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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三

    咆哮的黄河之水挣脱了秦晋峡谷的束缚之后,在这儿转了个大弯,一下子显得轻松和舒展开来,悠然自得地放慢脚步,但水面以下的旋涡仍挟裹着泥沙继续朝东南流去。由来被称作“河东”、“河西”的黄河两岸,“河东”是一马平川,号为晋南粮仓;“河西”多为丘陵山区,一座南北走向的山脉似长龙舞蛇,仅沿河边地带有狭窄的平地。自古以来,河东河西两地文化传统一脉相承,伟人叠出。河西韩城有史圣司马迁,河东运城有忠义之神关云长,一文一武,千百年来被黄河儿女顶礼膜拜,奉为神灵,香火不绝。“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黄河流水两边轮倒的这一自然规律,导致了河床的不断升高。由于泥沙的不断沉积,东边高了,水流必然倒向西边;流经若干年后,西边随着泥沙的沉积必然升高,水自然而然地又倒向东边。后来,当地的人们,把黄河之水窜出龙门峡谷之后这一特有现象,引申为一个人、一个组织、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或所有事物兴衰成败的必然规律。“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这一富含哲理的口头禅,使人奋进,教人谦恭,让人达观,并给人以寄托和希望。

    马宏楠经常站在自家平房的屋顶上,极目远眺,那昼夜不息的黄河流水,让他想不禁忆起“逝者如斯……”的诗句;河东一带若隐若现的厂房和村庄,隐隐约约如在烟雨之中。每当夏末季节玉米长有两尺多高时,太阳快要落山气温不再酷热微风阵阵吹过,翠而嫩绿的株株玉米随风摇曳,墨绿的各种树叶低吟浅唱,穿红的农家女和着白的庄稼汉,或除草或追肥,这红白二色作为绿的点缀和陪衬,简直如神来之笔,令人酣畅淋漓似醉酒一般飘飘忽忽如入仙境。

    这天下午,正好是夏末时节,由于昨夜下了一场雨,天气并不酷热。马宏楠下班回到家后,吃过饭就踏着户梯台上了房顶。他点了一只烟,深深地吸了口,放眼望去,此时此际,彼情彼景,马宏楠的血液中就有了作词吟诗写文的冲动,可惜却无出口成章的才华和提笔成文的敏思;也欲背首唐诗宋词或名家散文以抒胸意,却急忙忆不起哪首诗、哪阙词或哪篇散文,能够完全充分地和自己此时此刻的情感溶为一体。激情之下,他禁不住挥臂“啊啊”不断,被孩儿和妻子听见后,女儿好奇地喊道:“我爸爸不对啦!”妻子则对着他笑道:“嗨,你神经了,是不是?”他这才一猛从纵情奔腾的情感世界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对着妻子和孩儿默笑不语。随着对自然景观的不再狂热,他却陷入和陶醉于对自然及生命替代的理性思索之中。他在屋顶上促膝而坐,一根接一根地吸着烟;盯着天空、山脉、河流、树木、庄稼和杂草一个劲地发呆;他想和天空对话,和山脉一同思考,与河流高谈阔论,与树木争执辩驳,跟庄稼低吟,跟杂草浅唱。他想:它们和自己一样有着头脑和思想,它们和自己的不同之处只是表达方式不同而已;它们和自己一样有欢乐和痛苦,有暗淡和光明,万物之灵气和自己的灵感是相通的。风啊!你为什么总是急匆匆地走过?树木!你为什么总是微微地摇身低首?……他在自己童话般的世界里一直坐到天黑,直到夜的凉意清醒了他的头脑,他才听到蛙的呱呱叫声和蛐蛐的啾啾脆唱。其它的一切依然如故,河水仍然哗哗流动,树叶仍然沙沙作响,大地沉默,苍山无语……

