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声音。
在黑暗中有淡淡的光，佐井久之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他就好似从一片深深的大海中醒过来，周遭都是古怪味道的水份。他差点就呛了一口，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受到影响。
水是淡黄色的，灌进体内没有引起任何不适。他依旧可以呼吸，可以转动肢体。他这么做了，却又觉得身体有点儿别扭。他看向光的来处，那光就好似奔向自己，陡然大放光明，刺得他下意识闭上眼睛。可他也没能闭上眼睛，因为那道扑面而来的光消失了。
透过透明的舷窗，他看到了大量不知其名的仪器和机械，看到了仿佛无限延伸到远方的空间，看到了在半空流转的轨迹线，那就如同一片网格将视野切分开来。这是奇异却又令人安心的光景，佐井久之想要张开嘴，但他又有一次意识到了，自己其实没有这些人类该有的器官。
——我……没死。
——我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
他有些恍惚地想着，就听到一个声音从扩音器中传来：“你醒了，年轻人。看你平时那么臭屁的样子，怎么现在看起来有点失落？”
熟悉的声音，是马恩先生的朋友，那位疯狂科学家。大脑袋用喇叭发出的单调尖锐的声音实在太有辨识度了。它的声音也捞起了佐井久之的记忆，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但是，那种在寂静、黑暗、恐惧和绝望中沉没的感觉，至今依旧让他内心剧颤。
不一会，他就回想起了一切，以及为何自己会在这个安全屋里醒来——因为他的一个身体就存放在这里。绘纸操人之术逆转了本身和分身的关系，自己在噩梦中的死亡，并没有让他真正死去。而这个后手，本就是他最早的策略之一。
“我成功了吗？”他想发出声音，但是，这个身躯没有人类的器官。他比过去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状态和人类有着何等的差异。而被迫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简直就是在最糟糕的情况中幸存下来的唯一方法了。
佐井久之希望听到好消息，他也不确定大脑袋能不能收集到噩梦里发生的事故。对他人而言，那不过是不存于现实的噩梦，但是，身为亲身经历者，那些痛苦和创伤依旧残留在他的心灵中。
“没有。”喇叭音很爽快地回答，但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随后又嘀咕着，“面对那种东西，你凭什么会觉得自己能成功呢？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啊，是吗？失败了……”佐井久之没有因为这个坏消息而感到意外，他也不怎么后悔记忆中自己的选择。他付出了自己能够付出的所有，面对那个可怕的怪物，本来就没有绝对成功的道理。
理论如此，然而——
还是有点遗憾。佐井久之忍不住这么想。
“时间过去了多久？”他问。
“没多久。”那个如同唱片机般的大罐子移动到舷窗边，佐井久之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里边的粉红色大脑。鹅颈喇叭伸过来，就好似在盯着他，说：“看起来，你已经适应了，有点超乎我的预期。也许营养液的效力比较强？”
佐井久之的身体在冒泡，溶液穿过他那如同用柳条或荆棘编织而成的身躯，似乎在内部发生了某种化学反应，陡然咕噜噜地冒泡，如开水般翻滚起来。不过，佐井久之感觉不到灼热，他没有半点冷和热的感觉，只是对体内的情况有一个中性的认知而已。但正因为这不是好或坏的感觉，所以，倒也还能让人接受。
