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难以置信！”中田美智烦躁地搅动咖啡，仿佛只有将液面上的拉花搅得稀烂才能缓解心中的压力。早晨九点，三人组在此汇合，彼此相望，都觉得对方情绪不佳，稍加解释，竟发现三人都做了噩梦。正如她们正在调查的噩梦事件那般，没有人记得那是怎样的噩梦。
在快节奏的现代社会，生活压力本就经常让人睡不好觉，做噩梦并不罕见。原本三人还心中揣测，为何仅仅一个噩梦就让人坐立不安，未免太过于大惊小怪。在侦探助手铁造才三的调查报告中，被调查者去看心理医生，服用药物的比率将近百分之三十，打算去看医生和吃药的足足有百分之八十，出于心理状况而做出种种不智行为的人超过半数。
深夜食堂被做噩梦的客人诬陷，以至于要聘请私家侦探去调查内幕，这已经是做噩梦之人引发的社会事态中相对轻微的情况了。有不少人在极度的压抑中，不惜犯下重罪，鸡毛蒜皮的矛盾更不在少数。
如果没有人将这些情报串联起来，大家都会普遍觉得是个例或常例。因为休息不好，情绪不佳，心理状态失衡从而诱发犯罪行为，无论何时都是普遍常见的，然而，如果能够证明，这些人都做了相同的，至少是拥有高度相似性特征的噩梦，那这个噩梦就不得不令人重视起来——理论上是这样，可实际上，有多少噩梦是高度一致的？且集中在某个时间段，某个地区，某一部分人群中同时爆发呢？又有多少人会意识到，自己的身边正发生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呢？
如今，负责将这一片片碎屑拾起的美少女三人组，其自身也变成了这些碎屑的一部分。她们也切身尝到了苦头，这个被人遗忘的噩梦明显不同于她们曾经做过的那些噩梦。哪怕回想不起来具体的内容，可是，由噩梦引发的种种负面情绪真是令人如坐针毡——彷徨、惊恐、焦虑、沉重、不知所措、浮想联翩……每一个念头，每一种情绪，就像是带刺的荆棘般鞭挞着内心，让人想要做点什么去改变这一状况，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三人都看过调查报告，去看心理医生和使用药物等等理智的诊疗，并没有对病人起到很好的疗效——亦或者说，即便有疗效，也需要很长的观察时间。然而，这种沉重的压力可不会等人，它每时每刻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如果病人只说“想不起来的噩梦”，心理医生也不可能给出准确的判断。哪怕医生的工作因此变得忙碌，面对一大堆“想不起来的噩梦”，除了埋头赚钱之外，也只能给出“社会压力日益深重”等等正常的理由。
中田美智、井上凉子和明日花三人拿不出更多的证据去证明“噩梦”本身有问题，但同为受害者，她们全都十分肯定，这个“噩梦”本身就不正常，正如接受调查的其他受害者所确信的那样。如果医生只能给出“正常的答案”，那肯定是于事无补——这个结论也很好地契合了她们在调查报告中看到的事实。
中田美智的勺子在咖啡杯里叮叮当当作响，井上凉子按着脑门，明日花则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我们不是要调查吗？调查我们自己都够了。”中田美智又说。没人回应，她也不需要，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仅仅因为她不说点什么就无法安心。
“好吧，让我们重新找找看，昨天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除了噩梦之外。”井上凉子强自振作精神，细数自己一整天的经历，“既然是我们三人都做了噩梦，那就肯定是我们三人遇到了相同的诱因。”
“唔……姑且这么认为吧。”明日花清楚井上凉子的分析太过主观，可她完全提不出其它更好的意见。
