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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八章 北极星在闪耀

    吉他手的《北极星》再一次有了不同的节奏,令人意外的缓慢,但那并非是能令人放松的节奏,就好似被某种沉重的力量压迫着,发出的弦音在低低地喘息着。仿佛吉它的每一根弦都需要千斤的力量去拨动,有血滴顺着弦身滑下,滴落,而当它滴在地上,似乎发出了能够让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

    无论是沉浸在自己的幻觉中,还是被情绪驱使着向前挺进,被五颜六色的烟雾遮蔽了视野的众人不由得向那声音的来处望去。他们原本什么都看不到,可是,烟雾也随着旋律波动起来了,就宛如向水面投掷石头,泛起一连串的涟漪。

    丝线状怪物的“退潮”不再仅仅是回退到原来的体积和位置,每个人都能在自己的视野里看到它的一部分,也同样看到了,这些丝线是如何寸寸崩解的。倘若之前还能形容它的变化为“收缩”,现在的变化则是“解离”。

    断裂的丝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众人已经无法用肉眼去观测,而在感觉中,它的存在感也在急剧降低。存在感的流失可以拥有很多种解释,可以是主动的,也可以是被动的,但是,聆听“旋律”的人完全能够听到更清晰的信息——这个所谓的“神子”就好似雪花一般融化,构成它的一些东西被剥离,被转换,从一种状态变成另一种状态,而新的状态无法继续构成它的构造。

    这种一种如幻觉般的,却在个人感受中极其直观的变化。它的诞生和突袭有多么迅猛,那么,它现在的溃败也是同样的迅猛。如果将《北极星》单纯视为一首音乐,它的复杂程度已经超越了众人曾经聆听过的任何音乐,而它所要表达的意义也已经庞大到了某个令人生畏的程度——甚至令人怀疑,这真的是人类能够演奏出来的乐曲吗?演奏这首乐曲的人真的是只用一把吉它就完成了演奏吗?

    佐井久之也不禁想到:吉他手抵达了“旋律”的界限吗?还是已经突破了那条被视为禁忌的界限?

    如果吉他手真的在这首截然不同于过去的《北极星》中触碰到了“界限”,对其本人而言,大概真的不是一件好事吧。可是,若是只有这么做,才能战胜眼前的敌人,那么,在这个战场上也就吉他手有这种可能性了吧?佐井久之不禁又一次回想起了马恩私下里总是挂在嘴边的一个词:可能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可能性,一个人的可能性或许是渺小的,但在既定的时刻里,却又是不可或缺的。所谓的“奇迹”,就是由这一连串可能性构成的。

    “佐井,你相信我们的可能性吗?”马恩这么问他。

    “当然。”他信口回答,他认为自己是相信“可能性”的,因为,“相信人的可能性”本来就是常识,不是吗?

    “也许你的‘旋律’不是这么说的,你有没有听过?”马恩当时如开玩笑般这么说到,“我觉得你是相信自己的可能性的。”

    佐井久之一直都将这些话当作玩笑,他觉得在马恩问过自己的所有问题里,就是这个问题最无聊至极。他当然相信自己的可能性,因为他已经证明了自己拥有不断前进的可能性,但他现在觉得,或许这些玩笑话中,最无聊的第一部分,才是马恩先生真正想要说的话:

    佐井,你相信自己的可能性,你相信朋友会来帮你,因为你拥有无限的可能性,即便你没有朋友,你也依旧会相信自己拥有无限的可能性,但是,假设有人站在你的身边,你相信他们的可能性吗?

    佐井久之从来都没有如此深入地思考过,他将自己的很多答案视为理所当然,可是,事实证明,或许并没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

    聆听这熟悉又陌生的《北极星》,佐井久之为这超越了眼前敌人的可能性,以及吉他手将要付出的一切,而热泪盈眶——他是“旋律”的天才,比许多人斗要努力地去钻研“旋律”,也在“付出”这一词上有着比许多人都要深刻的认知。他深深明白,任何“可能性”的发生,都意味着人们真正在燃烧自己,就像是将灵魂和生命浓缩在了这一刻。

    吉他手为所有人展现了如此闪耀的《北极星》,可在代价的天枰上,这何尝不是他的死星在闪耀呢?

