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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八十章 临兵斗者皆阵列神前

    马恩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怪异植物在疯涨,泥水翻涌,大火遍地,冰霜弥漫;远方又有火山喷发,岩浆倒灌,风雨招摇,又有流光四溢,末日后的生机不是蓬勃的,而是疯狂的。曾经在噩梦里看到的阴郁森绿只存在于记忆中,却再也分不清这到底是何处。还有那一个个倒下的人影,不是尸骨无存,就是残骸一具,苟且活着的其他人也看不清原来的模样了。

    回想起人员齐整的日子,眼前所见是何等的凄切悲愤。来到噩梦中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远离噩梦的几人大致又有几个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呢?

    佐井的尸体就像是破碎的泥塑,在风雨吹打中一寸寸剥裂,紧接着就整个儿塌陷,摔在泥水中变成一块块,和真正的泥土石块混在一团,连轮廓都融化了。很快,从哈姆雷特的尸体中滋生的怪诞植物就扎根在这些泥石里,枝叶招展,愈发茂盛,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转眼间就翻了两三倍。

    马恩知道,它们吃掉了三人的血肉,迟早也要吃掉这里所有人的血肉。它们正向倒下的吉他手蔓延,在他身边围成一个圈簇拥起来,就如食腐之物般,饥渴地等待着猎物咽下最后一口气。

    但是,这至少证明了,吉他手还没有真的死去。鹫峰红苑也没有,她的眼神死气沉沉,好似只剩下一具空壳,她早就没了英姿少女的丰满,巫女装显得空空荡荡,她是如此的孱弱消瘦,仿佛只剩下一副骇人的骷髅。

    如果要说幸运,知音爱美和经纪人小姐大概是幸运的吧。她们都昏迷着,不需要目睹那些恐怖的场景,不需要体验余下的绝望,她们无法保护自己,但其他人都在保护她们——马恩不会妒忌这种幸运。毋宁说,如果活下来的人都能够如两人这般幸运。无论是文京区的人们,还是扩大到日岛的人们,大陆的人们,全世界的人们,都能在明日醒来之时,浑然不觉今天发生过的那些绝望与恐怖,继续大家习以为常的日常,那定然能够证明,如今所有的牺牲都是有价值的吧。

    然而,身为当事人,对亲身经历的这一切反转,噩梦,厄运,绝望、恐惧和悲惨,又怎能完全无动于衷呢?

    马恩的身体很痛,秘药的痛苦深入骨髓,深入灵魂,但他的头更痛,他无法形容这种痛苦,即便是他也从未体验过这种酷刑。他不知道自己是清醒着,还是被痛得迷糊了,仅仅是自觉得清醒。他不禁要问自己:这是地狱吗?

    ——当然,这就是地狱。

    ——如果自己不做点什么,还会有更多的人下地狱。

    “……没办法了。”马恩用力压着脑袋,他真想把手指插入太阳穴,在自己的脑浆里翻搅一下,那样的痛苦和恐怖说不定还能稍微减轻一下现在的痛苦和恐惧。

    “没办法了。”马恩看向前方那个被压缩到了极限的“神子”,那就是一个飘忽不定的点,隐隐中有所鼓动。里边的怪物还没死,还挣扎着要出来,马恩几乎肯定,它肯定能够做到。因为,佐井久之已经死了,吉他手已经倒下了,那些曾经压制它的力量全都消亡了。

    好安静,失去《北极星》的旋律,这个怪诞的噩梦好似瞬间变得安静下来。可没过一会儿,暴躁的声响再次充斥耳中,扭曲,变调,好似所有的音符都跳出了五线谱,发了疯般到处乱跑乱跳。

    这些声音是混乱的,比任何时候听到的声音都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没办法了。”马恩说了第三次,他找不到任何能够立刻派上用上的帮手,他的朋友都完蛋了,哪怕还有可以期待的人,情势也已经到了一触即溃的边缘。无论是情绪上的主观,还是理性的客观,亦或者是本能的直觉,都看不到半点可以调和的地方。