    夜幕下,他手中的烟火忽明忽暗。多年来,只要他一动脑子,不论思考什么问题,总是一根接一根地吸烟。良久,他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站起身来,轻轻地笑了一声。他自己也弄不清为何而笑,好多思绪一闪而过,没有一个念头被他捞起抓住,只是确实感到该回屋睡觉去了。

    他踏着户梯台拾级而下,在月色朦胧之中看见上房父母居住的那间屋子的窗户还开着,就按灭了烟头轻脚蹑步地去关窗户。刚到窗下,父母的低声言谈使他抬起的手臂在空中停滞,“哦,他们老人家还没睡着哩!”马宏楠不想惊动闲话中的父母,正想轻轻离开,却听道:

    “楠楠这阵子不大对劲儿,天天早早就下班回来了,回来后怎么老在屋里呆着,不向原先那样几天才回来一次。后晌日头快要落山时,我躺在炕上只听得他在平台‘上啊啊’地啊个不停。我想,这娃肚子内实实有啥事哩!”这是母亲的声音。

    “唉,我说你真是个老糊涂。他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需咱们这把老骨头为他操心。回家回的勤,也到顾家疼儿女的年龄啦。怎么?老不回来你就觉得对劲?唉,真是的!你快睡你的觉,要说是放心不下的,我整天牵挂的就是丽丽,嫁了那么个榆木疙瘩,三脚踢不出个响屁来,可怜了咱家的丽丽啊,啥时才能过上好日子呢”紧接着,父亲又长长地叹了一声。

    “你才老糊涂了,亏你还当过生产队的干部哩!活着活着怎么就把个眼劲倒完了?赶明儿你把眼睛睁大点。也别说他快四十岁的人了,你没看电视里那些五十岁以上的大官儿,坐牢枪毙的还少?”母亲说。

    “你这个臭嘴,咋越说越离谱儿,你就不会说些吉利的话?乌鸦嘴!”父亲有些生气了。

    “我嘴臭、我嘴臭!咱楠楠能当大官,能发大财,而且不贪,一辈子都平平安安,咱们的孙子一个个都有出息。我啊!永远但是喜鹊嘴。”母亲竟然“咯咯咯”地笑出了声。

    “你还别说,我觉得楠楠确实有什么心思。明天,我得问问他,怎么看不见他们单位的同事来咱们家了?”

    父母的交谈还在继续。

    马宏楠摸了下烧烘烘的脸,转身离去。

    整日为家务忙个不停的杨凤娟,已拉着微微的鼾声进入了深沉的梦乡。

    马宏楠轻手轻脚地脱了衣服贴妻而卧。

    他将十指交叉着枕在头下,在黑暗中睁大双眼。父母的谈话使他本不平静的心情更为泛浪叠波,童年和学生时代的生活,又一幕幕地浮现在他的脑海,特别是父母对他小时的偏爱和对他所抱的希望犹在眼前。父辈们象他这个年龄时,社会生活及各个方面远不如现在,当收音机、手表和自行车还是奢望品的时候,他的父母正为柴米油盐而发愁。缺衣少吃是普遍的社会现象,而他们家买不起食盐和酱油,一年四季以酸菜为主,夏秋季节才可凭票在生产队的菜园买少许的韭菜、南瓜和茄子。而马宏楠家因多子少劳力,所以每年年终在生产队都是短款户家庭,每到春季在生产队领菜票时,是有限制的。多少个傍晚,当一家人吃完稀饭后,父亲夹着口袋出门借粮的情景,如刀刻斧凿一般存留在马宏楠的脑海中。为了让儿女们多吃一点,母亲经常被饿得发昏。在马宏楠的眼里,没有比母亲更会持家的人了。逢年过节时,生产队分点猪肉或羊肉,母亲总会精打细算地让全家人吃得可口而持久。一家人只要吃饭时放核桃大一块猪肉臊子,他们兄妹六人就会喜而雀跃,早早地围着锅台抿嘴唇。难怪那时的猪肉越肥越好,人们看重的是肥肉油多。放在如今八口之家两顿饭就能吃完的一碗猪肉臊子,那时的母亲却将盛肉的碗放在一盆水里,放进篮子然后挂在空中,一天换一次水。只要看到篮子还空中挂着,一家人就会感到充实和喜悦。记忆中有一年过中秋节,生产队分了一点羊肉,但家里却没有包饺子的白面。父亲说不管是煮了或炒了,让娃们吃到肚子里就行;母亲说八月十五九月九,不管你当家的有没有,娃娃们饺子要进口。父亲听了后,将旱烟锅在鞋底上敲了两下,长叹一声就朝门外走去。他们兄妹姐弟知道父亲这一次出去是借麦面而不是苞谷面了。可父亲后来借到的面粉不足以够用,还是母亲用她的一双巧手掺了一些包谷面和高粱面,让一家人放开胃口吃了顿“三和一”羊肉饺子。当时他的弟弟宏强还小,因吃得过量而病了一场……

