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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七十六章 佐井的绝响

    “绝神门”的崩溃比佐井久之的预想更快,这个“神子”看似蛤蟆,但形体之柔软就如同用胶泥捏出来般,当它从“绝神门”的豁口挤出来,体型自然要发生变化。一条条分叉的丝线攀住豁口两侧,将身体一点点向上扯。这些丝线很快就从外部覆盖了“绝神门”,不给这个正方体留下一丝空隙。在聆听“旋律”的同时,佐井久之也能听到它发出的声音,不只是它爬动时摩擦发出的沙沙声,更是一种能让人直接感受到生命的强忍和鲜活的声响。

    很难形容“神子”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样子,不过,佐井久之一点都不喜欢它的叫声。当佐井久之的手指向下一划,所有的符纸——无论它紧贴在哪个地方,亦或者仅仅是在风雨流光中飘摇——都开始燃烧起来了。

    这些火焰远比阴阳二气引发的燃烧现象更为真切,也比之更有一种直观的束缚力,那些小小的火焰仅仅是在符纸中部位置烧起来。不消片刻,符纸就已经完成重组。每一张符纸,每一小簇火焰,都有着肉眼可间的光线般的回路连结。毫无疑问,这就是一个仪轨,佐井久之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面对这些怪诞离奇,一般手段无法击败的东西,他也要举行仪式了。

    上原专务用过仪式,马恩先生用过仪式,而佐井久之的仪式和前两者完全不一样。他熟读大陆典籍,那些看起来离谱的知识为他的灵光一闪插上了翅膀。在佐井久之无法直接视物的状态下,他反而能够更加敏锐地察觉到,这个仪轨正在自行修正。从点到线,从线到面,以每一张符纸为核心,分布式的网格将整片荒地包裹其中。

    拥有“数千手”的佐井久之在效率上更快。当“神子”还有至少一半的身体依旧停留在“绝神门’的时候,符纸构成的巨大仪轨已经伴随符纸的漂移,其中心也在向“神子”接近。

    “神子”的丝线沿着正方体的表面滑下来了,随即又在《北极星》的旋律中灰飞烟灭。即便如此,吉他手的《北极星》已经无法跟上“神子”的成长速度了,这个旋律依旧可以压制它,但它的膨胀是肉眼可见的。

    “第三次了,我还是要说,无用之举!”佐井久之是一个正直的人,从不会刻意掩盖自己内心的想法,无论敌人是谁,哪怕他自己也因为超负荷而伤痕累累,他都从未丢失过自己的勇气和自信。

    “退回去!”

    他打了个响指,啪——

    他的“旋律”就好似从《北极星》中分离出来,从密切的交响变成了清晰的副旋律,又从副旋律逆转而上,以一种连吉他手都感到惊讶的方式,变成了主旋律。

    吉他手是《北极星》的创作者和演奏者,他能够清晰从自己演奏的《北极星》中感受到属于其他人的东西。他并不排斥,虽然这首《北极星》代表了他,但他内心的“爱”,以及他要抒发的“爱”,并非是狭隘的,私人的,自我而孤独的。

    吉他手相信自己的《北极星》是一首好音乐,就是因为这些旋律背负着所有人的付出。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他的未来,从来都不仅仅只有他一个人。

    即便如此,当副旋律表现出强烈的躁动,连身为演奏者的他本人都不由得延续这段副旋律,而不得不将音乐的整体重心进行偏移时,他同样可以深刻感受到,这段副旋律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它脱颖而出,不受到他这个《北极星》的创作者和演奏者的束缚。

    《北极星》给每一个音符,每一段节奏,都编织好了固有的位置、流向和意义。音乐就是这么一回事,它是规整的,有条理的,当所有的音符都遵循一个特定的主题,其中的构成就会显得特别和谐,甚至是不可或缺,从而表现出它自己的个性,并由此被其他人理解,让听众的内心与乐声调和。哪怕是声称“自由”的格式,也不能随便脱离大纲,否则整首曲子就会变成别的东西。