    马恩的黑伞只剩下一根杆子,他摇了摇,想要将伞面恢复过来——他觉得自己可以这么做,但是,没有任何反应。没有黑膜从虚空中钻出来,没有伞骨汇聚过来。这是一场噩梦,曾经可以无中生有,但现在不灵了。马恩也不奇怪,因为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他的世界。

    这是结缘神的噩梦,是结缘神的世界,是怪物的猎场。

    ——那就这样吧。

    在虚幻的火焰和冰霜中,一只巨大的手掌如撕裂大地,无视任何阻遏,在马恩的脚下钻出来,然后是手腕,手臂,没有肩膀,但也快要有山丘般巨大了。他身上的血似乎渗透到了这只巨大的手臂里,勾勒出复杂的神经,奇异的血管,镌刻出鸟兽云柱,又有似鹿,似马,似鳄,仿佛由十多种动物杂交而成的奇异之物缠绕其上。

    烟尘和血色填充了其内质,让这只虚幻的手臂变得紧实,粗壮,有力。

    ——混元一气大擒拿,巨灵神。

    没有任何招呼,这只巨大的手臂越过所有人,抓住了那个不断鼓动的黑点。马恩可以感受到,强大的引力和斥力同时作用在这只手臂上,接触面正在被撕裂,剥离,一层层地被削薄。这是佐井久之舍身一击的力量,也是“神子”的挣扎。

    这是一股可怕的力量,正常来说,没有人能够活着触碰这微小的东西,但这也是佐井久之的实力证明。那个男人,真的不弱于上原专务,甚至于,撇开结缘神的影响,单纯较量实力和经验,佐井久之也定然能在吸取教训之后反败为胜,因为,他真的有这样的潜力。

    他的内心,他的年龄,他的天赋,他的努力,都已经证明了他的可能性。马恩看得很清楚,队伍里的专家表面看起来对佐井久之不屑一顾,但是,他们在态度上的针对,本就已经证明了佐井久之的出色——没有人会对真正不屑一顾的人抱有太多的想法。

    日岛政府没有选错人,但是,出色的佐井久之依旧没能挺过这次考验。

    马恩的额头绽出青色的血管,他已经用尽全力了。相比起巨大的手臂,这个黑点是如此的不起眼,可是,它似乎被压缩到了一个难以撼动的程度。这种压缩并没有削减它的力量,马恩可以清晰感受到,里边有一股力量正在向外挤,不断膨胀,不断膨胀。

    “神子”还在消化蟾蜍神的力量,它如今的暴动虽然也在消耗这股力量,但是,马恩也不确定它何时才会抵达极限。在理论上,结缘神已经离开了,这股力量就如无源之水,不可能一直暴涨下去。在禁锢、暴涨和承受力的对抗中,肯定是有一个极限的。

    最理想的结果无非是“神子”消耗了全部的力量,最终被闷死在这个黑点中,亦或者它的承受力无法消受这种冲突,而导致自身崩溃。

    但是,马恩已经可以想象最坏的结果了。如果换上《山河图》或许会轻松一些,但是,要应对的敌人可不仅仅只有“神子”。如果对付一个“神子”就将所有的牌都打光了,那剩下的危险又拿什么来应对呢?

    马恩可以感受到,情绪的失衡和强烈的痛苦正在形成一个新的天平,但这个天平是不稳当的。他眨着眼睛,因为眼前有太多的幻觉。有一种飘忽的错觉,让他觉得天地都在旋转。他听到了更多的声音,有美好的,有憎恶的,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死魂灵围绕在自己身边。他的情绪和身体是如此的亢奋,以至于迫切想要做点什么。

    冲动,马恩感到自己极端冲动,而这股冲动无处释放,像是要将自己的灵魂撑爆了。可这种冲动无法让他做成任何事情,他的理性正在发出警告,而这些理性的声音被愈加暴躁的情绪掩盖,几乎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只是凭借经验、本能和直觉维系着此时的耐心。他甚至无法告诉自己,现在的选择有多正确。一些从心中钻出的声音在发出尖锐刻薄的嘲讽,他听不清,只觉得那是在嘲讽,这些声音让他觉得自己是在自暴自弃。可是,他也不能完全肯定,这种感觉是真实的,他什么都不能肯定。

