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玄幻奇幻 > 马恩的日常 > 第九百七十八章 出局者佐井久之

第九百七十八章 出局者佐井久之

    佐井久之早就棺材还在加工的时候就见识过那些难以理解的工艺,他不知道这颗大脑袋里边究竟有多少奇思妙想,但是,马恩先生信任它,所以,他也信任它。信任就像是一根柔软的粘绳,将不同期许的人们紧紧绑在一起。没有人真的能够看穿他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也没有人真的能够在他人面前一丝不挂,人与人之间存在天生因素与后天造化的差异,因此,能够将人们联系在一起,塑造出团体和社会的信任,有着连人们自己都难以理解的更加昂贵和沉重的份量。

    棺材的外观已经和过去所见大有不同。黑得发亮的底,红得给人流血错觉的线条,将这个原本灰扑扑的棺材妆点得高贵耀眼。佐井久之看得出来,这种美感并非出自这位疯狂科学家本身具备的美学,而是自然呈现出来的规整秩序的科学之美——也许只是将材料和机械用一种和谐的方式拼合,在达到某个优化效率时便会自然而然呈现出这种人工之美。

    佐井久之的触枝从胸腔探出来,如同好几根分叉的舌头,在棺材表面游动,感受着其表面的光滑与粗糙。在仔细观察时依旧可以看到大脑袋的科技产物固有的风格:一种不平衡的平衡,一种粗犷中的细腻,一种扭曲的和谐,以及在细节混乱中呈现出来的整体规整。

    无论是触感还是视觉——佐井久之很难解释,没有眼睛和皮肤的自己是如何获得这些近似于人的感触的,他只能这么去形容自己的感知——都能清晰感受到这种矛盾的美学,也都隐约可以感受到这个棺材本身的活性。

    是的,这个棺材是个活物。佐井久之在与之接触的一瞬间就肯定了。这种活性并不仅仅体现在触碰它时的反馈,还有他能够聆听到的“旋律”。换做是正常的身体,佐井久之不确定自己会否有这么敏感,但他此时此刻确实听到了,来自于棺材的“旋律”。

    “它是活的!”佐井久之忍不住惊讶。

    “当然,别看它用了不少非有机材料,但在科学上,并不意味着活体只能由有机物构成。”大脑袋得意洋洋,“我敢说,能够完成这次加工的人,在这个星球上不超过五个,而我是最好的——”它顿了顿,又想了想,肯定地点点头,说:“是的,没错,这个棺材是这个星球上目前最棒的棺材。”

    “您打开看过里面吗?里面有个女人。”佐井久之仍旧记得,吉他手为何会参加这次行动。现在的战场太过残酷,在噩梦的最后一段记忆里,吉他手也快要油尽灯枯了。至少现在他还有机会替音无先生确认一下,其为之舍命的事物最终能够如其所愿。

    “当然当然,马恩跟我说过了。”大脑袋理所当然地回答:“神子母体,对不对?失败品。她必须存放在这具棺材里,棺材才有效果。解释起来很麻烦,你就当她是一个零件,一种成份吧。”

    这么说着,它用机械臂顺了顺鹅颈喇叭,将弯曲的腔管扯直了。尽管看不到它的表情,但佐井久之觉得,这位疯狂科学家似乎就等着他接话呢。

    “所以,我们不能把她取出来?她一辈子都要呆在里面吗?”佐井久之问到。

    “就知道你会这么问。”朝天的鹅颈喇叭发出尖锐的笑声,继而严厉地反问,“你以为我是谁?如果我没有这个本事,你们还会跑到我这边来吗?”

    “也就是说,可以办到?”佐井久之想要发出讨好的声音,但不管他的想法和心情,他的声音都是平直的,没有半点起伏——尽管一开始会让他挣脱那些负面情绪,感到平静,现在他有些厌烦这种感觉了。因为,如果是为了吉他手,他愿意尽说些好话。然而,没有一个好的态度,是很难传达这种善意的。他就听不出来,自己这平直寡淡的声音能有什么魅力。

    马恩先生是他的学习对象,对方那种令人如沐春风的本事,这也是他一直想要效仿的。

    “是的,可以办到,所以才要进行改造。改造就是一石三鸟,既可以配合大骗子的计划,又能够在这个过程中,将里边的人置换出来。”大脑袋绕有深意地问:“你的化学课成绩如何?什么是置换,应该还没有忘记吧?”