    即兴演奏能够随意发挥,但《北极星》并不是即兴演奏。它从一开始就是有乐谱,有意义,遵循着相当严格的规范,用规律的音符跳动,去表达一些固有的意义。

    在这种情况下,按照吉他手的理解,主副旋律的区分应该是十分严格的,而演奏者也不应该随意更改,一旦改变就不再是《北极星》了。当然,演奏者可以用《北极星》的变调去抒发另一种意义,但吉他手不认为那依旧是《北极星》,在这种情况下,演奏者完全可以添加自己东西,更改这首旋律的名字。

    吉他手对自己的演奏掌控力还是颇有自信的,然而,佐井久之的“旋律”用事实告诉了他:并非如此。

    副旋律的逆转几乎是无可阻挡,吉他手在这一刻丢掉了对《北极星》的控制权,他的演奏不由得顺着副旋律走了——他的意志,他的想法,被这个副旋律所想要表达的勇气和自信折服了。与其说这是被动的,被影响的,毋宁说,他半主动地放弃了主导权,甚至觉得,这个突如其来的主客调转反而成为了《北极星》的特色,并令其升华。

    ——原来如此,《北极星》已经不再是我的旋律了。

    他突然觉得这首旋律本就应该这样,新的《北极星》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在这一刻,他再次找回了过去在乐团中和人们合作的乐趣与感伤。哈姆雷特都无法让这首《北极星》升华,他们只是成为了这首旋律的一部分,但是,佐井久之做到了,而吉他手感受到了这个无比强烈的意愿。

    “佐井……继续下去,不要停下来!”他用嘶哑的声音叫喊着。

    在升华的旋律中,符纸的火焰沿着光路向“神子”汇聚。“神子”无法挣脱这个仪式,它的身体还有一部分卡在“绝神门”中,而“绝神门”也是这个仪式的一部分。它置身最中心,就好似被蜘蛛网缠住的猎物。它不断变形,却又被“绝神门”和仪轨拉扯着,最终变得什么都不像,只是一团不断扭曲的无可名状之物。

    它吸收了蟾蜍神的力量,抵挡住了过去的《北极星》,抵挡住了两种“仙法”的叠加,但是,现在是新的《北极星》,是三种“仙法”的叠加。这是佐井久之的旋律,而他已经不再去怀疑,自己是否能够抵达这个境界。

    ——是的,我当然能,因为我也是天才!

    佐井久之发出低沉的喉声,他的半边身体就好似泥塑般,失去了血肉的质感,干瘪龟裂,仿佛随时都会破碎。他用剩下还能活动的一只手,仅用手指的动作变化,去影响仪式的方向。单纯依靠思考和念头,已经不足以操作如此规模的力量了,他必须用身体的姿势去加强心灵的引导,而他的身体早已经僵化,还能自由活动的地方,就只剩下这几根手指了。

    三种“仙法”叠加,每一种“仙法”都会有自己的调度,彼此之间甚至有矛盾的地方,他是当下唯一能够调和并促进“仙法”融汇的操作者。

    转转转转转转——

    那团不可名状的丝线团块就如同螺丝钉般被无形的力量拧转,一圈又一圈,它无法继续向四周扩散,只能不断向上增长。它就如同从正方体内长出的一个刺,也只能是这根刺。于是,它又有了形状,有了被赋予的意义。

    佐井久之的“旋律”成为了《北极星》的主旋律,同样也有着《北极星》的感染力,而这种感染,这种渗透,正在强征“神子”的身体。

    正如崇尚“旋律”之人所言:无关乎是哪一种生命,无论它是活着还是死去,它都有自己的旋律。旋律无处不在,它是波,是粒子,是弦,是心灵和物质的跳动,它就是宇宙真理的载体。因此,追寻旋律,就是追寻真理,也因此,旋律也可以是科学。

    用自我的旋律去交感万事万物的旋律,本来就是聆听“旋律”之人所应行之事。

    说这话的人越过了“旋律”的临界点,他的所言所行被视为疯癫,最终下落不明。没有人知道他是活着还是死了,亦或者又是以怎样的方式活着,有人猜测,其自身也变成了“旋律”的一部分,就在后来者所能聆听到的“旋律”之中。他变得无处不在,也不在任何地方——佐井久之曾经在大陆古典中找到过类似的描述,称其为“无何有之乡”。

