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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磨难 第七章 颠沛流离 (四)

    七、两石相夹

    果不出所料,当我把投靠龚三的前因后果写信告诉父亲时,气得他老人家七窍生烟,回信把我好一通臭骂。最初我不敢让父亲知道,不敢去见大姐,更不敢回东湾。我心中有愧,愧对父亲,愧对东湾父老,可是纸包不住火,总不能一直瞒着他们。两个月后我鼓起勇气给父亲写信泣诉:“爹,我在东湾挨冻受饿无法生存,去赵道沟当会计又被拒绝,走投无路投靠了柳沟龚三。原谅你不孝的儿子吧,你儿无能,遭此逆境,诚恐不能在大人身边尽为子之道了。年迈之人难料不测,望大人好自保重。”末了又加一句:“身后之事亦可预作准备。”几天后收到他的复信,我含泪拜读,耳中犹听得他愤怒的斥责:“……真没想到你如此大逆不道,简直是丧尽天良。自从把你接到身边,我把你视若珍宝,供你读书上学,可谓望子成龙。你自不争气,不努力工作,又不听劝阻,终至自食其果。自你受了处分,我为你日夜牵肠挂肚把心操碎,在学校我羞于向任何人提起你,至今仍瞒着同事和领导。我几次跋山涉水前去探望,等待你重获自由,满以为你会痛定思痛,以前车为鉴,自强自立,成家立业。自古‘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哪知你全没有一点骨气,甘愿寄人篱下、认贼作父,又去投靠了龚三。他对你有什么恩情?你身强力壮不求自力更生,定要一把泥一身汗去养活你那后老子,将来还要给他披麻带孝、养老送终吧。我还不到花甲之年,你竟要我准备后事,我不用你管,权当我没有你这忤逆子。你跟着龚三心安理得过吧,以后不要再给我写信。”

    大哥在信中也满腹怨言:“弟弟,得知你又回到柳沟,我又气又伤心。那柳沟的山山水水无处不铭刻着我们童年的记忆,无处不洒满我们悲酸的泪水,就是木石之人,也会触景生悲,你怎又回到那里。龚三是何许人?心胸狭窄,阴险狠毒,全无人性,你难道忘记咱娘死后他对你的百般虐待?你走后我去取咱那口锅,他不但不给还放狗咬我。这是深仇大恨哪,你却仇将恩报,又去当儿养活他。你真没志气,你也不反躬自问,这样做对的起咱爹吗?”

    句句话如万箭穿心,心在滴血!

    这边龚三也步步紧逼。他的如意算盘是要我再次改名换性、呼爹唤娘、养老送终。我却无论如何做不到,这绝对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他先用试探的口吻对我说:“侯家庄赵献江的养女媚婵今年十九岁,生父母要求认亲,她坚决不认。你是你娘带来的,她虽死去但尸骨埋在这里,再说她若活着你就不会离开。”并通过两个放牛老汉传话,扬言我若呼爹唤娘就给我张罗娶媳妇,共享天伦之乐。这时我才发现以前考虑的太简单了,如今已陷入难以自拔的泥坑。我不能呼爹唤娘,更不能在龚家娶媳妇,那样就永远不得脱身。我必须步步设防,对他的旁敲侧击用模棱两可的话支吾过去,坚守住最后一道防线,给自己留条退路。生父健在就不能叫他爹,我始终坚持称呼叔叔婶婶,对于娶媳妇也只是含糊其词,设法敷衍。渐渐的他由失望而不满,终于恼羞成怒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龚三要进城,我把写给陈英和父亲的信交他代为邮寄,我认为信中并没有需要避嫌的话,就没有封口,免得他生疑。孰料他心怀鬼胎,竟在县城找人把信念了。晚上回来只见他脸色铁青,坐在炕头长久愠怒不语,低头猛吸旱烟,不时翻起眼皮斜瞅我一眼。我有些莫名其妙,但有一种暴风雨就要来临的预感,知道他是在拿主意想对策。

    从这天起他就不断找我的茬,我做什么都不对,简直是动辄得咎。他挖空心思找茬儿、挑刺儿向我发泄积怒,粗鲁地辱骂,以引发我对抗,好找借口赶我走。我忍气吞声,照常起早贪黑干活,一门心事种好地多打粮食,秋后多分口粮。

    龚三见一计不成终于摊牌了。

    这天吃过晚饭我正要去睡,被他留住。

    “今天咱们商量一件事,”他尽量用温和的语调开场,“你来我这儿也快三个月了,我再三捉摸把你招搭来是个大错,你有很多亲人,有你爹,还有姐姐、哥哥和众多叔叔大爷。我虽可怜你孤身一人没着没落,但不该把你留在这里,使你们骨肉分离,这都怪我心慈面善多管闲事。不过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我已接济你两三个月,日子长了恐结冤仇,咱们趁早好离好散,你还回侯家庄,也不误农事。”

    “叔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当初我既愿意来就没打算走。”

    “你说的不是心里话,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人在龚家,心系田家。你不必强辩,你常给你爹写信,还要他多保重,说明你隔不断田姓亲情。”

    说到此他不容分辩突然问道:“陈英是你什么人?”

