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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清明,澄静世界

    马恩的视野穿透层层障碍,内在之眼从他的想象中飞出来了,就如同悬挂在高空的月亮,落下的辉光就是他的目光。他一个奇怪的“拱门”,那便是他自身所在之处;他看到了飞舞的丝线,如江流入海,从四面八方钻入“拱门”中;他看到了疯狂叫喊的警视正,这个男人正将一把银色手枪塞入自己的嘴巴里,仿佛要顶入喉咙中。

    马恩看这把银色手枪十分眼熟,不正是去年的结缘神事件里,上岛公介曾经用过的那一把吗?当时事件结束后,这把银色手枪再没有下文,没想到如今落在了警视正手中。

    警视正身上有藤蔓缠绕,如穿戴了藤甲,可这些藤蔓疯狂生长,都将他的肌肤扎出血来了,而他却尤不自知。这骇人的景象几乎让人错以为,警视正被这些古怪的藤蔓困扰着,束缚着,备受伤害又无法逃脱。

    可马恩又想到了佐井久之,他听到了佐井久之的旋律。这旋律太过跳脱,节奏疯狂,仿佛已经来到了失控的边缘。不过,如果这些藤蔓就是佐井久之,马恩认为,自己可以相信他——哪怕他不清楚这位日岛特派员为何变成了这般模,但只要是佐井久之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因为,佐井久之是真正的天才呀。

    目光所及之处,除了自己等三人,已经再无其他相关人员。既然警视正在这里,其他人肯定也来过,马恩聆听着“旋律”,便有一个强烈的直觉:乌克兰女人带走了知音爱美。

    吉他手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早已经离去。至于键盘手……马恩的视野穿透了“拱门”的一角,看到了接驳大量管线的棺材,他知道,键盘手就在其中。那棺材就是基建仪式程序提醒的“嬗变核心”,键盘手的决意仿佛驻留在这些信息里,即便看不到对方,也能从“旋律”中感受到。

    “多谢了,各位。”马恩由衷感激,此时临近曲终人散,可无论是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人;无论是在这个世界等候,还是已经离开的人;都对己方计划的顺利执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就和前两次事件一样,马恩依旧深深感到,如果没有大家的努力,结局一定会更加严峻。说起来,他也感到惭愧,在自己迷失在婚礼中时,根本无法对众人伸出援手。如今自己还能活着,一定也是托了这些人的福吧。

    让想要的获得,让该走的走,留下的人必然有留下的理由。马恩曾经希望队伍里的每个人都能活下来,都能走上一条光明正大的道路,可万事不会尽如人意,现在的结果大概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马恩在疯狂的“旋律”中将倒置的身体翻转。大脑袋已经不再传达信息,可他依旧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拱门”的复杂内部构造正如其所愿地移动,调换,拼接,而在他体内急剧膨胀的冷与暖也仿佛获得了一个更加便利顺畅的出口。在他的感受中,冷和暖分从两条复杂的轨迹,沿着这些复杂的管线游走,互不干涉,只在棺材所在之处交逢。

    他可以从“旋律”中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有无数松散的齿轮和杠杆一边运作,一边碰撞,连带着整个“拱门”的构造都给人一种松垮的感觉。可就是这个仿佛随时都会垮掉的矩形仪轨,正以同样疯狂的效率运转着。

    他还有一种错觉:这咯吱咯吱的声音并非完全来自巨大仪轨设备的构造,有时更像是一只巨大的怪物活体,不停撕咬着某物的尸骨。这让他不禁回想起之前那个奇特的梦中,从深海里浮现的千亿触手千亿利齿的怪物。

    两者都在疯狂地“进食”,而食物就是那些不知就里,拼命往里钻的“神子”。

    ——吃掉了“神子”,用来作为二次点火的燃料吗?