    佐井久之现在可没心思去理会什么“临界点”,也不关心自己会不会越过临界点,变成人人嫌弃的疯子,最终去往某个不知其所在的地方

    但是,旋律交感可是他深研大陆古老典籍后找到的秘法,并以此构成他平日冥想的核心。没有旋律交感,佐井久之就无法将自身旋律的潜力如此充份地挖掘出来。他现在能够从他人的“过去”打捞出对方曾经有过的东西——谁都知道“旋律”的力量稀奇古怪,但是,只要不是脑袋有问题,都能够意识到,佐井久之拥有的是多么离谱的力量。

    化化化化化化——

    “神子”那物质性的外观开始发生变化,那些丝线正在失去原有的光泽,并呈现出另一种质感。这种物质性的变化正在迫使它改变构造,只因为新的构成物质已经无法支持原有的构造。“神子”被迫重新改变形状,从高耸的尖刺变成了一团不再蠕动的,无法继续转变的烂肉。它还活着,但它已经不是由丝线构成的了。线变成了面,再由面构成了一个没有任何间隙和毛糙的,外表光滑的一体成型之物。

    退退退退退退——

    符纸的火焰注入一团烂肉般的“神子”体内,一张张符纸被湮灭,巨大而复杂的仪轨也正在失去光芒,从外围开始解体。它一边消解,一边融汇,就好似将自身彻底纳入了这个怪物的体内。

    紧接着是“绝神门”,这个正方体开始朝内部中心坍塌,还停留在里边的“神子”那部分身躯自然不会有好结果。而它的整个轮廓也伴随着“绝神门”的坍塌不断缩小,它仿佛也要坍塌到中心,最终被压缩成一个极高质量又及极度微小的点。

    这个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佐井久之可以感受到对抗这种坍塌的力量。“神子”正用自身的高速膨胀去抵御这种坍塌,它似乎还想着再一次撑破这个不断回退的过程。

    “这是要比毅力吗?”佐井久之轻声说:“那就来吧。”

    其实他已经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了,他就好似漂浮在半空,有一种空虚感从深处传来,这个“深处”就是他能够感受到的一切。那是黑暗,是空白,是一无所有,令人感到恐惧和绝望。他无法看到任何东西,他无法保证自己会在何时崩溃,但他依旧有勇气和自信,毫无保留地去对抗这些恐惧和绝望。

    不一会,他就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了。不仅仅是从嘴巴里发出的声音,实际上,他连自己的嘴巴是否在动,是否真的在说话,都无法感知到了。他多是聆听自己的心声,可心声也变得微弱,如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什么都不会剩下。

    他无法想象,连自己的心声都彻底无法听到,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他只是觉得,或许就是彻底没了感觉吧?那将是死亡一般的寂静,乃至于这种寂静本身就代表着死亡。

    有一会,他偶然才问自己,自己在想些什么?但他连回应的想法都没有了。

    佐井久之直挺挺站在泥水横流,风雨流光如梦似幻的荒野中,如同一尊长久以前就伫立在这儿的泥塑。他不再有血肉的光泽,失去了弹性和坚韧,他的身体连同阴阳师的衣装,都是这尊泥塑的一部分,是被雕刻出来的。而这尊泥塑仿佛年久失修,已经处处裂痕,仿佛稍用手指碰一下,就会整个儿散开。

    他也没有呼吸,他的“旋律”已经听不到了。《北极星》回到了主旋律,却因为没有了那强烈的副旋律而仿佛缺失了一部分,不再如之前那般完美。

    “佐井……”吉他手再也演奏不下去,《北极星》因为这段旋律的消失而有了缺陷。他再也没有力量支持自己的身体,也重重地摔在了泥水中。

    仪轨和符纸都消失了,“神子”连同巨大的正方体已经无法用肉眼看到。马恩能够用阴阳二气感受到它的存在。而在“内在之眼”的观测下,它正处于一个奇异的状态。但它确实没有真的消失,它只是变成得无法目视,就如同一个微型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