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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磨难 第五章 莫须有罪 (三)

    五、仲秋聚会

    调到并线组后工作轻松了,身体逐渐康复,又做了公开检查,甩掉了思想包袱,心情愉快多了,工作积极性大大提高。

    我希望得到党的教育和领导的关怀,使我进一步认识错误、改正错误,重新鼓起生活的风帆,继续乘风破浪前进。我以自己半年多的经历为模本写了一部电影文学剧本《青春激涛》,描写主人公苏起在党教育下的成长过程。

    我们一块来厂的十位同学中傅茹出嫁调回太原,柳兰调厂中学教书,住处相距较远,住在“501”(一栋集体宿舍楼的代号)的几位约定今年中秋夜聚会一次,大家欢聚一堂,畅谈各自一年来的感受。八月十五夜晚,当皓月当空、清空万里之际,同学们各自带着月饼糖果、酒菜花生类食品齐集女同学包鸣的房间。

    这夜的月亮分外圆、分外大、分外明,她把来自太阳的光无私地反射到地球,全部洒向人间,无亲无疏、不偏不倚;她是那样公允,那样无私,令人敬慕。我们敞开窗户饮酒赏月,轻歌曼舞尽情欢笑。我不禁吟诵起李白那首《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勾起大家无限思乡情怀,于是不再欢笑,各自介绍家乡的风俗人情、土特产品和对父母亲人的思念。从学生时代谈到对母校的留恋,从走向生活引发对现实的评论,畅所欲言,无所不谈。最后归结到友谊和爱情这一永恒的主题,在这个问题上我和包鸣展开一场激烈的争论。

    先是她问我:“你说同志、朋友和爱人三者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我兴奋地说,“同志是革命者之间的泛称,所谓志同道合是也;朋友则更亲近更了解,可以同舟共济、患难与共,所谓知心者是也;至于爱人嘛,那是异性朋友中更加亲密、思想性格一致可以组成家庭、白头偕老,所谓情投意合者是也。爱情是人类最崇高最神圣的感情,所以裴多斐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包鸣立即插话:“别忘了还有下一句,‘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对,对,可见自由才是人类第一需要,人若失去自由,一切就都失去了光辉,包括友谊、爱情,生活乃至生命,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朴(PU)意一向以激进派自居,这时也发表议论:“不过当今社会人民享有充分的自由,与裴多斐所处时代决然不同。”

    我立即提出异议:“也不尽然,当前民众的言论自由就受到限制,这次运动有人因一句错话就被打成右派,那些人谈何自由?”

    “他们只是少数人,一旦划成右派就不属于人民范畴了。”朴意仍坚持正统思想。

    “少数人,还少啊?光我们厂就划了二三十个,运动还在进行。打成右派的都是知识分子,都是生产技术和科研战线的骨干,这对国家建设不是莫大的损失吗?为什么打击面要这么大,使知识分子人人自危呢?”

    “你可能是有感而发吧,前几天你写了份检查,立刻就有人出来揪辫子了。”朴意一针见血、恰中要害。

    “好啦好啦,咱们停止讨论这个问题,”王忠胆怯地说,“再议论下去当心咱们也被打成裴多斐俱乐部。”

    “你们要离题胡扯嘛,现在继续讨论友谊和爱情。”我被朴意捅在痛处,也自悔失言,忙转移话题。

    包鸣乘机接过话题:“那我问你,一个人可不可以同时交几个异性朋友?”

    “完全可以嘛。”

    “可是现实生活中就行不通,只要你和异性稍有密切接触,一块走路散散步,看场电影,别人就会说你在搞恋爱,甚至说成搞不正当男女关系;先是窃窃私语,接着就见诸大字报,让你当众出丑。”

    “那是世俗偏见,十足的封建意识,好像应该回到“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其实那些专揭别人隐私的人自己正是庸俗小人,他们心灵深处充满了肮脏卑劣、下流污秽的东西,大字报上的言语正是他们自己心灵的真实写照。”

    “不管怎么说,反正现实就是这样,谁也改变不了。你看那些大字报,乌烟瘴气的玩意儿还少吗?那天你和马丽去了趟平定城,第二天就被炒作特大绯闻在全车间传开了。”包鸣忿忿地说。

    “让他们大惊小怪吧,让他们窃窃私语吧,只要我光明磊落,俗语道‘身正不怕影子歪’,我对此不屑一顾。”