    佐井久之第一次竭尽全力去为其他人创造机会,可他只是在实践自己的学习。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竟然会有人在这个时候,如此突然的,毫无征兆的,将自己的灵魂和生命点燃了。

    是的,战胜眼前的敌人,这个可怕的“神子”,或许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在佐井久之的认知中,这也是仅有的一次机会,无法把握就会让自己等人遭受重创,所以,他也渴望着,其他人能够把握住自己第一次,也是竭尽全力的一次,所创造出来的机会。

    即便如此,他并不希望有人继续牺牲了。就和马恩一样,他很少对自己的队友恶言相向,也从来都没有动过什么坏心思,他只是一根筋地想把自己能做的事情做到最好。在他的眼中,最好的结果,当然是在结束了这一切后,大家能够相视一笑,在十字路口分开,继续迈向自己的未来——过去的所有悲痛和代价,都换来了每个人的笑容,那定然是如电影般美好而浪漫的吧。

    在纷纷乱乱中,有人离开,有人相随,一起来到这一天,一起渡过了重重难关,里边有着种种艰险不足为外人道。在马恩的带领下,众人每每化险为夷,总能在最危急的时候找到转机,并借此机会一点点扭转了局势。就在大家都以为,这挣扎的,痛苦的,却又似乎能够看到希望的旅程将会就这样延续下去,直到抵达终点的时候,雷特却突然倒下了。

    没有人能预想到,雷特会在这里倒下,可他的倒下,就像是一个可怕的信号——大家都相信的那面姑且完好无缺的镜子碎裂了。

    无论是以什么理由相伴走来,雷特都不像是会第一个死去的人。这里还有知音爱美小姐,还有经纪人小姐,甚至还有神社的巫女小姐——不是说她们应该第一个死去,但在亲临战场第一线的时候,难道不是更脆弱的人更快死去吗?

    雷特死了,哈姆崩溃了,知音爱美小姐和经纪人小姐人事不省,现在的“死星”更是在吉他手的头顶上闪耀。佐井久之心如刀绞,他想不通,他一直都相信,如果一定会有人受重伤,一定会有人死去,自己一定是第一个。他一直都拥有这份觉悟,如果有一个可能性,而为了抓住这万中无一的可能性,他将会燃烧掉自己的灵魂和生命,他早就已经做好这个心理准备了——

    可是,新的死亡预感,竟然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且还是发生在自己的策略发生转变的当下。这是在太荒唐了,太可笑了。

    佐井久之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阻止吉他手的演奏,想要再一次回到主攻手的位置上。可是,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这个时候再次改变策略,绝对不会有好结果。

    而且,从目前的状况来看,吉他手的攻击是行之有效的。只要持续下去,理论上肯定拥有“不死之身”的怪物也难逃一死。虽然不清楚吉他手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在这一刻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还成功了,但是,佐井久之相信,他必然也是抱着真正的觉悟,演奏出如今的《北极星》。

    一旦自己冲动行事,事后一定会后悔!

    佐井久之的内心是如此的纠结痛苦,仿佛是这痛苦让他体内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此时感到的痛苦,究竟是来自于马恩先生的药物,还是来自于自己的内心。这所有因不同因素而产生的痛苦正混淆成一团,让他大汗淋漓,让他觉得肠胃搅动,让他想要呕吐却又吐不出任何东西。

    与佐井久之相反,当吉他手演奏起《北极星》,听到了自己想要听到的声音,却无比的平静。那些在上一刻还在他心中翻涌的情绪,似乎也被这个沉重的节奏抚平了。他改变了《北极星》的节奏,不仅仅是出于表达上的考量,也同样源自自己的内心的释放——他就像是将过去经历的那些困难,那些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如今已经难以述说,只能保持沉默的重量,用自己的双手,用自己的音乐,全都释放了出去。

    他也不会去想,自己达到了怎样的境界,自己的演奏是否比过去有了长进,自己是不是在濒临界限等等,这些对他而言已经没有太大意义的事情。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演奏中,聆听自己奏响的每一个音符。他只是想要尽可能将自己曾经拥有,之后又失去的一切,在这首《北极星》中重新找回来:

    自己的诞生,自己的童年,自己的年轻时代,自己和她相遇的日子,自己和音成大悟相遇,又再一次在人生的道路上分道扬镳的年头。还有许许多多琐碎的,对他人不值一提,甚至连自己都忘记了,却在此时此刻突然回想起来的事情。有尴尬的,腼腆的,捧腹的,忧郁的,迟疑的,憎恨的,欢喜的,或许是母亲的微笑,或许是父亲的说话声,或许是在路上听到的车水马龙,或许是每一次在女友的床上醒来时,看到她沉寐的面容……

