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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磨难 第七章 颠沛流离 (三)

    五、风雪山路

    冬至过后很快进入四九天,谚语曰“三九四九闭门袖手”,可见节令不饶人。破水缸冻实了,地上滴水成冰,早晚手脚冻得舒展不开,无法做饭。这屋已呆不下去,必须离开!可往哪去,走投无路!或许是急中生智,我突然想到大舅裴铁生,他那里也许能暂存身。于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我踏着一尺厚的雪闯进大舅家门。

    在我的记忆里大舅是个刚直善良的硬汉,他不但和母亲亲同一母生,对我们几个外甥也疼爱有加。一九五四年我曾回过一次老家,临走大舅给了我五块钱,我用那钱买了一支新民牌钢笔作为纪念,表示我一定努力学习,不负大舅的期望。五十年代城里人时行穿中山装学生服,不论哪种服装上衣口袋都留个插水笔的小孔,你若在胸前口袋插上一支自来水笔,走在人群中该是何等荣耀,它代表了你的“高贵”地位:不是干部就是学生。我非常羡慕大街上和同学中那些插水笔的人,很想自己也拥有一支,可一直没钱买,大舅让我实现了这个愿望。

    听大姐说,老爷临死前给姥姥下了跪,求她不要改嫁,一定要把前妻留下不满三岁的大舅和刚满月的母亲抚养大,姥姥许下诺言并坚贞不渝履行。兄妹俩从小一块长大,感情十分深厚。但大舅现在的处境也很艰难,因为成分不好,上地时说了一句“光绪三年圪猁(土语,指松鼠)耕地鬼锄田”被揪住辫子,说是对现代社会不满。虽然六个子女都是国家干部,且都是共产党员,仍然遭村里批斗并戴上“坏分子”帽子。

    甥舅俩互诉艰难处境,只有叹气落泪却无可奈何。大舅说:“今年峡口村的口粮才一百一十斤,我也没吃的,不然大舅一定留你过一冬。唉,这年头是亲戚不亲戚本家不本家哪!”

    中午饭是玉米粒菜糊糊,大舅多次劝我吃饱,我就不讲客气,连喝三四碗。我惧怕回到冷东房,很想在大舅家住一夜,太阳已偏西还没有走的意思。大舅为难地说:“俺孩早点走吧,你看下这么大雪,天晚了一个人害怕——今天是星期六,你表弟两口子(都是教师)要回来,今夜我也得找睡处,不然大舅一定留你住几天。”他抹着泪委婉地下了逐客令,我顶着风雪又回到东湾,像个十足的乞丐,讨了点粥又住进破庙。

    真是:

    人情淡如水,世态冷若冰;

    生来刚硬汉,折腰讨一炊。

    又度过一个不眠之夜,左思右想总得活下去,虽说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敢问路在何方?

    也许真的天不绝人,我猛然又想起陈家垣的叔叔们。二爷二婆早已离世,大婶前几年暴亡,留下一个残疾女儿和小儿子志文;二叔解放后把那个童养媳退掉另娶了一房,二婶是梁峪村人,姓马。二叔娶时已是土改后,二爷家已很富裕,我在柳沟听得鼓乐喧天,听娘说二爷家订了六个“王八”(吹鼓手),很是风光。合作化后弟兄俩都入了社,为了出工方便搬到侯家庄,父亲一手买下、躲难时一度热闹非凡、土改又原封不动转交给秃二爷的那个独家庄从此荒无人烟,成了一具枯尸。

    第二天我拖着沉重的双腿,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向通往侯家庄的山路。经过梁峪村,攀上“狗搬背”就是柳沟村窑堖,我在临近陈家垣的山头上坐下来,面对白雪皑皑、物换人非的荒山野岭,我不禁思绪万千,心中默念道:啊,陈家垣,我童年的故乡,生我养我的地方,你曾经那么繁华热闹,如今却如此荒凉;今天我又回到你身旁,你却死寂沉沉,毫无声响;我曾在你的怀抱里度过童年的苦难时光,放牛的足迹踏遍你每一座山墚,悲酸的泪水浇灌过满山的花草生长。我那苦命的亲娘就躺在你的肩岬上,你是苦难的见证,乱世的伴娘。今天我又回到你身边,带着遍体鳞伤,向你哭喊,向你倾诉,你却无动于衷,像死去一样。你竟是铁石心肠!