这是一具用结缘神仪式制成的分身，佐井久之根本不了解其中的秘密，但是，他将这具分身当作阴阳师的式神，开发出了有用的术式，并让他坚持到了最后一刻。对于能否在噩梦和安全屋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完成意识转换，佐井久之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理论是理论，实际应用时料想会有诸多阻碍，但他终究还是在这个分身里醒来了。毫无疑问，这个术式是十分成功的。
佐井久之活动一下身体，用怪异植物编织而成的身躯顿时散开了一部分，又蠕动着编织回他的身体。也许是自我意识的约束，这具身体本可以编织成任何形状，但他依旧维持着相当程度的人形。
即便如此，佐井久之也十分明白，至少在这个身躯所代表的物质存在上，他已经是一个有别于人类的物种了。而这种差异甚至要远超这位将脑袋塞入“唱片机”里的疯狂科学家。
他觉得，自己心中的失落，不免也有自己不再具有“人类”的感觉。他的思维已经再次活跃起来了，他可以想象自己以这个形象出现在人们面前时，究竟会引发何等的慌乱。从身体构造上彻底异化为别的东西，这可不仅仅是违背人力伦常的情况，无论是在政治还是其它意义上，都是足以令人揪着不放的把柄。
——虽然捡回了一条小命，但后边的麻烦更多呢。
佐井久之的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念头，不过，片刻后就不再放在心上。他想出去，想要回到那个战场上，在那里还有他尚未完结的战斗与责任。大脑袋说“时间没过去多久”实在是此时最好的消息了。
“还要回去吗？根据我的调查，你似乎还没有赢过一次吧？”鹅颈喇叭发出尖酸的声音，“哦，是击败了一大堆小喽啰，然后就被别人当小喽啰打了。”
尽管这话很刻薄，但佐井久之也不是会在意这种事情的男人。大脑袋没有阻止他，反而主动伸出机械臂，在容舱外轻快地输入了一连串密码。淡黄色的液体从佐井久之脚下的孔洞泄出，转眼就都不见了。佐井久之的身体也不是湿漉漉的，没留下半滴水渍。
怪异的身体迈出一只脚，它摇晃了一下，但很快就本能地控制住了这个身体。只有它自己才能体验到，这和过去操作这个身体的感觉完全不同。理所当然不同，这不是人类习以为常的构造。佐井久之甚至怀疑，自己为何能够那么迅速地接受这个身躯，他感觉不到自己对这种“理所当然”的质疑。
“感谢我吧，你的技术实在太粗糙了。如果我不帮你调整，你大概还要躺上好几年，说不定就真的回不来了。”鹅颈喇叭趾高气扬地说。
“嗯，谢谢。”佐井久之真情实意地回答，他也意识到了，明明自己没有特别明显的发声器官，但自己依旧可以发出声音。这个身体随便一处都是共鸣腔，当他想要说话，就会振动空气。换言之，他可以用任何一处肢体发声，无论这个形态有多么接近人类，也依旧不是人类。
“就这样？”大脑袋对佐井久之真诚却有些简单的回答感到失望，它挺希望这个男人跟了马恩那么久，多少能学会一些对方的能说会道。
尽管能听出喇叭声的不满，佐井久之试图补救，却发现自己其实找不到更多的话了。他和大脑袋站在同一边，也在接受对方的帮助，但自己对这个疯狂科学家的认知是极少极少的，他都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怎样的好话来赞美对方——但他觉得，如果自己还是人类的时候，应该更能说会道一些，至少能说得对方眉飞色舞。
如今，他只能笨口拙舌，干瘪瘪地解释几句。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些话说出来挺尴尬，其中的真情实意也不知道是否已经传达给这位疯狂的科学家了。他不知道是不是身体的异常导致他对这些人际交往有些意兴阑珊，他想了想，还是继续大脑袋的前几个问题。
“我是失败了，但我还活着。”佐井久之的语气平淡，却又充满了坚决，“就算是小喽啰，也有小喽啰的位置。”
“哼……真不像是你会说的话，竟然承认自己是小喽啰？”大脑袋发出不屑的讥笑，“你打算怎么做？你什么都做不了，丢了性命都做不到的事情太多了。你是想去送死吗？还是垂死挣扎？真是的，让我白费功夫，做了多余的事情来救你。”