    “是我同学。”

    “男的女的?”

    “是女同学。”

    “我说你人来心没来嘛,写信要她来看你,又不让她来柳沟,要她提前通知你去城里接,你从来没把我这儿当成你的家嘛。”

    “咱这儿偏僻,不接恐怕她找不到。”

    “那也该先和我打个招呼吧?再说,你时刻惦记你亲爹,这是人之常情,可你脚踏两只船不是长久办法。你有爹,我算什么人,我们明显是在打伙合(GE)计嘛。”

    “叔叔的意思是,我既来到龚家就要和田姓绝情,和亲朋故旧断交,和生父断绝父子关系吗?我父亲年轻时荒唐,抛弃了儿女,可后来他把我们接出去扶育这么多年,他的恩情怎能忘记。为人要讲良心,叔叔搭救我于难中我也绝不会忘记,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有朝一日时来运转我必定报答你的大恩大德。我以为田龚两家都是我的亲人,亲人是不怕多的。”

    “我说你是三心二意嘛,你的话乍听似呼很有道理,但这是行不通的,脚踩两只船不行。要么你还回田家,要么就和他们一刀两断!”

    天哪,这人世间的恩恩怨怨怎么都纠缠到我身上,为什么要我一人承担?

    牛儿在山坡吃草,间或回头朝主人望一眼,“哞”地叫一声,好似通人性,表示它们对主人每天放牧很感恩,它们怎知主人此时的心情。面对无情的苍天、茫茫大地和无知的牛群,我狂喊高唱,与其说在唱,毋宁说在哭:

    心乱如麻,满腔悲愤向谁诉,

    茫茫山野,顾影自怜无亲朋;

    恨当初,车到山前迷了路,

    到如今,进退两难何处奔。

    叫天天不应,呼地地无声,

    心欲裂,胆将碎,

    独悲歌以当泣,闷沉沉日歪黄昏。

    悲歌声中我暗下决心:不理他,无论白眼、漫骂都熟视无睹,充耳不闻,好歹熬到秋天,坚决斩断苦藤,离开这是非之地。

    我坚持不走他也无法,只是处处见缝生蛆,常常寻衅闹事,咬牙切齿破口大骂。

    我的处境越来越恶劣。所幸婶子从不给我脸色,从不为难我,吃饭也不克制,一日三餐都能吃饱。我觉得婶子比龚三心胸宽阔、心地善良,对我不过分苛求,将近一年我和婶子相处十分和谐。

    自那次拆信后和陈英的联系就中断了,大约那封信龚三压根儿没有付邮,此后再没收到她的信,直到毕业分配离开太原毫无消息。

    我把和父亲的通信地址改到侯家庄,由大叔转达。我拼命干活,不让自己有闲工夫去思考,用紧张的劳动排解无尽的忧愁。二十四岁正当壮年,只要吃饱肚子,便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从不知什么叫疲累。从送粪到春播,从锄苗到收割、打场,我几乎把所有庄稼活全包揽了。龚三除了扶犁耕地,就是进城赶集,乐得逍遥自在,我成了他雇用的不挣工钱的长工。

    我坚持只叫他叔叔不叫爹,这是他最大的心病,也是我年终得以脱身的一把钥匙。

    正是:

    鬼使神差返龚家,两石夹心乱如麻;

    违心两面难做人,半世荒唐此最差。

    八、兄妹相逢

    龚三要我和父亲脱离关系给他当儿子,又想把送了人的女儿招认回来,使她和养父母脱离关系,只给他当女儿。年轻时放荡不羁落得无儿无女,老来孤苦无依,又妄想儿女双全,急招乱认,临阵抱佛脚。其用心亦良苦,实堪叹惋。

    母亲生下女婴四十天后与世长辞,龚三红不听娘劝硬把女儿送了人。后来养母带着她嫁给寨沟常元成,解放后一家在省城落户。养父在重机学院工作,他们给养女取名春花,是家中的长女。后来养母又生育四五个孩子,全家靠父亲一人工资为生,日子相当窘促。但老两口把她视为己出,从没当她是抱养来的,对她关怀备至,尽管生活十分艰辛,还是省吃俭用竭尽全力供她上学。

