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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倒流之泪之二

    转眼又是个星期日,唐平之昨夜和钟春英去看了一场电影,回到家里那电影中的爱情故事仍然挥之不去,亲热缠绵处自然就多了些动力。钟春英虎狼之年倒是来得正好,唐平之却难免略感精力透支了,好在第二天休息,这一折腾竟比“利眠宁”还要管用,定心定意直睡到日上三竿还高卧不起。蒙眬中似乎钟春英亲了他一下说是上街买菜去了。唐平之又迷糊了一会慢慢地醒了。宽大的床温馨舒适,他让自己的身体在上面尽量地舒展熨帖。婉转的鸟鸣,树叶的轻歌,清新的空气,亮丽的阳光,惬意得唐平之用力地伸了个大懒腰。胡丽君完完全全地还了他的自由,何韶不久前一觉睡去便再也没能醒过来,也彻彻底底地给钟春英让了路。如今两个凑成一对正是天作之合,天赐良缘,哪还用得着偷偷摸摸躲躲闪闪?

    要说唐平之,梅开二度再做一回新郎确实没有什么可顾虑的,钟春英对他情深意绵更令他理直气壮。只是儿子琦琦、女儿珏珏看来并不打算接受这个后妈,虽说谁也不能拿他唐平之怎么样,可是已经缺了一只角的这个家如果因之而彻底分崩离析,这种遗憾将会遗憾到永远!钟春英几次催他办个手续,举行个简单仪式好名正言顺起来,他只有尽量搪塞拖延。前些天应周伯同之邀回石桥街赴宴时他托祝志平帮忙做做琦琦的思想工作,至今还未曾得到好消息,唐平之惬意之余平添了几分惆怅。

    正思绪纷乱处只听院墙门响,还当是钟春英买了小菜回家来了,不料有人问道:“屋里有人吗?”吓得他一骨碌爬起来拉了外衣就往身上套,上纽扣找了下纽洞,裤子前面的拉链也没顾得上拉好。

    唐平之狼狈不堪地出了房间,面对不速之客尴尬兮兮道:“哦……琦琦,你怎么找、找……我也是刚刚到、到了这……这里,你就找来、来了?这是我一个朋友家,你还不曾吃早饭吧?走吧,我同你吃早饭去。”不速之客竟然会是唐佩琦,唐平之这一惊真个是非同小可,晕头转向得连简单不过的应对都说成了一团酒糟。

    唐佩琦却神清气爽话带揶揄:“爹爹你这是怎的了?工作再忙也得把纽扣送到自己家里去才妥当!这人一时昏了头走错了家门倒还晓得自己纠正,可是纽扣弄错了门洞就成了一场洋相。我昨天去饭店吃早点,有个人从里头出来时却有一个服务员提醒他‘同志,你的面前……’这个人一听很不高兴:‘面钱付过了!’服务员赶紧解释:‘不,我说的不是你的面钱,是你的面前!’这个人更加恼火了:‘甚的不是我的面钱又是我的面钱,你寻个甚的开心?’服务员只好明说:‘请你低下头来看一看你裤子面前的拉链。’我说爹爹,是不是你昨天夜里吃面也不曾付面钱?”

    唐平之低头一看,纽扣投错了门洞,面前也有问题。脸一红赶紧边纠正边装作生气道:“好你个小东西!愈大愈没有规矩了,寻你老子的开心!”

    正不好收场偏偏这个时候钟春英还赶回来凑热闹,拎了一篮子小菜的她冒冒失失进了家门不算,还发嗲道:“平之你怎的不多睡一会儿?今天反正是礼拜……”直到三人六眼相对这才愣住了。

    这唐佩琦去门市部找爹爹可不止一次两次,钟春英岂能不认识。好在钟春英玲珑剔透又跟着唐平之天南海北地转,应变能力已经大有长进,只一顿,傻眼便换成了笑脸,腰肢连扭几扭道:“喔哟哟,是琦琦来了,快快快,快坐呀,这么远的路,哪会得不累的?又是起了个早,肯定还不曾吃早饭,正好我买了点心,你们爷儿俩一起吃吧!”