    根金大叔带着女儿鳏居,小儿志文奶到外村。他热情接待我这个不速之客,使我感到十分快慰。更欣慰的是,他住着一眼暖烘烘的窑洞,这对患了恐冷症的我不啻是一剂良药。第二天是一九六二年元旦,我去了二叔家。他已有三个孩子,村里按人头分口粮,多一个孩子就多一份口粮,小孩子饭量小,人越多越不缺粮,因此村人都愿多生孩子。“民以食为天”,尤其当时那种生存环境下,粮食对每个人都是头等大事,有了粮食就能滚圆肚皮,如果有长余的粮食还能高价卖钱,不缺零用。农业社人多劳力少的都是欠款户,而且年年累积,越欠越多,但谁也不愁,拖着它吧,反正还不了。没有小孩全是丁壮大人的户分的粮不够吃,常年饿肚子,即使分红长出几百元去也无济于事,黑市上买不到多少高价粮。二叔家属于前者,那天他正在碾米,我急忙跑去帮他干活,觉得干活吃饭才理直气壮。二婶给我们包饺子吃,元月二号回到大叔家还给我补过了年,吃了顿拉面。

    我觉得大叔有副热心肠,有心就跟着他过。村里赵献江的母亲,我管人家叫表姑的老太太说:“看你们父子俩在一起很入贴(融洽),你大叔也有把年纪了身边没个帮手,你又无亲无故,就合到一块过吧。”可大叔不愿意,毕竟不是亲父子,他怕日子长了生嫌隙,惹人嗤笑。他的话不无道理,我心里明白,但我是慌不择路、饥不择食,只要一日三餐能吃上饱饭夜晚有热炕睡就很满足,其他一概顾不得考虑。只要不饿肚子,不睡“寒窑”,我不怕出力干活,不怕受苦受累,甚至可以忍气吞声,忍辱负重。

    大叔和村支书任二合计,赵道沟小队缺个会计,他们可以与村干部商量,让我明年去那里当会计兼教几个孩子念书,这样就可以吃派饭,解决我的吃饭问题。我心里又升起一线希望,多日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住了几天,大叔给带了些山药菜蔬让我先回东湾,过年后再来。

    走到柳沟山上恰遇龚二红往地里送粪,他老远就认出是我,主动搭讪说:“你不是二小嘛?早听说你回来了。看你根金叔去啦?怎么不来咱村,你三叔也在家。走,回家歇歇。”

    “那年我赌气离开,怎好再去见他。”我犹豫着。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你还小,不懂事。如今他身边还没孩子,不会计较往事。”

    说着拉了我就走,我一时没了主意,身不由己跟着他进了村。

    柳沟村原有龚李两户人家。合作化后李姓人回了向阳村,龚家弟兄老大龚补红回了旋余沟,老二老三先入了侯家庄社,后来又要求回旋余沟,户口迁出后旋余沟不接,他俩就返回柳沟乐的单干。

    龚家二叔先把我领到他屋,他儿子昌珍和女儿补仙正在村边推磨,见我来立即跑回家,他爹打发他先去报信,然后领着我去见三叔。

    龚三坐在炕边抽烟,我进门说声“三叔三婶在家呢”,他抬头扫我一眼慢腾腾地说:“你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三个多月了。”

    “早已回来怎么不来咱家?那年你五叔来接你会东湾,我劝你别走你不听,结果怎样,你又从他家跑了,他待你好还跑啥?这些都不提啦,当初你不懂事。这次回来你田姓本家户面不小,怎么没一家收留你?你还不照样东跑西踮,没着没落。你已是二十几岁的人,该醒的好歹了,我不是你亲老子,可这里埋有你娘的尸骨,你能不来走走?”

    他的话听似很在理,说的我一时无言以对,接着他就叫婆姨做饭。这个十三年前闹鬼的小寡妇现已徐娘半老,她嫁给龚三后再没生育,带来的女孩玉仙已经出嫁,眼下就只有老俩口寂寞度日。

    午饭是久违的小米捞饭汤,还擀的白面揪片,我吃得既香又饱。吃饭中间我说东湾非久留之地,打算过了年去侯家庄,给赵道沟当会计。

    “这样也好,”三叔说,“以后你可以常来,清明十月一给你娘上上坟,我不会把你当外人看的。”

    正是:

    风雪路蹒跚彷徨,流浪汉见庙烧香;

    原以为绝处逢生,那知是虚晃一枪。

    六、重返龚家

    我在东湾度日如年,切盼春节来临,年前急急赶往太原。父亲回来后我告诉他过了年将去侯家庄落户,可能到赵道沟当会计。父亲为我有了生活出路而高兴,他说:“那样就好,再不用你插柴焰棒自做自吃,能吃派饭就不用发愁粮食不够吃了。”谁知天不遂人意,满怀希望只是一场空欢喜。正月初十我把户口迁到侯家庄,支书任二领我去见赵道沟干部,队长说经社员讨论,大家说村子小人口少,用一个脱产会计负担重养不起,不同意留。

