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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拿起你的吉他

    吉他手躺在石堆里,一大半的身体被淤泥掩埋,泥水不时漫过他的脸颊,冲刷五官里流出的血。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见,肢体没有任何知觉,时不时有痛楚传来,但大都有点麻痹了。呼吸是很困难的,他觉得鼻子被堵住了,他一度觉得自己要死了,可不时还有冰冷的空气和泥水灌进嘴巴里,苦涩的味道让他知晓自己还活着。

    他没有想太多,他感到无比疲倦,他的双手早就失去知觉,也爬不起来。吉他早就找不到了,他也不想去找,过去倍加珍惜的乐器在此时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在这场严酷的战斗中,他一直都有坚定的目标,也贯彻了自己的战斗,事到如今,他觉得自己已经竭尽全力。哪怕尚未完成目标,但是,早已经死去的女友也不会责怪自己了吧?剩下的事情,马恩和其他人一定能够完成吧?当自己兜兜转转,做了诸多错事后,这悲情的死亡倒也算是自己的报应。

    吉他手的脑海中如走马灯般闪过诸多画面,那些已经沉淀在记忆中的故事,欢笑也好,泪水也罢,全都让他贪恋,却又渐渐释然。他细数着自己还记得的人:女友,哥哥,伙伴,邪教徒,罪犯……他觉得自己的这一生唯一美好的时光,仅仅是孩子和恋爱的时候,而自己最该忏悔的时光则太多太多了。

    为了逃避“旋律”,为了在厄运中挣扎着活下去,为了自己的执念和借口,他在这些年里,为邪教做了许多事情,伤害了许多人。是的,他现在仍旧可以找出许多借口,来述说“这不是我的错”,可现在如一滩烂泥般静静地等待死亡,竟也没有半点懊悔和不甘。

    面对随时会到来的死亡,他无比平静。

    呼吸,回光返照般的呼吸。

    ——我这样的人,一定会下地狱吧。

    他的思绪渐渐变得空白,灵魂仿佛也要沉入地狱的黑土里。

    可就在这时,轻轻的琴键声流入他的脑海中,让他这个失聪的人也能听到。悦耳的声音,熟悉的旋律,带着微微的温馨,让眼前一片漆黑的他仿佛置身于迷幻的风景中:金黄色的河水波光闪闪,水泥石板压着黄泥,构筑成一条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堤岸,他的灵魂漂浮在这里,转过头就能看到草坪和人行道。

    他觉得很熟悉,可又想不起究竟是哪里的风景。这里的景象似乎来自于十分遥远的记忆,似乎是童年,似乎是少年,似乎是成年后不经意去过的某一处地方。无论如何,他喜欢这样的风景。

    这里很温暖,很平静,不知道是清晨还是黄昏,但让他能够感受到久违的美好。

    吉他手知道这风景,带来这风景的旋律,来自于何人。他四处张望,还没见到人,就听到那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真的满足了吗?这样就足够了吗?结弦。”

    吉他手朝话音来处转身,果然看到了她:键盘手,音成小姐,曾经同病相怜的同伴……不,或许用“同病相怜”不太恰当,她一如过去,那眼眸中没有向人生妥协的味道,也就不需要他人的怜悯。在面对充满苦难的人生时,他觉得自己是远不如这个女人的。

    这场严酷的战斗,他觉得自己已经走向尾声,但却从不觉得键盘手也会如此。他的光已经消逝,可她的光依旧闪耀。

    不过,在这个时候还能看到键盘手,吉他手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半点难过或挣扎,面对提问,他只是微笑着。

    “也许吧。”他平静地说,“或许还有点留念?但是……大概这样就足够了吧?”他用陈述的语气,琢磨着连自己都觉得微妙的心情。

    “其实你还想做更多事情吧?明明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就这样走掉的话,也会感到遗憾吧?”键盘手在他身旁坐下。在这迷幻而美好的河岸边,她穿着鹅黄色的春季长裙,也没带上自己的乐器,仿佛就只是和老朋友聊聊天而已。

    “谁会觉得遗憾呢?马恩和那些人……或许吧,他们挺善良的,但是,我做了太多的错事,反倒觉得他们不应该遗憾。”吉他手也坐下来了。两人相交多年,也分离多年,再次见面的时间是如此短暂,却又刻骨铭心,他觉得自己就算去了地狱,也会缅怀这段时光——这时光细想起来,其实也算是甘甜又温暖的吧。