    “你今晚怎么了,咋还不睡?”杨凤娟摸了他一下,半睡半醒地说。

    “唉……”他在黑暗中望了下妻子,却什么也没说,将枕在头下的双手移到妻子身上。因双手在头下放的时间过长,取出后有点麻木。但一触到妻子柔滑而温凉的肌肤,他的手指立刻活泛起来。一只手从妻的腹部继续朝下游去,另一只手放在了妻子丰满而富有弹性的双乳之间,并左右滑移。他的体内也在产生着变化,心跳加快,血液在血管内奔腾,但妻却不象以往那样自然而然地合着他的节拍共同奏鸣两人交响曲,而是轻轻地推开他的双手,柔声地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想啥,我肚子里明白。你也不要一个劲地和自己过不去,我知道你有委屈。你单位那个什么贾送欢,当了个官就不认人,我看也不是个好东西。你自己肚子里不感到理亏就行,谁也把官当不了一辈子。不过,话说回来,你也该收收性子改改脾气了。那贾送欢没日弄你的时候,你也太过张狂了,直来直去的,是人不是人,你把人家都当人。现在呢?我看你受点教训也好。再说,我也不希望你升官发财,你看电视里那些当了官得了势的,一个个都去找什么情人小老婆,孩子生了一大帮。你把班上好,不要犯错误就行。你好赖还有个工作,虽去了车间,身份还是个干部,一月挣的工资也不少。以后,咱们节省点,我把庄稼种好些,过日子还是没问题。那么多的人没有工作,还不照样一天天活着,只要自己心里踏实就行。你平时不和我说这些,我也知道我文化浅,有些事和你说不到一块儿。但我并不是笨得什么都不懂,你说我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马宏楠如喝了陈年老酒一般感到酣畅,更似服了催情剂一样不能自抑。他从没感到妻子是如此地可爱,发了狂地去吻妻子。杨凤娟依偎在马宏楠的怀里,她对丈夫的爱意使整个房间都充满了爱的气息。她身体的每个部位甚至连发梢在内都在倾诉着爱的呓语。爱情所发挥的巨大力量使整个床铺都在他们的身下摇摇晃晃……

    马宏楠不再感到浮躁和不安了。在单位上班时,感觉周围的一些人并不十分可恶可憎。他兢兢业业地干好自己的份内工作,而且还乐于帮着别人干点什么。他深切地感到,当自己不再是别人仕途上潜在的威胁和竞争对手时,反而在人与人的交往中显得非常坦然和自若。一度,他曾想找贾送欢谈谈,就象好多年前一样平等地交谈,无所顾忌地发表看法,恢复原来那种纯美的不含任何杂质的人与人的交往,但却总是没有机会。贾送欢的办公室和家里总是门庭若市,人来人往,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出出进进,似乎忙得不可开交。让马宏楠颇感吃惊的是许多前任一把手的铁杆份子和原先大骂贾送欢的人物,如今却成了贾送欢家里的常客;还有一些人,别说让马宏楠放在眼里了,就连眼梢也不肖一挂的货,一个个似乎都被贾送欢重用了。他们总是谨小慎微地敲门进去,冒着细汗红着脸开门出来。但在离开贾送欢办公室七八步之后,立时喜不自禁,看见一般的同志马上摆出科长或主任的派头,挺起肚皮,不知是“哼、哼”两声还是“吭、吭”两响?其用意大概是提醒同志们注意:科长过来了!主任走到了!