    钟春英是个识趣的人,便借口准备点心去,撤至厨房间以不变应万变——这琦琦虽说不是外人,今天却是不速之客,要是他妈妈生前给他留下过什么话,只怕今天还真不会是场和风细雨。不过丑媳妇不得不见公婆面,她钟春英也只有俏后妈委曲求全会继儿,麻利地将买回来的豆浆、油条、蜂糖糕盛碗装盘端进了客厅,朝唐平之使了个眼色道:“点心来了,你们趁热边吃边聊,我再出去添点小菜,琦琦你千万不要有拘束!”钟春英拎了篮子又出门去了,这一回总算不曾忘了将院门关好。

    钟春英出去后唐平之也就自然多了,有道是小曲好唱口难开,这难堪也好,害羞也罢,一旦撕破脸皮豁了出去,往下就顺溜了。唐平之整理好外表,同时也调整平心态,心安理得地坐了下来朝着儿子道:“琦琦,你坐呀,到现在肚子还饱么?”

    唐佩琦似乎并不打算领情,要说刚进门时父亲的惊恐之相还令他不安而怜惜的话,经过了钟春英的全无顾忌和父亲突然的有恃无恐,一下子又吊上了他的心火:“我说爹爹,这可是在朋友家里,这样子的反客为主,你以为你是谁呀!”

    唐平之本以为凭着父权的优势再佐以怀柔政策,已然摆平了儿子琦琦。不曾想到这小子翅膀长硬了,心机也长深了,冷不防这一招“闷宫炮”,轰得他唐平之气短、气急、气恼,偏偏还又气虚:“你怎的好这样子对你老子说话的!”

    唐佩琦见父亲被自己“训”得脸色发青,突然间又有了一丝不忍。只是有些道理该说说清时还是说清了才是个道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祝老师‘倒流之泪难能可贵’的话是很有道理,可是你们这样子的肆无忌惮也太嫌过分了吧?你生了我,养了我,我孝你敬你是做儿子的本分。可是家里一连串的变故到底是怎的一回事?还有我在打扫卫生的时候打扫出了一张你写给妈妈的纸条……你就不能和儿子女儿沟通沟通?你有甚的打算,我们做子女的无权干涉,但是,要让我们心甘情愿地接受,总得给个理由呀!”

    唐平之略带伤感地叹了一口气道:“唉!往事不堪回首,你既然想知道是怎的一回事,那我就说说,只是我要先问你,你小时候那么苦的日子,你可晓得怎的会那么苦的?”

    唐佩琦只晓得自己和小朋友们吵架时被骂“小右派”那会儿开始苦的。这当然和爹爹忽然不见了而妈妈的脾气也变坏了有关。所有这一切自己长大后就明白了这是怎的一回事,可是父亲突然又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恐怕其中会有更深的说法,唐佩琦自然是愿意知道得更多,摇着头道:“明摆着的我当然晓得,是不是还有甚的其他原因?”

    “当然还有其他原因!想当年我也是个进步的积极分子,入党申请都交了,前途绝对是光明的。可是……”唐平之将当年教导主任何韶因妒生恨,挑动校长将自己打成右派的经过及自己遭受的苦难,向儿子琦琦详细讲了一遍,“要不是那个贼和尚缺德害人,你和珏珏怎的会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现在这贼和尚终于遭了报应!”唐平之又将自己右派平反恢复工作巧遇钟春英,了解到何韶已经成了断脊之狗,自己便如何谋划复仇之策,也一一说了,他最后道,“你钟阿……这个钟春英也是被贼和尚残害的苦人,因为有共同的仇怨又有共同的语言,这才走到了一起,现在何韶也翘了辫子,我们就,我们就……”