“那就可以排除个人独自行动的时间了。”井上凉子说，“我觉得，缩小范围有助于集中注意力。”
“可是，我们昨天基本上都在一起行动，不是吗？而且根本没去太多地方。”中田美智皱眉，“我们光顾着玩了，除了看报告，根本没有接触过当事人。我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如果我们昨天做的事情是诱因，那整个文京区都没救了。”
“那你的意思是……”井上凉子和明日花看过去，中田美智虽然显得格外焦虑，但还没有到口不择言的程度，她看起来对自己的发言有所思考。
“既然是大家都中招了，那不如假设有一个具体的传染源，被感染的人会做噩梦，这就清楚多了。”中田美智说，“从常识的角度，可以考虑物传人和人传人的情况，非常识的角度可以考虑事传人的情况。”
“最理想的情况，应该是被传染后会第一时间做噩梦，对吧？”明日花喝了一口咖啡，却一不小心被烫得直吐舌头，“呼哈……人和人的体质不一样，有的人会做噩梦，有的人不会，有的噩梦会延迟，这就很麻烦了。”
“就算麻烦，也总比直接去回想自己做了什么更容易。你能想起自己昨天做的每一件事吗，遇到的每一个人吗？我是做不到。”中田美智拍了一下桌子，骤然的响声让周围的客人都张目过来，她不耐烦地回瞪一眼，作势欲起，井上凉子和明日花连忙扯手压肩，将她死死按在座位上。
“行了行了，别这样，美智。不就是想不起来嘛，别这么大火气。”明日花安慰道。
“……我是因为想不起来才冒火吗？”中田美智没好气地说，但她心里觉得，其实多少也有点吧。
“说正事，美智说得对，大海捞针太难了，我们必须先具体到一个目标。”井上凉子赶紧转回正题，顺着中田美智的话往下说，“我们可以设想一下这个目标的特征，它要满足一些条件……”
“不用设想了，我知道有一个人完全契合条件。”明日花打断了她的话。中田美智和她对视一眼，一瞬间就有了默契。
“铁造才三！”两人不约而同地说。
“他和那些做噩梦的人接触过，还十分深入，昨天一整天都和我们待在一起。昨天的所有人和事里，没有谁比他更特殊了。”明日花解释道。
“他好像没做噩梦。”井上凉子这么说着，又摇摇头，“他没做，不代表他不是。”虽然这么说，但她其实也考虑过，铁造才三不仅仅只和她们三人接触，他的社交范围超乎预想的广泛，也早就接触过那些做噩梦的人。如果他有问题，那就意味着很多人会出现问题。然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人和人的体质是不一样的。我们几个初出茅庐的学生，身娇体弱的女孩子，怎能比得上他的粗神经？”中田美智似乎已经完全认定铁造才三本人就是感染源了。
“他等下会过来吧？你们打过电话了吗？”井上凉子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时间才过去了半小时。
“说好在这里碰面的，今天的预定是陪他走访几个病人。”中田美智也完全用“病人”指代了那些噩梦的受害者，听起来多少有点恶意的感觉。哪怕她自己也是受害者之一。
“我去打个电话催促一下？”明日花说了一声，就要起身去找电话。可她随意看了一眼玻璃墙对面的马路，就重新坐回椅子上了，“他到了。”
顺着明日花的视线，中田美智和井上凉子也从过马路的人群中找到了铁造才三。
铁造才三今天也是行色匆匆，昨晚加班到三更，今天一大早起来就去了公园，寻访一位天天晨跑的受害者。虽然人是找到了，但对方的情绪很不稳定，明明是很正常的问询，双方却差一点就打起来了。最后是铁造才三不愿多事，落荒而逃，被那位晨跑者追出了将近十公里。
好不容易把早餐吃了，回头还得照顾三个外行人。这又不是约会，他也完全不把这三个麻烦的女生视为恋爱的对象。
到了店前，他自然也透过玻璃墙看到了三人组。这一眼让他有些意外，这三个女生的情绪之差都写在脸上了，昨天明明还开开心心的样子，莫不是回家后发生了什么？而且，还是三人一起？这三位女生的状态让他不由得想起那位晨跑者，心中咯噔一声，在进店的同时，他的脑子转得飞快。