    一次,马宏楠好不容易坐到了贾送欢的办公室,没说几句,就话不投机。他从贾送欢的眼神、举止、言谈、神态、衣着和头势等等,观察到贾送欢已不是过去的贾送欢了。他为自己的幼稚和单纯而感到可笑。从此以后,他不再做任何非分之想,时刻牢记妻子那天晚上的耳语:“好好上班。”

    但长时期地坐着无事可干,让一个精力充沛脑袋瓜儿不笨的人实在难以忍受。这种对生命的浪费和对时间的放任,犹使马宏楠痛苦不堪。

    “难道就这样往退休的混吗?天啊!离六十的年龄还差二十多年,近万个日日夜夜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往下混,自己不成了一具行尸走肉?难道活在这个世上只是充当酒囊饭袋?”他有时也想:“是金子总有发光的时候。”但反过来一想:“不对呀,埋在土里的金子永远都在,可人是有寿命限制的啊!”他又想:“贾送欢总该不会在单位永远呆下去?但谁又知道他哪一天才会滚蛋呢?听好多人说贾送欢这几年出了不少的事,但贾送欢在摆平自己的事时,趁机给省厅的许多领导塞了不少的货,路子早已走通了,官再往上升不升还在两可,但眼前的官是坐稳了。即就是有什么变动,还不知猴年马月呢?自己一晃两晃,一旦年龄闪过了四十,到那时候就是贾送欢遇了车祸或暴病身亡,自己枉有天大的本事,也过了规定的用人年龄。左思右想,总不能这样默不声息地自生自灭,得想办法啊!总要找点事干干。否则,这无法释散的能量还不把人给憋死?可干什么好呢?做生意!本钱哪儿来?工作还要不要?如何给父母交代?父母千心万苦地供自己上学,自己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有了工作,用父母的话说就是吃上了公家饭,成了公家的人。祖上积了德才出了自己这么个人,在父母的眼里也算是光宗耀祖了。自己如果辞掉工作不干,做生意赚不赚钱先放在话下,还不把父母给气死。唉!干什么好呢?干脆,好好多读点书算了。自己原来能发表几十篇论文,能在报刊上发表散文,别人说自己聪明,还不是自己得益于读书?算了吧,静下心来,多读一些书,一方面是自己能有所提高,另一方面静观其变,以图东山再起!”

    马宏楠从书架上取下多年没有翻动过的书,但却再也找不到当年读书的感觉和滋味了。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马宏楠在单位没有当主任、科长以前,书是多么地令他着迷和陶醉,可如今读再好的书,也觉索然寡味。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他既不“洞明世事”,也没“练达人情”,为何却读不进去书了呢?他不止一次地掩卷沉思,最后终于找到了答案:“自己早已过了闭门读书的年龄,而是应该在社会实践中有所作为干一番事业的时候了。”找到了答案,问题却更加严重,矛盾也尤为突出,岂不又回到了原来的问题和矛盾上?因无事可干而读书,又因要干番事业而读不进书,马宏楠真正地陷入了一种二难境地。

