望能再次见到他们。如果这个分割是他们所追求的,并且,他们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去达成,那么,她只是稍稍推了他们一下,就实现了他们的愿望。

    因此,键盘手也不认为,自己有“杀”了他们。她只是让他们变得不是人罢了。

    即便如此,他们的仪式还是会继续下去。仪式已经无法终止,也不能终止,只不过,他们不再是仪式的推动者了。真正在推动仪式的,已经是更为巨大而强力的东西。那是“神明”,是“人类”,是这个战场上的幸存者。

    事情的进展是如此的顺利,键盘手能够看到,自己正一步步朝着目标坚定地迈进。所有的协定,她都会完成,然后,所有付出过的努力都将会在今天得到回报。

    马恩、大脑袋、自己、队伍里的其他人,还有那些国家政府……虽然每一者的述求都是不同的,但新的多边协定终将把所有人都联系在一起。

    ——那么,是时候更进一步了。

    键盘手继续向邪教据点深入。

    穿过狼藉的战场,树木变得稀疏,轻易就能看到一座古怪的房舍轮廓。要说那房舍有多古怪,首先它有三分之一横架在巨石上,看起来在风雨中摇摇晃晃,摇摆的幅度用肉眼都能看到,耳边还能听到吱呀吱呀的声响,仿佛随时都会倒塌;其次,它的一侧造型很规则,如同巨大的盒子,但另一侧则是棱角凸起,由大小不一的面组成立方体,两侧造型以一条清晰的中线为划分,也许可以美其名曰“艺术”,但这“艺术”究竟有什么含义,也是难以琢磨。

    古怪的造型构成了视觉上重心的偏移,加上三分之一的结构处于不稳定状态,令整个房舍的轮廓形成了一种“活物”的感觉。键盘手聆听这处的“旋律”,总觉得这个匍匐在树林一角的“活物”有些亢奋,就像是受到了某种刺激。她甚至觉得,这个“活物”正在释放自己的情绪,只是,鉴于笼罩整个三丁木公园的“旋律”是一个更为巨大深远的整体,代表这个“活物”的旋律多少被遮掩了一些。

    当然,若是不相信这栋房舍是“活”的,不相信它有自己的情绪和旋律,那么,将之单纯视为房舍,也能够从一个新奇的角度去惊讶它的造型之怪诞。键盘手当然更倾向于遵循自己的经验,并尝试接受这些若隐若现的“旋律”中所蕴涵的信息。

    她惊讶地发现,如将这栋“活物”的情绪做一个拟人的比照,那么,这种情绪不仅是亢奋的,也是喜悦的,还微微夹杂着些许痛苦。那些痛苦从它的内部传达,而它的内部也绝非是从外表上看到的结构所揭示的一种直观的空间。所谓的“内部”几乎彻底独立于它的外表,不仅仅是更为复杂,也存在一些令她本能感到排斥的情况——她只是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情况,但她一点都不想跑到里边去。

    她的直觉告诉她,别看它的外表只是古怪,似乎摇摇欲坠,不堪一击,但其内部却是极为险恶的。甚至于,她隐约觉得,这栋怪诞房舍的外表,不过是一种伪装,它的真面目绝对不是这个样子。

    突然间,她听到了一个明确的“旋律”导向,她下意识看向天空,愕然发现笼罩了这块地的天空竟然呈现出一种奇怪的锈红色。这种颜色是从铅色的云层里透出来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急剧下降,而这种急剧下降也在撕裂云层。

    这个时候,她终于听到了这栋怪诞的活体房舍所释放出来的明确“旋律”。这段突然明确起来的“旋律”就好似挣脱了一个枷锁,笼罩在整个三丁木公园的“伟大旋律”已经不足以彻底掩盖它的存在感了。

    在键盘手的知觉中,这栋怪诞的房舍一下子就变得鲜明起来,也一下子变得更为恐怖。她可以听到,由它释放出来的“旋律”正在呼应从天际落下的某种东西。她看不到,但她能够感觉到,并有恐惧感随着这种联系一步步增强,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知道,邪教成员在离开前肯定又做了点什么,否则,不会出现这么异常的状况。她猜测或许又是那个仪式的变种,但是,恐怕连邪教也对仪式造就的这栋邪恶房舍失去了控制,以至于他们不得不离开。她现在能够听到的“旋律”比过去更加清晰,这“旋律”嘈杂,刺耳,就好似在身边设置了一百多只闹钟,用不同的声量和节奏发出尖叫。

    现在不应该称呼那栋怪诞的房舍为“房舍”了,它本来就有些亢奋,又被这种尖锐的“旋律”刺激,它的“活力”正在被进一步激活,而它的内部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变化,键盘手已经无法从“旋律”中得到答案了。即便是她也无法从一团极度混乱的声音中理清脉络。

    如果她之前听到的“旋律”基本上都是有规律的,那么,现在她聆听到的“旋律”则是另一种极端的表现,并且,是从音乐理论上最不该称之为“旋律”的情况。

    键盘手感到耳腔有点刺痛,她摸了摸耳朵,发现自己的耳朵在流血。

    她知道,乌克兰女人和警视正的麻烦大了,他们置身在一个怪诞的内部,也如同置身于一个活体炸弹的内部。她甚至可以想象,邪教布置了诱饵,让两人进入其中,变成了祭品。

    这种已经不再是音乐旋律的“旋律”是她从未听到过的,以至于,她都无法找到形容,无法去描述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更无法去解读。连她这个濒临界限的聆听者都无法做到,难道乌克兰女人和警视正还能做得更好吗?

    在她的注目下,怪诞房舍的外表结构开始发生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