    “你就像是一个刺猬,缩成一团。”键盘手说,“虽然碰起来扎手,但无法再触碰的话,我还是觉得很遗憾的。”

    “呀,别说得那么过份,我都要死了啊。”吉他手开心地笑着,“真高兴能听到你这么说,音成。”

    “叫我雾响吧。”键盘手看向他,十分认真地说。

    “雾响?我记得这不是——”吉他手有些愕然,他记得她过去不叫这个名字。

    “叫什么都无所谓,但我现在的名字就是这个。”键盘手音成雾响肯定地说,“从现在开始,就叫我雾响吧。”

    “原来如此,挺好的名字,雾响,雾响……”吉他手音无结弦喃喃重复了几次,又说:“你进入了噩梦吗?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说实话,我一直都没想过摆脱‘旋律’的可能性。”

    接着,又碎碎念着:“我也可以像你一样,在他人心中演奏旋律了,我做了一首真正属于自己的曲子,那是一首很棒很棒的旋律。”

    “我知道,《北极星》。真的很好,比我过去听过的任何旋律都更好。音成大悟肯定是无法做出这样的曲子来。”音成雾响肯定地说:“不过,我只是在回响里听到的,我想听你亲自演奏,那一定会更好吧。”

    “你喜欢的话就太好了。”音无结弦轻松之中又有点落寞,“不过,我已经无法演奏了。我的吉他,我的手……我就要死了。谢谢你在最后为我带来这么美丽的梦,谢谢。”

    “嘘——”音成雾响突然用手指压住他的嘴唇,“听。”

    音无结弦能够感受到她手指的温度和肌肤的柔软,但她叫他听,他也就安静地听了。他不知道要听什么,也许是河水的声音?也许是风吹过的声音?在这温暖的金黄色的河岸边,安静也是温馨的。

    没一会,他似乎听到了除了河水声和风声之外的声音。似乎是熟悉的人在唱歌,那独特的音线也很熟悉。歌声有些刺耳,似乎把岸上的微风给撕裂了,那人唱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忽高忽低的音调就好似调皮的孩子蹦蹦跳跳。很难听,却又有一种令人不自觉想要听下去的魅力,就好似人们吃着腌臭的食物,恋恋不舍。

    音无结弦想起这是谁的歌声了,他忍俊不禁:“哈哈,是知音爱美小姐在唱歌?”

    “真好啊——”他又叹息着,他羡慕那些还能够唱歌,还能够演奏的人们。

    “很像大悟的编曲。”键盘手音成雾响说:“但肯定不是大悟能够编出的曲子,那个孩子就像是大悟的延续。”

    “不是。”音无结弦断然否定,“她不是大悟的延续。是很像大悟的编曲,但你也说了,大悟是无法编出这种曲子来的。既然大悟无法做到,那做到的人就是原创……她就是她,这是她自己的歌。”

    音成雾响看着反应激烈的音无结弦笑了,说:“你这不是很有精神吗?为什么老说自己要死要死的?”

    “我只是……”音无结弦不自觉反驳,但又失笑,“只是因为这是一首很有精神的歌。她不是一个好的歌手,也不是好的乐手,但是,她是大悟曾经想做,却未能做到的作曲人。我想,如果大悟能编出这样美好的旋律,当年的他肯定不会走上那条死路吧。我现在觉得大悟的手稿落在她的手中,真是一场美妙的缘分。”

    “那么,听到了很有精神的歌,你也该打起精神来吧。”音成雾响悠悠地说:“我还想听你的吉他,你的吉他已经超越大悟了。难道你想让《北极星》成为绝响吗?那太可惜了。”

    “我已经把《北极星》教给马恩了。”音无结弦说:“而且……我的手,还有我的吉他……已经……”

    “都是借口。”音成雾响大声说,“只有你能够演奏出最完美的《北极星》!”

    音无结弦看着反应激烈的键盘手,叹了一口气,说:“很少见到呢,你这个样子。”

    音成雾响和他对视着,表情渐渐平静下来。

    “不管怎样,我就是想要听。”她这么说,“是我给了你灵感,你的旋律里也有我的旋律,不是吗?”