    这个巨大的“拱门”看似一台机器,却莫名让人觉得它是活生生的,而自己正置身于它的肚子里。即便有这样的感想,马恩依旧没有因此而产生恐惧的情绪。他觉得,这很可能是秘药正在发挥药效的缘故,那可怕的痛苦还在继续,仿佛已经填满了自己体内的每一条神经,正在从每一个毛孔处向外涌出。

    比起痛苦,马恩倒是更加讨厌“惶恐”的感觉。他置身在这个仪轨中,竟有着十足的安全感。反而是“神子”的变化显得局促又紧迫,仿佛孤注一掷。

    ——既然是孤注一掷,应该会打着鱼死网破的主意吧。

    ——如果它真的有思考过的话……

    才刚刚念及此处,“神子”已经发出泣嚎般的尖叫。警视正蜷缩在地上,抬起头仰视着“拱门”这边,而“拱门”里则跃出了许多丝线。它们进来时有多快,跑出去时就有多快。在回荡的“旋律”中,一根根丝线纤毫毕现,它们终于没能逃过“内在之眼”的观测。

    马恩可不觉得它还能逃到哪里去。它回到这个世界,是因为它在噩梦里已然失败;而它停留在这个世界,是因为它贪婪地想要拿走这个世界的一切;它的每一根丝线都扎根在这个世界里,才勉强将这个世界缝合起来。如果没有这些,它或许可以逃得远远的,然而,讽刺的是:它想要的这一切,无论是在噩梦里,还是在这个幻梦境;无论是来自它自己的欲求,还是来自上原专务的欲求;都成了它失败的理由。

    马恩可不会体谅它,因为,它要拿走的,是很多很多人的平静与希望。如果它拿走了这些,它将会伤害更多的人们。如果它这么不客气,那他当然也不会客气。

    当计划已经执行到了这一步,马恩也已经再没有退路了。从封印中取出《七转洞玄秘录》是一次冒险,他希望,大脑袋这一次的计划不会出错。

    “蠢货,你以为我是谁?”冥冥中,马恩似乎听到了大脑袋那尖锐的喇叭声。

    说时迟那时快,冷和暖在仪轨中的高速大循环,在棺材所在之处发生了大碰撞。在马恩的感觉中,一开始只是涓流般的相汇,可当越来越多的冷和暖拥挤进来,相汇时便激起浪花,发出海潮般的呼啸,最终,交汇的每一处都在闪光。

    既像是无数粒子的碰撞,又仿佛无数五光十色的波重叠,一场绚丽的爆炸在马恩的脑海中绽放,这是他的想象,又仿佛是他亲眼所见。既如烟花般璀璨,又如太阳般浓烈。

    可这如夏日般耀眼的景色,却让马恩想起了清明。或许,这浓烈和璀璨的色彩,同样是一瞬即逝,即将结束的色彩。

    ——二十四节气,清明。

    ——星斗定岁,运之以北斗,月徙一辰,复返其所,一岁而匝,终而复始。

    ——万物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

    其时“神子”的丝线从仪轨中蜂拥而出,一如马恩所想,来时匆匆,去也惶惶。

    “为了清澈蔚蓝的世界。”马恩平静地述说着,手中的《七转洞玄秘录》无风自动,一张张纸飞洒而出。它们就如同拍打着翅膀的鸟儿,因为飞得太快而自行燃烧起来。这一张张纸汇聚起来,又似风暴乍起,烟火中带着寒意,夹在呼啸的严寒与酷热中,向那惶惶而逃的“神子”扑去。

    ——混元一气大擒拿!

    借助仪轨的循环,远比过去更加澎湃的力量在升腾。马恩能够切身体会这力量的暴力与强大,就如同太阳风般,令人感到不可阻挡。尽管这阴阳二气在自己体内诞生,此时也是用自己熟悉的方式运作这股力量,可若是以自身为载体,是万万不可承受这股凶暴的力量吧。

    深红色的手掌前所未有的巨大,在内在之眼的观测中,升入一个怪异的高度,又落下反将这个世界纳入手心,就如同抓住了一颗核桃。

    天空是深红色的,洒落的光是深红色的,大地也被染成了深红色,树木植被仿佛被照得透明,连内里的脉络也都是深红色的。这个濒临破碎的幻梦境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马恩和警视正都听到了,因为,那声音已经是“旋律”的一部分。

    向外窜的丝线一头栽入这个深红色的世界里,就好似撞到了铜墙铁壁,任凭它们上天入地,却找不到一丝空隙。马恩这一次终于能够清晰感受到每一根丝线的存在,它们再无隐藏,再无掩饰,再无朦胧,尽管是很多很多的数量,却又是可以数尽的。