    龚三红探得常元成儿女多生活困难,就托人去常家说情,想乘机把春花招认回来。常元成老两口心胸豁达、处世开明,他们说孩子已长大一切随她心愿,她愿认就认,亲人不怕多。

    这年暑假养母带她回原籍探亲,住在向阳村姨母家,龚三前往相认并把她带回柳沟。好像造化安排,我们兄妹得已相逢。

    春花年已十五岁,正读初中二年级。她并不晓的我这个二哥的来历,龚三只称是她亲父,却避而不谈她的生母。他让春花认玉仙为亲姐姐,把婶母认作亲娘,真是荒谬之极。

    在这偏僻的小山村,春花初来乍到人地两生,感到非常寂寞,每天寡言少语,吃过饭便独自去树下看书。几天来兄妹虽已相认,却没有机会详谈,龚三夫妇对她十分殷勤,但对我和小妹说话抱有戒心,尽量避免我俩多接触。我每日白天忙于放牛锄地,夜晚她跟着龚三睡,我在牛工屋,兄妹俩很少有交谈的机会。我为能在这里见到小妹而高兴,欣喜之余又不禁想起死去的母亲,反招来无限忧伤。

    直到第三天午后我才终于有机会和她单独在一起,告诉她母亲的生世,告诉她我们兄妹乃一母同胞,我尽囊中所有给了他几元零钱。春花已经懂事,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她哭了,晚饭也没吃,哭得十分伤心。第二天就要走,龚三夫妇不知所措慌了手脚,百般解劝她执意要回姨母家。龚三见我们兄妹十分亲热,又想利用我拉拢她,竟答应由我送她,我暗自庆幸。

    一路上她依旧沉默寡言。走到埋母亲的山脚下我提议上去向母亲告别,她点头默许。两人默默走上山坡,来到杂草丛生的墓地。

    “这就是母亲的坟茔,”我说着跪倒在坟前,“她是个善良而苦命的女人,生前受尽苦难,生下你仅四十天就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她生育了我们,却不能抚育我们,没能看着我们长大成人,她死不瞑目啊!”

    说着已泣不成声。

    春花受到感染,眼里噙着泪水也跪倒在母亲坟前。我大声呼喊:“娘,你的小儿子和小女儿都已长大,今天看你来了,你可以含笑九泉了。”

    兄妹俩三跪九叩向母亲拜别,依依不舍离去。路经旋余沟,顺便去了玉仙家,她已有两个小孩。我们没有在她家吃饭,春花直接去向阳村她姨家,我则返回柳沟。分别时我问她何时返校,她说:“离开学还有十几天,但我妈不能久住,家里弟妹都小离不开她,我们过几天就走。”

    “你走前一定要告我,我送你一程。你要永远记着含恨而死的母亲,不要忘记你我是一母同胞。希望我们以后经常通信,不要失去联系。”

    “二哥你放心吧,”她第一次这样称呼,“我会永远记住,回到太原就给你写信。”

    她走的那天在县城汽车站我们再次见面,我原本要亲自送她,因她母女有伴同行,婶子坚辞不让送,只好作罢。

    这一去她再没回过柳沟,倒是多年后龚三多次去工厂找她要钱,一时不满足就一顿大闹,在领导和工友中宣扬她如何不孝,搞得她焦头烂额,无以应对,许多年后还心有余悸,惟恐他再去闹事。

    春花家离学校较远,往返步行上学很不方便,想让生父给买辆自行车。那知龚三提出更苛刻的条件,要她把户口迁回县城,在当地上学,那时全部费用由他负担,否则啥也不给买。他想让春花脱离常家回到他身边,只给他当女儿,对他一方尽孝,简直是痴人做梦。养父母苦心抚育十几年恩重如山,她怎能背信弃义离开他们,去侍奉早年忍心把她送人的生父。再说要她由繁华的城市回到穷乡僻壤读书,将来还有机会出去吗?让她背叛养父母、陷她于不仁不义,并且将来很难再回城市是绝对办不到的。于是一场认亲闹剧宣告收场,我却借此认回同胞妹妹,真是天缘巧合。此后兄妹俩一直书信不断,我后来平反重返阳泉上班,每次回家都会绕道去看她,她有什么苦恼或为难之事也总是向我诉说,兄妹俩亲密无间。

    正是:

    养育恩难忘,骨肉岂可分;

    居心叵测者,徒落两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