    佐井久之当然能够从“置换”一词中听出更多的内容。这一次大脑袋费尽苦心,总算找到了一个足够形象的比喻,并顺利地如预演过一般,将这个美妙通俗的比喻说了出来。它心中如三伏天喝下了一大杯凉水,似乎全身的螺丝都松了下来。

    “那么,究竟是用什么来置换里边的人呢?”佐井久之这么问了一句。

    “那就看大骗子的计划了。”大脑袋没有解释更多的兴趣,“反正你们也是跟着他的计划走,对吧?你们死了多少人,都要责怪他哟。”

    “不我不会。”佐井久之斩钉截铁地回答,“不管马恩先生的计划是什么,他都已经带领我们做到了单凭我们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哪怕有很多遗憾,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如此说着,佐井久之的触枝卷起棺材,牢牢固定在身后。他本来以为自己再没有机会回到那个战场了,没想到竟然会在安全屋这边得到了更多的收获,将自己的这具怪异分身留在外边,果然是他至今为止最正确的选择。

    棺材很沉,但是,形象怪诞的佐井久之拥有可怕的体质和蛮力。只有当意识完全投入这个身体中,他才愈发察觉到,这个身体的优势比之人类何止百倍,也无怪乎上原专务当时一副拽拽的模样。

    上原专务原本的计划中似乎包括“将人们引向进化”的想法,他所说的进话是以这种怪物般的素质作为标准的吗?佐井久之也不得不承认那个男人真是心比天高。不过,仅以佐井久之自己的感受而言,他从来都不觉得这种身体层面的彻底革新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您认为,人类目前有必要,有技术去实现全人类的进化吗?”佐井久之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他自认没有这方面的认知和素质,也从道德伦理上排斥那些没有丝毫人体因素的外观,然而,他置身于当前这个怪诞的身体中。无论是这个身体的素质给他带来的更加直观的冲击,还是因为如今已经只能如此,而必须对未来有所期许,他都想听一听专业人士的评价。

    看看这个疯狂科学家的样子,姑且假设选择用这种方式生存的人能够用更加客观理性的角度去给予一些建议。

    “嗯?为什么这么问?”大脑袋摆弄着操作台,鹅颈喇叭斜过一边,像是打量着佐井久之,“我以为你是能接受这种生存方式,才会将它作为备用。难道不是吗?”

    佐井久之觉得自己应该苦笑,但脸上的藤条植物如触须般纠缠了一阵,依旧没能编织出表情。他觉得自己应该要伤心一些,但他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对此感到伤心难过。正因为什么心理波动都没有,仿佛这一切异于常人的表现都是理所当然的,自然也不会感到抗拒和恐惧。

    甚至于,在噩梦记忆里被点燃的那些情绪,此时此刻也朦朦胧胧,只有一个单纯“绝望、悲伤和愤怒”的字眼。对自己最终制定的策略,也没有任何好评或差评。在没有相关情绪的情况下,哪怕能述说这些字词,又有什么意义呢?人们需要语言不仅仅是为了沟通和表达理性的需求,也是为了让他人感同身受啊。

    当佐井久之用一种平淡而无趣的情绪想到这些“过去视为正确之事”时,他连一点悲伤都生不出来,只是用一种寡淡无聊的视角去审时着这些词汇——没有褒义,没有贬义,仿佛那就只是一个单纯的,甚至于根本就不需要讨论和疑惑的,完全确定或完全否定,亦或者不肯定也不否定也没有关系的事情。

    与此同时,佐井久之第一次真正从理性上,认可了自己过去常说的词:怪物。

    他就是这么中性地想着:自己现在就是一个怪物。

    “我只是想要知道人类的未来。我想知道我的未来。”佐井久之十分肯定地回答,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如果将问题扩大到“人类”的层面,他如今所面对的,因为“自己是怪物”所衍生出来的种种问题,就不再是问题。

    他有什么就说什么,欺骗对方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不愿意给予真实的答案,不如保持沉默。

    提出这个问题的佐井久之,察觉自己似乎有点理解上原专务的疯狂了。

    ——是的,疯狂的原因,大概是孤独和恐惧吧。

    “当时的我没有完全将这个身体当作最重要的备选方案,策略在发生变化。”佐井久之继续说,“我希望过去的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嗯哼?可怜的小家伙。”不知为何,佐井久之从尖锐的喇叭音中听出了怜悯,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被怜悯,而对方为何有资格抒发这样的怜悯。如果从正常人的角度来观察,自己和它显然都是异类。

    佐井久之在这个时候,有一个淡淡的意识:自己正在寻找同类,并且,自己正在视这个疯狂的科学家为同类。自己说的这些话,也许不是为了得到解答,而仅仅是为了获得认同?

    他,或者它,不太肯定。

    佐井久之觉得如今的自己很透彻,理论上是不应该有“不太肯定”这种模糊感的,这种感觉和他的认知自相矛盾。他开始有些困扰,这种矛盾的,不和谐的地方,反而让他有别的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好吧,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了,但你好像还不知道自己真正想知道的是什么。”脑袋罐子转过身,挥舞着章鱼触手般的机械臂。顶灯一瞬间聚焦在它的身上,让罐子上的金属闪闪发亮。两人周边的灯光正迅速朝远方暗淡下去,不消片刻,除了两人所在的地方,余下的空间都陷入目不可视的黑暗中。

    “我不能从您这里得到答案吗?”佐井久之虽然说着“您”,语气却比之前更加直接而平淡了。他曾经想要放下姿态,表现诚恳,以获得这位疯狂科学家的好感,并认为这是人际交往中最重要的一环。但他现在却觉得,那种想法充满了拘束。