尽管这种联系有些勉强，也许只是偶然——他现在特别期望这只是偶然。
“久等了。”铁造才三拉开椅子坐下，脸上笑呵呵的，“大家都吃过了吗？来些甜点如何？我很推荐这家店的抹茶冰淇淋哟。”这么说着，也不等三人组说话，就招来服务员点餐了。
他打量三人的目光没有掩饰，大家也都知道他在猜度什么。
明日花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昨晚都做噩梦了。”
“这可真是……”铁造才三抿了抿嘴，挠了一下头发。这么直截了当的交代，要说意外，也是挺意外的，感觉省去了自己好多工夫。可是，打工人变成了受害者，还是三个妙龄少女，这就有点令人难过了。
紧接着，中田美智的开门见山就吓了他一跳：“我们觉得是你的缘故。”
“什么？”铁造才三张了张嘴，有一堆话没能说出口，只能问：“为什么？”
于是，井上凉子将适才三人的商讨扼要陈述了一遍：“就是这样。”
铁造才三又是一阵欲语还休，恰时，抹茶冰淇淋被服务员呈上来了，他连忙招呼三人：“来，先别说这些无趣的事情了，吃点冰淇淋就开心起来了。我想，这里没有人会不爱冰淇淋吧？”
三位女生果然如他所想，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甜点上。虽然三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太好，但美味实在令她们难以拒绝。这家咖啡店的冰淇淋很贵，她们本就打算让铁造才三请客，此时得偿所愿，压力似乎一下子就跑偏了——当然，她们十分肯定，等吃光了冰淇淋，压力还会回来。
趁三人和冰淇淋较劲，铁造才三脑筋急转，有一下没一下地舀着自己那份。
他很快就理顺了三位女生的想法。三位女生的态度很直白，他关注的重点是，她们为什么会从这个角度出发，做出这样的猜测。这三位女生的想法和行为有着明显的统一性和逻辑性，虽然十分情绪化，但他比照自己调查过的受害者，却觉得这三位女生的说法或许有点道理——他并不排斥自己被视为传染源，即便这会让他接下来的处境有些尴尬。
“今早我又见到了一位受害者。”铁造才三没等三位女生享用完冰淇淋就说，“他的情况比你们严重。”
“你赞同了我们的说法？”井上凉子有些吃惊，她还以为铁造才三会辩驳的。她有些奇怪，为何铁造才三这么轻易就接受了这种对自己有些不利的假设。她陡然想起深夜食堂的店长之所以雇佣私家侦探，正是因为一些客人情绪化地将事端扔了过去。
她一开始就觉得深夜食堂有些无辜，现在依旧这么觉得。然而，这么一来，自己三人不就如同那些不得理也不饶人的客人吗？毕竟，她们的说法也仅仅是一种猜测，嘴巴说是合乎逻辑，但她其实心里明白，自己等人更多只是发泄情绪罢了——如果对象不是铁造才三，也会是其他人，甚至也会是深夜食堂的店长。
她悄悄看了身边的同伴，明日花同样投来暧昧的视线，只有中田美智旁若无人地大吃特吃。
“只要有可能，为什么不赞同？”铁造才三的语气温和，似乎一点都不在意，“你们有了自己的想法和判断，这是一件好事，干我们这一行，若是没点头绪，那才是叫人苦恼。”顿了顿，又说：“不过，你们既然做噩梦了，就必须接受调查，我等会给你们一张表，你们需要一个不拉地填完，然后我们再来看看具体是怎么回事。”
“嗯——”中田美智停下嘴巴，皱着眉头，苦着脸。
“如果我们可以确定，是我传染了你们，让你们做了噩梦，那就不需要再去跑调研了。”铁造才三用同样开门见山的语气说：“我们四人就包含了所有可以调查的因素，我们只用自己就能进行观察和重现，等于是一个捷径摆在我们面前。我很确定，我不是最初的源头，我们都是这起事件的受害者，理应群策群力，找出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