    唐平之深知胡丽君是个好强的人,决不会把那个受伤害的夜晚说了出来换取同情的,就算被人打脱了牙齿,她都宁愿说成那是在人家拳头上咬下来的骨头。而自己写给胡丽君的那张字条,不过就是自己要求回石桥街吃年夜饭。尽管唐佩琦是她的儿子,但还是有必要为他的妈妈保护她那一点不惜代价的自尊心。唐平之知道自己的解释已经足够,再多说便是画蛇添足:“就这样了,这就是理由。”

    父亲当年的惨痛唐佩琦自然是知道的,只是这一听过后更多了点惊心动魄的感觉,积聚在心里多时的那点对父亲的不满似也淡了不少。他是个聪明人,虽然父亲的叙说刻意地避开了母亲的话题,多少有点欲盖弥彰之嫌,钟春英的搀和也决没有那么单纯。不过这已经没有什么重要的了,重要的是,他原本心目中的父亲铁嘴豆腐骨,柔巧有余,血性不足。他对这样的父亲未免多了点怜悯少了点敬畏。这一来他似乎对父亲有点肃然起敬。沉吟了片刻道:“那个甚的何韶实在也太可恶,遭这样的报应也叫老天有眼,只是你说的这个钟春英毕竟是你手下的职员,你就这样子和她不清不楚地弄到了一起,就不怕你们的领导和同事有看法?再说她还做过何韶的老婆,你有没有想过人言可畏?妈妈已经不在了,要找个伴,你尽管找!我们做子女的能理解也应该理解,可是你总得……反正你考虑周全一点才好!”

    “话不是这样子说法的!各人的经历不同,感受当然不同,见解自然也就不同,尤其感情方面,虽然像我这样一个向花甲之年进发的半老头还和自己的儿子探讨情感问题未免有点滑稽,不过一个人要是麻木到连合情合理合法的幸福都没有感觉,那么这种人岂不是也太可怜了?我不相信琦琦你心目中自己的老子是个不知进退、不分是非、不管生死、不辨荣辱的草包。琦琦你就不能对你的老子我多一点信心?”要说唐平之,有生以来真正服帖的人只有胡丽君一个,儿子唐佩琦虽是他的心头肉,但是做老子的反受儿子的教训,这口气也真难以咽下!所以说到后来不知不觉便有了点火气,“这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父母孝顺子女天经地义,谁让眼泪水是往下顺流的来着?子女孝顺父母可是恩典施舍,就看有没有这个福气!这眼泪水往上倒流也确实不易!我现在是糟老头子一个,说穿了没有多少利用价值了,我又有甚的资格奢望‘倒流之泪’的眷顾?所以你唐老师尽管按你觉得对自己有利的方式去流你的眼泪,并且一代又一代地流下去!”

    “我说爹爹,你能不能不要把话说得让人这么的揪心。”唐佩琦确实被唐平之说得心里一阵一阵地酸,又一阵一阵地疼,“我不想说别的,只不过对你和这个姓钟的女人在一起不能接受。”

    “不要多说了,你走吧!”唐平之更火了,“不就是人家虽然爽直、单纯,却没有你唐老师的高智商和高学历么?当然,你可以不接受这样子的人,不过也没有权力去贬低人家。你要是认为我和她在一起给你脸上抹了黑,从今以后可以一刀两断就当你的老子也不在了,你的那点眼泪再也用不着刻意地去控制。想怎样流,就怎样流!”

    唐佩琦是头一回领教父亲的冷嘲热讽,一口气憋得他中焦阻塞,呼吸不畅,头昏眼花,手脚冰凉。一时里心浮气躁竟忘了自己此来的目的,负气地转身便走。可是当他出了门让迎面吹来的清风一激,头脑顿时清醒了不少,不由得一阵懊悔:我这是怎的了?本来是为了解决矛盾来的,怎的会把事情弄得更僵了?只是如果返回去,委曲求全原则全无固然不妥,寸步不让据理力争只怕更糟。唐佩琦一时间进退两难主意全无。然而两难之间似乎退回上,也只有退一步算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