    满腔希望又成泡影,我沮丧地回到大叔家。就像一个田径运动员,跑得精疲力竭又返回到原地,境遇丝毫未改。但户口既已迁来,只得先在大叔家暂住,开春跟着侯家庄社员动弹,那时唯一的生路。

    正当我走投无路时,龚三夫妇来侯家庄串门,知道我不去赵道沟了,就放出风来说,我若想去柳沟,他们愿意收留。大叔怂恿我去试住几天,不行再回来,我就顺水推舟,怀着忐忑的心情再次走进龚家。

    夫妻俩对我分外亲热,恰逢正月天,变着花样给我吃,令我受宠若惊,一如既往不吃闲饭,帮他铡草喂牛,挑水砍柴。十七岁的昌珍弟热心教我砍柴挑担,晚上两人互助铡草,一块儿喂牛,倒不用三叔动手了。但他并不强调我干活,他在感化我,对我进行感情拉拢,以使我最终回到他身边,再次成为他的儿子。他对我说:“你在东湾一冬,少米没面又挨冻,你那些叔叔谁都不管。你五叔从前用得着时认你是他侄子,眼下你落魄归来,穷愁潦倒他躲哪里去了?我不讲利害关系,只看你娘的死面皮,不论你居官在外还是贬官为民,只要你走进家门我就欢迎,随时满接满待。”接着,他让我去给龚家亲戚拜年。我和补仙去梁峪给大姑拜了年,就是逼娘改嫁的王震家,还到旋余沟拜见了补红大爷。

    我性格中只有妇人之仁而无丈夫之毒,经不住一个笑脸三句温言,心已经被他软化,心动神摇没了主意。我想,既然目前处境艰难无处存身,何不把这里权当作避难所,暂跟这个后老子过一二年!

    龚三摸透我的心事,进一步说:“你这次下放回来就因为成分不好,咱家是响当当的贫农,你回到咱家我就给你把成分改过来,将来有机会还能出去工作。”

    不提成分便罢,一提成分二字,又触着我的心病,勾起我对父亲隐隐的怨恨,对母亲深深的同情。我总认为一切灾难都因父亲造成,退一步说,假如母亲不死,她决不会让我离开龚家,更不会让我去找父亲,那一切将是另一种安排,我绝不会走这许多曲折的路,受这么多磨难。回想起苦难的童年和受尽折磨的母亲,我的精神堤坝彻底溃决,几年来的父子情、养育恩被挤到心灵的死角,父亲弃儿抛女的罪愆被成倍放大,塞满心田。

    内心的矛盾使我万分痛苦。假如我和龚三合伙,父亲会怎么想,他定会骂我忤逆不孝、忘恩负义;大哥和大姐会怎么想?东湾的叔叔们又会怎么看?他们会说我是个没骨头认贼作父的叛逆。我陷入极度矛盾和深深痛苦中,每日心烦意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潭村大队在柳沟办了个畜牧场,由乔、巩两个老汉常住放牛,晚上我就和他们同屋睡。受龚三之托,看到我在留去之间拿不定主意,内心十分矛盾,辗转不眠、不停叹息。巩文秀老汉好言相劝:“孩子,不要难过,也别犹豫,就留在这儿吧。你三叔膝下无儿,身边缺个帮手,你也无依无靠,没有安身之处,你回到这里合情合理,是两全其美的事。至于你父亲和亲戚本家,他们若设身处地为你着想定能谅解的。人生在世为了活着就得吃饭,为了吃饭有时就要委曲求全;如果冻饿而死,什么忠孝节义,什么刚正不阿,一切都是空话。自古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巩大爷读过书,还经常看些古书,说话文绉绉的。关于吃饭他还另有一番高论:“吃饭没好赖,一饱为妙。”这就是千百年来处于封建统治下的广大贫苦农民的吃饭哲学,解放十多年后仍没有丝毫改变。

    那个乔二家庭成分也不好,他大哥曾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团长,解放战争中起义改编为解放军,解放后复员。文革中我在县城遇到他,他说因在柳沟跌坏一头牛,受到批斗并戴了“坏分子”帽,话语间显得十分悲苦。

    在巩大爷的开导下我终于决心留下,内心却另有打算:只作暂时栖身之所,绝非长久之计,一有机会即须离开。

    龚叔知我决意留下,旋即去侯家庄征得队干部同意,我也回禀大叔,去东湾把铺盖搬来在柳沟栖身。

    人生如梦,经历十三年风风雨雨、颠沛流离,如今鬼使神差我再次回到龚家苟且偷生。

    正是:

    饥寒冻馁我自知,是非曲直任人批;

    留得严冬荒山在,试看春来满地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