    一直沉默寡言的“大姑娘”方悦此时半开玩笑地说:“嘿,我们这位文学家兼爱情专家还挺沉得住气,难怪他选中黑眼圈的马丽,审美力不低嘛。不过你要当心,流言可畏,那是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

    “你这位大姑娘也配谈爱情吗?”我不听规劝反而向他发起攻击,“你是封建礼教的忠实奴仆,只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和你老婆有爱情吗?她懂什么叫爱情。”一席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方悦涨红了脸不再吭声。他和朴意都已结婚,由父母包办娶了农村媳妇。

    “喂,大家都别乱扯了。还是让咱们的文学家介绍他的最新作品吧,”王忠提议,“大家还记得毕业晚会上演出过他写的配诗哑剧《走向生活》吗,现在他又写出一部电影剧本《青春激涛》。”

    大家同声响应,我欣然拿出脚本清了清嗓子说:“哑剧《走向生活》是写我们决心服从分配,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这个电影剧本则是描写一批大学生走向社会后各自的理想和苦衷。故事情节是这样:主人公苏起的父亲是某大学教授,他毕业后放弃留校当助教的机会要求到工厂体验生活,满腔热忱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但因缺乏严肃的工作态度违反操作规程出了事故,自己受了重伤,被车间主任粗暴批评并责令他停职检查。他感到十分委屈,气愤之下决定离开工厂返回母校。他从医院跑出来,在火车站被团支部书记丁露劝回,丁露对他早有好感,正在追他。在党团组织的关怀教育下,他认识了错误,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投入火热的生产斗争中,最终成为先进生产者。”

    说到这儿朴意俏皮地问:“看来苏起的原型就是你啦。”

    我没有接他的话茬,想了想接着说:“还有一个叫朴(Piao)平的人物,是苏起的同班同学,他狡猾自私、妒贤嫉能,专爱阿谀奉承、落井下石,在车间主任面前说了苏起好多坏话。苏起在大学时已有女朋友,她就是苏教授收养的义女沈霞;朴平也追过沈霞,但沈霞很讨厌他,他几次献媚都遭冷眼,他就把苏起视为情敌,心怀叵测,处处下拌子。”说着突然把矛头指向朴意,“依你说,这个角色的原型又是谁?”

    “准是朴(PU)意了。”方悦对朴意总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姿态早有所不悦,有意借此揶揄他,便挤挤眼不紧不慢地说。朴意一下子脸涨得通红,气忿地说:“别这么贬低人,我可没有说过他的坏话,也没争夺他的心上人。”说着起身要走,包鸣急忙拦住:“别误会,他不过是开个玩笑,”又转身问方悦,“你说是吧?”

    方悦自知失口马上道歉:“我是开玩笑,也许言重了,这里向你赔礼道歉了。”说着深深一鞠躬。

    朴意被逗乐了,说声“你玩笑开得也太大了”言归于好。

    包鸣提议:“同学们,今天咱们校友聚会欢度中秋,谁都不能闹意气。我是东道主,大家都听我的,现在言归正传,还是让小田把他的剧本从头读一遍,大家好帮他斟酌修改。”大家齐声赞同。

    “好,我就借这个机会征求大家的意见,不妥之处请直言不讳给予指正。”

    方悦要我说说电影剧本和小说在写作上有什么不同,我说:“亮着差别很大,电影剧本只需粗略的描写,只须用粗大的笔触描写景色和周围环境,人物的心理活动主要通过对话表现;小说就不能那样简略,必须细腻地描写山水景色和人物活动的场景。相对来说写电影剧本要比写小说省很多笔墨。”

    包鸣大加褒扬:“看来你的文学理论水平也不低。”

    “不敢恭维,我只是个初学习作者。”我自谦地说。接着开始大声朗读,读一段大家评论一番,直至东方泛白。

    正是;

    三五学子聚中秋,高谈阔论不知愁;

    今夜纵情评国是,明岁自保各分流。

    六、交友遇狼

    我自幼喜欢交朋友,还和陈安华创立了一套标新立异的“友谊论”,在校友聚会时大加发挥。我到阳泉的第二年春季安华的父母调往重庆,他也随之转学,临行来向我告别。正值春末夏初,挚友重逢却并不快活,在市里转了大半天心情并未好转,总被离愁别恨缠绕不得解脱,空气沉闷的令人喘不过气。两人分手前合影留念,我在相片上题诗一首:

    尘世无人识情谊,唯有你我互知己;

    此番别离君珍重,更当何日船上逢。

    傍晚送他上了车,两人在车窗口紧紧握手直到列车启动。我挥动手帕,跟着列车奔跑,竟至泣不成声,犹若情窦初开的少女送别热恋的情人。列车消失在夜幕中,我无可奈何,像醉汉似的蹒跚而归。未成想从此天各一方无缘相会,这次分手竟成永诀。

    挚友离去我感到精神格外空虚,渴望新的友谊填补心灵空白。我那知工厂的工人经历次政治斗争的磨练,大都是嗅觉灵敏目光犀利的运动老手。有些人用势利眼看待友谊,或者交酒肉朋友吃喝玩乐,或者交政治朋友互相利用;为了政治目的他们可以搞突然袭击,落井下石出卖朋友。也许他与你交朋友为的就是从你身上获取政治资料,一旦运动到来立刻翻脸,马上把他所掌握的材料抛出去,以获取向上爬的资本,那类人是时代的畸形儿。

    我却永远遵循一条古训:以己之心度人之德。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恶意,就以为所有人对我都会怀善心。直到上当受骗,仍不翻然醒悟,还要一次次重蹈覆辙。

    事实上恶人与禽兽无异,不同的是人有发达的大脑,专会耍心计,运用“桌面上握手桌底下使绊子”的两面手法。有些人就既有豺狼的凶残又有狐狸的狡诈,有个成语叫“禽兽不如”用来形容他们最恰如其分。总以自己的善心度測恶人,以为同样善良,必铸成大错,这是我人生最大的悲剧,然而天性如此无法改变。

    并线组有个青工窦斌,二十多岁,细条个子紫膛脸,说话流里流气,动辄口出秽言,常与女工调笑。有次上班路上他故意把马丽的鞋子踩脱,遭到马丽怒骂,他却嬉皮笑脸得意洋洋。但他出身贫农,政治“可靠”,在运动中一惯是积极分子。我调到并线组后他就主动与我接近,常邀我到他家玩(已有妻室),不久我就和他成了朋友。我向他谈起与陈安华的友谊,他大加赞赏。我把描写那段友情的中篇小说《奇逢两少年》给他看,他看过赞不绝口并妄加批语,表示他也崇尚友谊。从此我把他视为知己,在十九岁生日那天特邀他下馆子为生日助兴,贺礼自然无需有。他猛嚼豪饮、酒足饭饱后问我:“你考大学的事进行的怎样了?”

    “别提啦,”我懊丧地说,“人事科不批准。你说人为什么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在学校命运掌握在校长手里,来工厂命运掌握在人事科手里。没有人关心我的前程,世界上只有父亲最关心我,只有父亲最亲。”

    “不批算啦,你就参加职工大学吧。”他假意安慰我。

    有一天下班后我约他看电影,他说:“刚才团小组长通知开会,我不能去了,你自己去吧。”

    我问:“你是团员?”

    他说:“现在还不是,只是培养对象。”

    我信口说:“不是团员开什么会,他团小组长管不着咱青年,走吧。”

    他说:“不行,我写了入团申请准备入团。”

    “我在学校也写过入团申请,那时候可积极了,每天争着抢着办好事,每周向支部写一次思想汇报。毕业前支部开会讨论,全体通过接收我入团,报到校团委打了回来,让继续考验。”

    “为什么?”

    “谁知道,大概因家庭成分不好。”

    “你家是什么成分?”

    “地主。”

    一提成分二字,我就犯了心病,心情沉重。窦斌却如遇芒刺,格外警觉起来。

    “后来呢?”他问。

    “后来我撤回申请不入啦。”

    后来,后来他在“反坏”运动中首先向我开炮,我和他展开一场针锋相对的唇枪舌战,结果自然是我败下阵来,被他们上纲上线打成“反社会主义分子”;再后来在文革中他当上“造反派”头头,我亲眼见他领着全厂工人上街游行,最后终于踏着政治阶梯爬上“厂革委”的宝座。再后来,再后来就被阎王爷请去了。

    正是:

    交友不分人和狼,信口开河惹祸秧;

    前车之辙不知鉴,落得半世尽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