“不，我认为您不是这样的人。”佐井久之没有在意这些讥讽的味道，严肃诚恳地说，“马恩先生在做的事情，您一定比我们更加清楚。如果我不能回去，为何会在这时醒来？是您救了我，但我相信，在您这儿，也有我必须去做的事情，对吗？马恩先生一个人是无法对付那个怪物的。”
“……”脑袋罐子原地转了几圈，才发出喇叭声，“看不出来，你变成这个样子后，脑子似乎变得好使了一些。”
佐井久之没有理会它，进一步说到：“只要我能做的，请您尽管说。只要是能对大家有帮助的事情，我什么都愿意做……就算是当个小喽啰，当个跑腿的，也没关系。”
“这就是所谓的，死了一次就大彻大悟？”脑袋罐子似乎在品味自己的这句话，满意地又原地转了一圈，“我知道你要去那边，但是，你知道怎样才能去那边吗？仅仅是前往山顶的神社，是没办法回到那边的。”
佐井久之愣了愣，他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只是执拗地想要回到噩梦里罢了。如果自己死了就算了，但既然还活着，就肯定还有机会。失败从来都不会击败这个男人，要让他什么都不做，就只能杀死他。
“看来你真的是完全没有准备。”脑袋罐子轻快地说，“既然如此，你有想过，直接用这样的身体回到那边妥当吗？你这个身体，虽然你会觉得就是你的东西，但它其实不是。”
佐井久之并不奇怪大脑袋的说法，他其实早就有预感了。这个身体利用结缘神的力量制造出来的东西，而他在噩梦里，已经见识过多个神明，还和神子来了一场正面交战。“神明”也好，“神子”也罢，那些怪物的手段真的防不胜防，连哈姆雷特那样的资深午夜回响行走者，也会在不知不觉中着了道，最终落得个不留全尸的下场。
蟾蜍神在这次事件中无疑是扮演了“恶神”的角色，那么，同样也是“神明”的结缘神一定是站在自己等人这边的吗？通过仪式从它那儿获得力量的人太多了，但从这个战场的角度去看，那些力量并不足以让人们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确实，上原专务和哈姆雷特都死了，死在三丁木公园的人更多。如果将这个结果视为代价，这个代价是很惨重的。
因为，大家的初衷都是想要活下来啊。
“但是，没有结缘神的力量，是无法对抗那些怪物的。”佐井久之平静地说，“这是我唯一仅剩的了。”
“那你更要感谢我了，我为你的这个身体做调整的时候，加入了一些限制器。”大脑袋毫无掩饰自己的喜悦，“不得不说，你的这个身体确实挺奇怪的，我在宇宙见过许多种族，但像你这样的，也是第一次见到。即便如此，我也还是能够做一点针对性的工作。”
“……谢谢。”佐井久之觉得，这位疯狂科学家更喜欢听到别人的赞美，而且还是那种露骨的赞美。对他这个纯正的日岛人来说，不是一个容易接受的风格。单纯论喜好，他更喜欢那种内敛的表现。
“进一步说，就算你能控制这个身体，也能再次回到那边，你又打算做什么呢？你已经证明了，自己什么都做不到，不是吗？”大脑袋一边这么说，一边用机械臂在控制台上工作起来，“如果什么都做不了，回去就毫无意义。”
大脑袋的反对在佐井久之听来，却隐约有另一种含义。
“您其实已经有所准备了，对吗？”佐井久之的声音依旧是平淡如水，没有半点波折起伏，听起来就好似一个个发音用相同的间隔说出来。他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理智上觉得有些别扭，但在感性上却又不以为然。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前方吊在半空的棺材——装有前代神子母体的那具——正斜斜滑落过来，最终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大脑袋一直在对这具棺材进行加工，如今，这具棺材的落地声之沉重，听起来要比过去多了几百斤的质量。
“把它带走吧。相信我，只有这玩意才能让马恩那个大骗子的计划获得真正的机会。”大脑袋没有继续为难佐井久之，十分爽快地说到。紧接着，它不知从哪儿取来了一把银色手枪，“也许你还应该试试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