    吉他手一直都如此憎恨邪教,憎恨这有关仪式的一切,他将这一切视为自己的失败,是自己痛苦的根源,仿佛没有这一切,自己就一定能够安然步入晚年。但是,这些事情没有如果,而他也突然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找到了释然。那些痛苦是切实存在的,但是,那些欢乐的也同样。

    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怪诞离奇,哪怕在最普通的日子里,也有时常有人哭泣,而在人们哭泣的时候,也有人在同一时刻欢笑。那么,自己所经历的那些沉浮、悲苦和欢乐,在所有人的一生中,真的是最为独特悲情的吗?自己真的失去了一切,才必须将一切都寄托于一场复仇中吗?就如同故事里那些令人扼腕长叹的角色一样?

    他的内心演绎着他的“旋律”,他的“旋律”翻找着他的内心,而他突然就发现了,自己其实并不真的这么认为。那些浮于表面的憎恶与复仇,无法完全述说自己真正的内心——这些憎恶和复仇当然也是现实的,是必须的,是实实在在的,但在自己的灵魂深处,并不是只有这些东西。

    他的憎恶和复仇,源于他曾经拥有的欢乐被剥夺,那么,对自己最重要的东西,难道不是那些欢乐吗?那些欢乐不正是一直都存在于自己的心中吗?它们只是不再来,却没有消失。但是,当他再一次寻找到它们时,吉他手依旧是欢乐的,平静的。

    《北极星》的沉重,并不是悲哀,也不是绝然。吉他手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觉悟,那种必须要将一切在今天就做一个了断的决意,并不是悲哀的,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沉重。也许在他人眼中,会被解读成其它样子,但至少他自己明白这个意志的真面目:爱。

    不是键盘手对音乐的爱,而是他对自己曾经拥有的那些人、那些事和那些情感的热爱和喜爱。他回想起来了,为何自己会喜欢上音乐,为何会在喜欢音乐之后,还要更进一步,当一个音乐人。那正是因为,那是他第一次发现了,这种传递爱的方式。

    因为是第一次,所以记忆犹新,因为在音乐中发现了“爱”,而他的爱也能够通过音乐讲述给他人,所以,他才沉浸在音乐中不可自拔。

    归根究底,自己喜欢的并不是音乐本身,而是从音乐中发现和得到的其它东西呀!

    所以,跟键盘手和音成大悟比起来,自己当然是那个最不成熟,也最不成器的音乐人呀!

    过去,他想否定,他会去做一些事情,证明自己是何等热爱音乐,证明自己的音乐比其他人,至少是比大多数人的音乐都好,他也会因为无法证明而忧郁,伤感于自己的天赋,而去羡慕和妒忌那些真正有所成就的人。但如今,他已经可以付之一笑了。

    因为,这就是他的音乐。也许不怎么专业,也不是个人独有的,但依旧是属于他自己的音乐和爱。

    吉他手的双手轻快起来,《北极星》的旋律冉冉上升,那沉重的以前所未有的暴力去瓦解他想要瓦解的一切的“旋律”,再一次变得清亮,清澈。他觉得,《北极星》就应该是这样的:当过往的沉重释放出来,当自己从过去的沉痛中解脱出来,剩下的哪里还会有什么令人畏惧的,令人不安的东西呢?

    但是,抛去那些沉重和沉痛,重新轻盈起来的旋律,并不代表它没有力量。音乐就是这么一种柔软可塑的东西,无论为其赋予怎样的颜色,它都会拥有人生的重量。而这个人生,是你的,是我的,是他的,是每一个人的,且是每一个人一直拥有的。它既是演奏者的个性,也是聆听者的共性,所以,它会在人们的心中传递,会在人们的感受里共鸣,并在传递和共鸣中变得越来越有力量。

    吉他手忘情地演奏着,聆听着,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也在跟着自己演奏出来的旋律冉冉上升。当他抬起头,似乎能够穿透浓密的烟雾,穿透阴沉厚重的云层,穿透噩梦与现实,看到星空闪烁的星星。

    他相信,自己一定看到了,那就是北极星。那星光,耀眼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