    仪轨在撕扯着这些丝线,这些丝线也在撕扯自己,找不到去处的丝线相互纠缠,却是如一堆乱麻,劈头盖脸地扑向警视正,未免给人一种狗急跳墙之感。

    警视正头疼欲裂,之前聆听到的可怕“旋律”几乎让他失陷在那疯狂的声音的世界里。当他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目视这当头扑来的“神子”,心中竟还轻松了一点。

    这样的场面,这样的行动,是多么眼熟啊。他下意识想着。在他还在基层一线办案的时候,那些穷凶极恶却走投无路的敌人,也会做出类似的举动。毋宁说,正因为能读懂这举动中的惊惶与凶狠,反而让他感到亲切。

    他过去很讨厌这些敌人多此一举,却又给自己人添了不少麻烦,可现在,他只觉得,这是“神子”最有人性的一刻——因上原专务才能诞生的它,一直以来都是怪物的样子,只有此时此刻,似乎才继承了上原专务的那么一点人性。

    虽然上原专务在仓皇之际,也不会表现出这等狼狈的情状,可是,眼前的只是“神子”,而不是上原专务本人呀。

    警视正的手臂传来剧痛,藤蔓已经扎入了他的骨头,可这痛苦却不让他恐惧,反而因为藤蔓的重新活跃而感到喜悦,即便那些动作稍显疯狂。他听闻那“旋律”,注视到如幻觉般的景象,便想着佐井久之或许也可以听到,看到。当他清醒过来,也深信佐井久之也能清醒过来。

    ——做好准备了吗?佐井。

    他用自己的“旋律”传达着平静的意志,似乎这些藤蔓也聆听到了,一阵翻腾,竟向着他手中的银色手枪钻去。而它也真的钻了进去,手枪那坚硬的外壳就好似液体般荡起波纹。

    警视正身上所有活跃着的藤蔓都蜂拥而去,银色手枪的小小身躯却也尽数容纳了。“神子”扑来甚快,银色手枪外壳的波动消失得更快。紧随着警视正的念头一过,原本愈加沉重的银色手枪陡然间变得轻无一物,只有抓在手中时才能感受到其存在的实感。

    “啊,是这样呢。”警视正心中喃喃自语,“佐井,如果真有银色子弹,也许不是你,但也肯定不是我。”

    “因为,能够解锁这把枪的,是我们两人呀!”

    残余的藤蔓挂在警视正身上,在呼啸的狂风中如飒飒的披风,警视正高举银色手枪,肩膀上的警徽反照着深红色的光。

    之后——

    扳机扣下,如旋涡般的扭曲凭空生成,本就一团乱麻的丝线落入其中,竟连声音都传不出来。它所在的位置好似被怪力拧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地扩大扭曲。一个呼吸后,除了扭曲的景状,就什么都不剩了。

    扑向警视正的“神子”消失得一干二净,警视正望着连迷雾都尽皆排空,只余下深红色的半空,随手从口袋掏出香烟来,低头点燃了。尽管这里不是结缘神的噩梦,但他依旧通过“旋律”掏出了香烟,或许这里不过是又一个噩梦罢了。

    眼下看来,这个噩梦也要结束了。

    余下的丝线就好似被砍断了骨头般,软绵绵地被巨大的“拱门”拉入其中,咯吱咯吱的声音是这个破碎的世界里仅剩的节奏。

    这一击是如此轻松,警视正依旧可以感受到身上藤蔓的活力,佐井久之依旧没有和他交流。可是,警视正知道,这个搭档终究是活了下来。

    活着就好。自己人活着,敌人完蛋了,这就更好了。

    在愁眉苦脸,处心积虑了那么多天后,警视正终于可以露出真实的笑容。他心中的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落在了地上。

    “那么,也是我离开的时候了。马恩先生。”警视正也不管马恩是否能够听到——他相信,对方一定能听到——平静而轻松地向他告别。

    一如先离开的其他人,他如今也得偿所愿,做完了他能做的事情。

    “接下来的事情就麻烦您了。”

    警视正一开始也不知道该如何离开这个世界,乌克兰女人说得轻巧,众人进来寻找知音爱美也很轻易,可无论他如何聆听“旋律”都找不到出口。如今这一枪,却又仿佛给他的脑袋通了窍。

    宛如本能般,又毫不犹豫地,他将枪口倒转,对准自己,再次扣下了扳机。

    如旋涡般的扭曲顿时吞噬了他,再次平息时,已经不见他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