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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记忆的回响

    马恩目送鹫峰红苑背着白色吉他跑出神社,斜斜的夕阳映照着山峦绿树,她的身影在树荫下消失了。他在神社结束后,在神社存放行李的房间里找到了这把吉他,他知道吉他手需要它。吉他手的战斗有目共睹,马恩相信他还活着,只要有一把吉他,他依旧可以奏响那首《北极星》。

    况且,濒临“旋律”界限的键盘手避开了最初的危险,而谁都不知道濒临界限的午夜回响行走者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只能肯定,那一定是很强很强。以两人之间的交情,马恩相信键盘手绝对不会对吉他手放任不理。

    “那么,就靠你了,音成小姐。”马恩如此对晚风述说。

    “亲爱的,我们回房间吧。”广田小姐这么说着,牵起他的手。

    马恩返身抱住她:“你听到了吗?”

    “什么?”

    “歌声。”马恩在她耳边轻声细语,“我听到了,遥远的歌声。”

    歌声藏在风里,徐徐拂过耳畔,马恩听到了熟悉又难听的声音,古怪却又明亮的节奏。他知道,是知音爱美在唱歌。知音爱美一直都拥有“旋律”,哪怕她自己不知道。她的“旋律”或许曾经是邪教的阴谋,亦或者曾经是上原专务的底牌,在蓄谋已久的仪式中也曾经为大家带来伤害,可是,如今她的“旋律”是属于大家的,正如马恩一直相信的那样,只要跳出阴谋的框架,每个人都能拥有更多的可能性。

    有的人还没能将自己的可能性发掘到最大就已经身故,有的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走上了新的道路,但无论如何,每个人的可能性,那些跳出阴谋诡计的可能性,都会在关键的时刻,为马恩和其他人带来更多的希望。

    战斗还没有结束,自己这些人还没有输。

    所以——

    “现在还不行。”马恩说:“我们会在梦中醒来,在现实中相会,然后一起回到我们的家。”

    “亲爱的?”广田小姐带着不解。

    马恩放开她,凝视她那明亮又充满疑惑的眼眸,他无法从中看出广田小姐对如今的情状是否知情,但他不需要确定她是否知情。因为,要回到战场的是他。广田小姐没有敌人,而他有必须面对的敌人。

    “等我。”马恩第一次主动地吻上广田小姐的唇瓣,将她的话堵在口中。

    广田小姐似乎沉醉在这一吻中,当她从回味中醒来,马恩已经不在了。她没有彷徨寻找,她仿佛听信了马恩的话,静静地伫立在廊道里,注视着前方,任由夕阳下的晚风挽起发梢。

    *

    佐井久之的藤蔓和丝线相互拉扯,这些丝线太多了,头上,脚下,四面八方,它们填满了感知里的每一个角落,在这广袤的大地下,竟然找不到一处能安身的地方。即便“棺材”对这些丝线有一定的效果,可是,越是与之纠缠,就越是会感到后继无力。

    庞大的数量,庞大的体积,无比坚韧的质地,这些丝线不需要任何稀奇古怪的能力,就能够把佐井久之打得四处游窜。佐井久之就好似浸泡在一片诡厄的海洋中,每一次浪潮袭来,都让他觉得生死就在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不可能战胜“神子”,这些丝线只是“神子”的触手,不对它的本体发起致命的攻击,自己任何反击,都不过是拖延死亡罢了。

    然而,怪物佐井一点都不觉得遗憾,他遵守了自己的誓言,执行的是自己的决定。他并非主攻手,仅仅是在保护其他人罢了。有的时候,战胜敌人就是保护自己和他人,但如今鱼肉熊掌不可兼得,总是要有人去守护其他人的可能性,如今也只有它能到。

    “所以——”怪物佐井撕扯着身上的丝线,“在你输掉之前,我可不能先死了。”

    下一眨眼,更多的丝线缠绕在它的藤蔓上,在角力中,藤蔓和丝线处处断裂,又迅速长出来。它挥舞着棺材,爆破的冲击不断向地面喷发,可它一步都没有踏入地面。在地面上,也有藤蔓和丝线的纠缠,一方拼了命地筑起篱笆,一方刁钻地寻找每一个可以入侵的角度。

    怪物佐井知道,自己之所以还能够抵御这些无处不在的丝线,仅仅是因为“神子”无法投入全部的精力。不仅自己在做牵制,乌克兰女人,乃至于茧中的马恩,都在和“神子”进行最后的较量。