    他觉得混元一气大擒拿比平时更强,还在因为情绪和冲动变得更强,可事实是,这只“更强”的手臂也依旧无法彻底压制那个微不起眼的黑点。似乎只有这个事实,才能偶尔给自己浇盆冷水,让那不断膨胀的情绪和冲动显得毫无道理。

    马恩心中的恐惧就如同决堤般不断涌现出来,他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不是熟悉的语言,奇怪的发音,含糊的舌头,平直的声音。或许是风传来的,或许是溅起的泥水带出的,或许是遍地的植物在说话,仿佛很远,又仿佛很近。这声音无法定位,却正在变得清晰,越是清晰,就越是如同大山般当头压下来。

    撒呀、苏嘎、喀拉——

    当马恩听得最清楚的时候,这声音近在咫尺,像是在肩旁,像是在身后,贴着自己的耳垂,他的颈脖似乎能感受到呼吸时带起的风,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脊椎就好似被液氮急冻过一般僵硬又脆弱。

    这种感觉是如此的真实,他的眼角似乎在一瞬间看到了某个轮廓,他的眼球不由自主地斜过去,汗珠钻进来,又涩又痛,似乎被针扎一样。但他什么都没看到,也无法确认其大小和形状,他只能感受到,感受那个声音,感受那个存在。

    马恩想起来了,他明明一直都记得,却仿佛在这一瞬间才想起来般。

    ——它一直都在我身边,它就在我的身后,它一直在这里……

    ——不,是我一直在它身边!

    马恩手中的伞柄动了一下,他分不清是自己手腕的颤动,还是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他有想到要反击,也准备这么做,但是,这种动态似乎还在他的念头产生之前。而他也没能立刻继续下去,他的手脚关节似乎生锈了,似乎被什么东西绑住了,这些条状的东西正沿着手踝和脚踝不断地缠绕上来。

    触感是柔软的,坚韧的,冰冷的,但很快就变得温暖起来。它缠绕在脖子上,马恩向下转动眼珠子,也看不见它的存在,但是,他觉得它就在那里,如同一条绞索。可是,这条绞索又变得温暖了,粗糙的地方变得细腻,如同肌肤的触感。

    这个完全看不见的东西缠绕着自己,接触面不断变大,它在压过来,有了凹凸有致的感觉,好似一具温暖柔软的身体,是女性的身体?是……广田小姐?马恩的呼吸紧促,这种感觉唤起了他和广田雅美深入彼此的记忆。那些美好的记忆化作实际的触感,他真的觉得,广田小姐就在自己身后,趴在自己背上,对着自己的耳朵吹气——这些本该有的美好,全都化作恐惧,两者的份量是对等的。

    绝望和恐惧,伴随着柔软的触感,不断压着马恩的脊梁,如有实质的重量。他的脊椎是僵硬的,但是,双脚像是不堪负荷,硬生生弯折下去。他隐约听到了自己的骨碎声,他眼前所见都瞬间矮了一截,然后才是痛苦传来。

    这种痛苦完全比不上秘药带来的痛苦,可是,却让那份凹凸有致的触觉更加真实。

    马恩的眼珠子都转不动了,大颗大颗的汗水沿着下颚滴落,他头晕眼花,看不清自己的脚到底是不是折成了两段。他的手抓着武器,可是,连手指都无法动弹分毫。

    如果广田小姐的触感不是真实的,至少这种绝望和恐惧的份量是真实的,僵硬的身体也是真实的。那是本能的惨叫,是身体的畏惧,是心灵的颤抖。

    如果趴在自己身上的不是广田小姐,那就是真正的——

    结缘神!

    马恩绝对不会认错,他的身体绝对不会认错,因为,去年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狼狈,身体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连思维都要被冻僵了。

    ——竟然在这个时候……不,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别看,控制住,别去看,那不是能够观测的东西!”

    马恩在尖叫,他试图告知其他人,却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发出了声音。

    巨大的手臂、虚幻的火焰和冰霜,就好似水中的倒影,在涟漪泛起时就已经扭曲。马恩垂着头,只看到这些东西都消失了,就如纸中画被连同纸张一起焚毁了,连灰烬都没剩下。

    ——没办法,根本挡不住!

    虚弱的念头艰难地从他那冻僵的脑海中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