    ——人总是要做许多没必要,无意义的行为。

    他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一些念头。这些念头是飘忽的,如夜空的星星,闪烁一下就再次黯淡下去,他还没来得及分辨。在过去,他有无数理由去反驳这些观点,但现在却又觉得,当时自己找到的各种理由都是虚伪的,毫无意义的。

    “你认为毫无意义的东西,在事物的联系中处于极为重要的位置。”大脑袋仿佛能够看穿他在想什么。它当然可以,更换身体可不是故事里那么浪漫的事情。

    “你的问题,我这里有答案,但我不觉得应该由我给予这个答案,因为这个答案是属于我自己的。佐井久之,人的真名实姓是有意义的,你的名字对现在的你有什么意义?这个名字对你来说是真实的吗?你有认真想过吗?”它这么说着,机械臂将佐井久之缠绕起来,向着黑暗的远处伸展。

    “所有的答案都基于一个最基本的宇宙真理:没有任何存在是毫无必要,毫无联系毫无意义的。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以多种方式紧密联系在一起,并在这种联系中拥有特定的位置。这个真理不会受到你的主观左右,因为,你所思所行都位于其中。”大脑袋如此说到,“去吧,回到神社,进入午夜回响,那里有马恩的仪式留下的痕迹,我会再次启动那个仪式让你回到它的噩梦中。”

    “我该走了吗?”佐井久之的身影被机械臂推入黑暗中,它的声音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我认为……”

    “谁管你啊,我不想和笨蛋说话。现在的你就是个痴愚盲目之徒,就算在我这里得到一个答案,你真的会重视这个答案吗?你会觉得这个答案是有意义的吗?”鹅颈喇叭一如既往地发出了尖锐的嘲笑,“可怜的小家伙,人一旦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马恩先生……马恩他也死过,对不对?我听见了,我真的听见了!”佐井久之的声音有点挣扎,“只有死亡才能进化!不,死亡就是进化,对不对?死亡本身也是没有意义的,生死对立是没有意义的!”

    “在宇宙的真理中,在那悠久的时光里,连死亡本身也会消逝,但这不正代表了死亡的意义和位置吗?人死了就真的死了,这才是最有意义的。”大脑袋如此回答,“你已经死了,佐井。如果你能真正意识到这一点,你会好过许多。”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我知道我死过一次!”佐井久之还在大喊。

    “你仅仅是知道而已。”大脑袋平静地说,“但你真的认知了吗?你并非刚刚结缘,你的诞生本身就是结缘的结果。你以为的开始其实早就是结束,这才是‘结缘神’最可怕之处。而你的强大,你的结局,乃至于你的存在,都是有意义的。”

    “为什么……为什么!?”佐井久之的余音在空间中回荡,明明是这么问着,但大脑袋从里边听不出任何疑惑,就如单纯重复着这几个字。

    “连疑惑都消失了吗?”大脑袋静默了两三秒,用机械臂纠正了鹅颈喇叭的方向,自言自语地念念碎道:“是这个样本不太行,还是马恩是特殊的?明明做了一些调整……好想去宇宙啊。笨蛋,蠢货,在宇宙尺度下,你这种毫无意义的态度才是最无意义的啊。无论是混沌还是秩序,每一个存在着的因素都有其位置,这就是最大的意义。”

    说了一会,它停下来,来回转了几圈,周遭的灯光有亮起来。它叹息着,烦恼着,佐井久之的疑惑难不住它,但是,佐井久之的变化中蕴藏着深刻的科学奥秘,令它不得不深深揣摩。

    当佐井久之带来这具分身时,大脑袋一直都认为,佐井久之有极大的成长潜力,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作为一个成功的比照样本,窥视一下马恩和结缘神的秘密。可这事被它办砸了,无论是出于怎样的原因,佐井久之适才的表现完全就是它不想见到的结果。它希望的最低限度,是能够减缓这些变化,可它也没能做到,它再一次感受到,自己已经抵达了自己已经拥有的知识的上限——它想去宇宙的心情更加强烈了,过往的经历让它一直都相信着,只有宇宙才能让它突破自己的极限。

    大脑袋身前的屏幕闪了闪,再次出现马恩的身影。因为技术缘故,相关信息的传达并不是无缝的,影像时常失真乃至于丢失,那些庞然大物更是难以看清楚,更别提做具体的分析了。

    “明明都是科学的东西,为何会真的相信毫无意义呢?”它看着屏幕中的马恩,喇叭声有些低沉,“所谓的‘毫无意义’只是一个用来表达狭隘意义的情绪性的词语,而不是真正能够相信的真理。马恩。如果是你,一定能明白的,这些自我的联系,以及彼此的联系,就是和人有关的一切问题的答案,也是我之所以是我,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无法认知到这个基本,就无法找到自身存在的位置。你也是很看好他的,对吧?马恩。但我看到了,这是一个充满遗憾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