    如今所有人都为这场战斗倾注所有,稍有一角失利,很可能就会满盘皆输。它也很想撑到最后,可是,不断的再生让它越来越疲倦,高强度的战斗让这怪异的身躯也仿佛被压榨到了极限。它相信,自己的精神和身体已经超越人类,可是,面对更加强壮,更加怪诞的“神子”,哪怕是这个超越人类的身体也力有不逮。

    这些丝线的每一次攻击都没有新意,他甚至能够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判断出它们的空隙和轨迹,可是,无论往哪里闪躲都是一样的,无非就是新的丝线再次包围自己。那么,跑回地面上呢?或许会更糟糕,怪物佐井不敢赌这些丝线会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地下,也希望“神子”不会突然转移目标。

    能够在地下牵制这些丝线,怪物佐井多少有一些侥幸的感觉。至于“神子”究竟还有怎样的阴谋,就无力去关注了,毕竟,它仍旧无法确定这个“神子”的智慧到底有多高,而它的极限又在什么地方。

    丝线和藤蔓在泥泞中穿梭,对人们而言太过闭塞的土石,对它们而言仅仅如重油一般。每一次的碰撞,纠缠和拉扯,都会在地面上形成一条条的隆起或沟壑。奇特的棺材倒也没有给怪物佐井带来太多的负担,它沉在地下,就如同浸泡在水中,其怪异之处只能想象这是疯狂科学家的技术成果。

    即便如此,怪物佐井的每一次失手,都会让它的处境愈加艰难。它去往最深处时,抵达了地下一百米,如今却被迫升到了距离地面仅有十米的地段。它觉得这些丝线正逼迫自己离开这片土地,所以,它就愈发不愿意让其得偿所愿。

    又一次从丝线的缠绕中脱身,快速在泥土中穿梭的藤蔓编织成躯壳,怪物佐井还没来得及喘息,就被丝线抽中,向后翻腾了几十米远,深深嵌入土石中。上方松软的泥土在塌陷,眨眼间就阻断了甬道,它可以感知到,更多的丝线又聚集过来了,这场面真是令人窒息。

    ——这样下去不行。

    它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可是,现在的它除了利用身体的优势和敌人硬碰硬,没有更多的办法。这个时候,它很是怀念过去自己的“旋律”。阴阳师的力量或许没有这个怪异的身体这般直接,却有着更加丰富的手段。

    ——如果过去的自己还活着,他会怎么做呢?

    它这么想着,一时间有些恍惚。它觉得这恍惚来得真不是时候,它相信,只有清醒的头脑才能够将这场战斗维系下去,然而,这恍惚就像是一块擦不干净的玻璃。知音爱美的歌声不断传来,就如同一点点从这块玻璃外渗透进来,钻进身体,浸泡着灵魂。

    知音爱美的歌声拥有“旋律”的力量,这不是最令它感到惊讶的事情,实际上,它也无暇去在意这种事情。可是,当自己的“旋律”也仿佛被对方的歌声卷入时,就让它感到难受了。在某种程度上,它觉得知音爱美的“旋律”干扰了自己的节奏,可反过来,如果没有这歌声,它不觉得自己能够“看”到这些隐藏在地下的丝线。

    ——如果唱得再好听一些就好了……

    它挣扎着想要起来。它不知道自己浪费了多少时间,感知中的丝线变得十分迟缓,就好似被歌声拉扯着。知音爱美的歌声越来越强烈,就好似带上了磁力,要将它的灵魂从这怪异的躯壳中拉扯出去。

    它用力了几次,都没能再次分解自己的身体,与这歌声对抗,只是在浪费自己的力气。好在这些丝线似乎也无法避免被这歌声影响,它们要钻过土层,可动作却越来越迟滞,最后就像是凝固了一样。

    怪物佐井说不清自己恍惚了几次,也许下一次就无法清醒过来?可是,它也没有为此感到遗憾或恐惧,如果知音爱美的“旋律”真的如此强大,那么,她也能保护好警视正吧。

    ——我只是……只是……休息一下……

    怪物佐井的藤蔓渐渐停息,就如同嵌在泥土中的雕塑。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它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有点儿熟悉,房间里的摆设也有着说不出的感觉,这些东西如雾里看花,轮廓有些朦胧,也看不清细节,只知道自己说得出每一件物事的来历,可认真去想时,却怎么都想不出来。

    冥冥中有一种莫名的感受,它下意识看向窗外,窗外的风景同样是朦胧的,同样有着说不出的熟悉感。风吹进来,光照如斜阳西下,楼下行人来往,男男女女,还有孩子在奔跑,琐碎的声音听不清晰,可就是这日常的光景撬开了记忆。它想起来了,这是自己童年时代居住的地方。