    “这倒是。”音无结弦不好意思地摸着手指,在这个金黄色的梦幻里,他还有着完好的手指,而在噩梦里,他的手指早就血肉淋漓,失去了知觉。他听着知音爱美的歌,看着身边的键盘手,想着躺在棺材里的女友,以及奋战的马恩和朋友们,心中再次生出遗憾来。越是听那飘扬在风中的歌,越是想到这些,这股遗憾就越是深浓。

    如果还有可能,他何尝不想再次演奏呢?他对音乐的执著确实不如身旁的音成雾响,可他也依旧有自己的思念,有自己放不下的东西,有自己想要演奏的音乐。

    他,音无结弦,也是音乐人啊。

    ——如果……只是如果……真的还能演奏,还有一把吉他……

    “只要你想要演奏,就一定能够演奏。这是‘旋律’,这是来自你内心的声音,这是在你的梦里,只要你相信自己,只要你还没有被噩梦打倒,你就能演奏自己的音乐。”音成雾响断然说:“相信我,在这场噩梦里,没有人比我更懂旋律。”

    她再次转过头,直勾勾盯着吉他手的双眼:“相信我,就如同我相信你那般,相信你自己。”

    “只是相信就行吗?”吉他手想了想,他觉得这种“相信”难以捉摸,听起来只不过是劝慰他人的话,可是,他又不禁想:我难道没有相信自己吗?

    他试着去相信,可是,他又感到为难,好一会,他似乎想到了一个困扰自己的事情:“我的吉他已经坏了。”说出口了才觉得,这句话大概是一个借口。

    “……”音成雾响只是凝视着他,他想要重复“我的吉他已经坏了”,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他抱着脑袋,复杂的情绪让他感到既失落又痛苦,随风传来的遥远歌声,再也无法让他笑出来,他发现自己其实真的很想继续演奏。哪怕不是《北极星》也好,当歌曲就在这里,当他人的旋律正在奏响,自己明明还有一口气,却只能躺在冰冷的泥水里等死。

    “吉他……”他痛苦地说。

    “吉他不止一把。”音成雾响说:“我记得马恩把大悟的吉他带来了。”

    “可是……”音无结弦也想起来了,可是,那把吉他如今不在他的身边,而马恩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把那把吉他取过来。这是一场严酷的噩梦,每个人都在生死线上挣扎,仅仅是活着就很难了。

    “一定会有机会的。”音成雾响说,“马恩,那个男人有着他人没有的谋略和强运,他知道这里的每个人需要什么。”

    她说得如此肯定,让他觉得她比自己对马恩的信心还要强。他无话可说,如果这是愿望,也是美好的愿望。他躺下来,躺在河岸上,摊开双手,如果这是最后的梦,那也比没有梦更好。

    痛苦、挣扎,温暖和金黄色……他觉得自己要融化在这场美梦中了。可是,就在他即将闭上眼睛的时候,新的声音出现了。

    那是“叮——”的一声,不知道从何处传来的铃声。

    似乎是天空?他睁大了眼睛,他似乎在天上看到了一个影子。

    那个影子正落下来,就好似从云层跳下来。叮当作响的声音,伴随着熟悉的身影,顺着金黄色的阳光飘落。

    “巫女小姐?”他愕然。

    眨眼间,上空的身影不见了,可另一张脸从身后俯瞰过来。音无结弦这次真的看清楚了,确实是神社的巫女,鹫峰红苑。他也不知道,为何她会出现在这个金黄色的梦境里。这明明是键盘手的“旋律”构筑出来的梦。

    “是你?”吉他手看向身旁的键盘手,可是,键盘手已经不见了。他一骨碌翻身坐起,回头就看到鹫峰红苑笑吟吟地站在人行道上,抬起手中的吉他:奶白色面板,虹色侧板,红棕色柄板。同样是复古中带有现代感,精美得更像是为女性设计的。

    “虽然不是金色的,也不是银色的,不过,这是你的吉他,对吗?”她这么问到。

    吉他手脸上的惊愕悄悄融化了,他不禁笑出声来,没有任何犹豫,接过了这把吉他。他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任何借口了,却反倒感到高兴,仿佛是堵在心中的揪心和彷徨被来人扫落了。

    “这不是我的吉他,我的吉他是黑色的。”他认真地说:“但是,这正是我需要的吉他。”

    鹫峰红苑显然也很高兴,她的身影在吉他手接过吉他的时候,就变得隐约,淡淡地消失在了空气中,只留下她依稀的声音:“马恩先生……不会错过的……”

    “马恩——”吉他手呼出一口气。他又听到了音成雾响的声音,尽管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她说:“现在,你又可以演奏了。”

    “是的,是的,我的音乐,我的《北极星》!”吉他手紧紧抓住吉他柄,闭上眼睛,又用力睁开。

    他在噩梦中睁开了眼睛,冰冷的泥水拍打过来,他再次感受到了手指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