    不,应该说,是过去的佐井久之的家。

    这个房间,是佐井久之的房间。它想到这里,周围的物事就清晰起来了:贴在墙上的海报,角落里的玩具,狭小的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桌椅,还有那台笨重的电视。游戏机、卡带、杂志和漫画塞满了书架,它走上去确认了一下,果然没找到几本正经的教科书。

    还有床下——它下意识驱动藤蔓,却没有半点动静,它这时才惊讶地发现,自己伸出的手是人的手。它看向镜子,镜子里照出的是一个人类的身体,却长着怪物的脑袋,分裂的藤蔓就如同触须,死了一般耷拉在头顶和下巴,找不到五官的轮廓。

    正惊讶中,它听到了悉索的声响。它再一次看向床底,不仅看到了叠放的杂志,还看到了一双明亮的眼睛,那是孩子的眼睛。这孩子迅速合上手中的杂志,就像是被抓住的小贼,一骨碌从床底翻了出来。

    孩子没有被眼前的怪物吓着,反而好奇地抓了抓它脸上的藤蔓。它既惊讶又觉得理所当然,因为,这个孩子就是童年时代的佐井久之——换言之,这是童年的自己。

    如果是小时候的自己,在充满好奇心的年岁里,突然看到这么奇特的造型,大致也是好奇大于惊讶吧。在这个孩子的眼中,自己究竟是陌生人的成分多一些,还是怪物的成分多一些呢?

    可是,孩子的佐井久之却突然说:“没想到我会变成这个模样。”

    听这口吻,就好似他已经知晓了关于自己的一切,哪怕这是未来的事情——怪物佐井愣了一下,它不由得想:这里真的是自己的过去吗?对面的孩子看到的,真的是自己的未来吗?

    显然,真正的佐井久之,在童年时代,只是个没有预知能力的普通孩子。

    “所以,这里只是佐井久之的记忆。”孩子笑着说,“这是你的回忆,也是我的回忆,我只是你回忆里的影子。嗨,你还没有昏头吧?你怎么可能回到这个家里呢?这个家早就被拆掉了。想一想,这一带不是在高中时就变成了商场吗?”

    “你……我……”怪物佐井如果真的有眼睛,那它此时一定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为什么?”

    它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它想问的事情太多了,全都浓缩在这个“为什么”里。

    “有的佐井久之死了,有的佐井久之还活着。”孩子这么说:“活着的走进了死去的记忆,所以看到了死去的人。”

    “这是……旋律的力量?”怪物佐井似乎有点明白了,“这是佐井久之的旋律,我在打捞我的过去?”

    “没什么好奇怪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回忆,佐井久之能够打捞他人的过去,走进自己的记忆不也是理所当然吗?除非,你不认为自己是佐井久之。”孩子老气横生地说。

    “不,我当然是佐井久之。我只是……真是奇妙啊,竟然会是这样。”怪物佐井猜测,这是被知音爱美的“旋律”引发的律动,过去的佐井久之的“旋律”和现在的自己调和了。毕竟,知音爱美的歌声是如此的强烈,就如磁铁,将不同的人,不同的旋律牢牢吸在一起。

    “没必要停留在回忆里,要回忆的话随时都可以。”孩子的佐井久之抓住怪物佐井的手,“你应该去做你现在该做的事情。”

    “我知道,可是——”怪物佐井有些迟疑,以这样的方式走进回忆里,很是让它感到突兀。然而,它是第一次真正看到这回忆里的风景,触碰这回忆里的物事,而不仅仅是“回忆”。它渴望能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待在这里,它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更是佐井久之。

    不需要他人相信,也不需要对他人述说。在这里,一切都是事实:自己就是佐井久之。

    “你动摇了?”孩子的佐井久之这么问到。

    “不,我没有!”怪物佐井硬着脖子说。

    “你真的是我,是佐井久之。”孩子的声音变得温柔,“既然我都坚信着,你当然也可以相信自己。”

    “可是……就算我回去了……”怪物佐井想要坦然地说出,自己无法战胜现在的“神子”,可他犹豫了,因为,过去的佐井久之不会承认这一点,至少不会明着承认这一点。它由衷地相信,佐井久之只会屡败屡战。

    可是,不承认又如何呢?它必须面对事实: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

    “我……我还不够强。”

    “不,佐井久之很强的。”孩子笑着说,“聆听自己的内心吧,如果你真的相信自己就是佐井久之,那么,佐井久之的旋律就一直都在你的心里。旋律的力量,是由心而生的力量。”

    “即便是现在这个样子的我?”

    “嗯,即便是变成了怪物的佐井。”孩子温柔地摸了摸它那全无人样的脑袋,“你不是已经回到这里了吗?听,旋律在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