    没有不透风的墙。马宏楠在单位被免职的事儿,很快就在村里被传开,只是他的父母亲暂时还被瞒着。本来,一个人在单位的工作变动是很正常的事儿,但在世俗的眼里却会引发出许许多多的议论和猜疑。在单位,有一名快要退休的老钳工叫王德宏,和马宏楠是本村,农业社时招工进厂的,马宏楠原来发表了论文到北京开会,后来借调到省厅,再后来进修当主任当科长,全是王德宏在村里作的义务宣传,且夸大其词,锦上添花,末了还非常肯定地对村人说道:“没问题,用不了几年,宏楠就能当上厂长!”可现在,马宏楠在单位的一落千丈也是他在村里唱开的,而且加盐添醋,说得神秘兮兮,结束时总要说道:“宏楠这娃太年轻,还是把持不住,这下栽了!”让村人听了后,感觉到马宏楠似乎犯了什么错误。人的这张嘴巴,张开后没有什么固定的形状,所以从里边滚出来的话语也就没有什么样子,真个“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待各种议论和猜疑传到马宏楠父母亲的耳里时,已远不是王德宏起初给村人说的那样了。

    母亲整整哭了一夜,眼睛肿得核桃般大;父亲一个晚上抽了足有二两旱烟叶子。第二天早上,父亲喊住马宏楠,不让他去上班。马宏楠一看父亲憔悴的面容和母亲哭肿了的眼睛,再一闻满屋的旱烟味,知道了父母一夜不曾合眼,却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正在他摸不着头脑时,父亲咳嗽了几下吐了口痰,说道:“去,把你媳妇叫来。”

    马宏楠慌不迭地去叫妻子,并问道:“你惹大和妈生气了?”

    “没有啊?”妻子睁着疑惑的双眼答道。

    夫妻俩揣着惶惶的心情来到父母的房间后,父亲仍在低头抽着闷烟,母亲在不断地抹泪。

    “去,凤娟,把老大、老二和老四几口子全给我叫来,”父亲头也不抬地说着。

    这几年,公公直呼儿媳的名字,在农村里也算是一大进步。

    人还没有来齐的时候,妹夫梁建锋带着妹妹马宏娜,拎着个大包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呦,大哥、大嫂,三哥、三嫂也在啊。爸!妈!快过八月十五了,我和娜娜给您二老买了些烟酒和其他吃的东西。”边说边将包内的东西掏出来,放在桌子上。

    杨凤娟走上前去,给他们俩泡茶倒水。

    马宏娜脱了鞋,和母亲坐在一起。

    “妈,你咋了,眼睛红肿红肿的?”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揉眼。

    马宏娜半跪着拉开母亲揉眼的手,“妈,到底怎么哩?”声音里有了哭腔。

    “问你三哥去!”父亲气恼地说。

    马宏楠的心突突地跳着,和妹妹的目光相对却无话可说。

    “咦,好好的,咋了?爸。”梁建锋嘴里叼了根烟问道。不等老岳父开口说话,他就给大哥、三哥递烟,牌子当然是高档的“红塔山”。

    这时,二哥、二嫂,弟弟两口子也来了。

    沉默。

    房子里突然静得出奇,唯墙上挂着的石英钟在“滴滴哒哒”地脆响着。

    “吭,吭。”父亲嗓子眼里好象粘着块稠痰,咳又咳不出,咽又咽不下,只见他喉结滚动个不停,只听见他咳吭个不断。大嫂倒了杯茶端给父亲。大哥马宏军拿起父亲的旱烟锅,自己吸了起来。梁建锋掏出纸烟给他,说:“大哥,抽这个。”马宏军也没言语,只是摆手不要。梁建锋就给二哥、三哥、四哥一人发了一根,自己也点了一支。

    顿时,整个屋里烟雾缭绕,呛得母亲不住地咳嗽。马宏娜用手在自己的鼻孔前晃了几下,边给母亲捶着后背边猴急地说道:“少抽点行不!”并一脸的不悦。

    几个嫂子立刻给她投以支持的目光。

    马宏楠第一个灭了烟火,马宏军也将烟锅在鞋底上敲了两下,随手递给父亲;二哥马宏柏依然在吸。梁建锋从烟盒里又取出支烟正要点火时,发现宏娜正盯着自己,就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然后将烟夹在耳朵上,看得二嫂噗兹笑了下。其他人都把目光转向二嫂,极感纳闷的样子,不知她为何而笑?

    “大,有啥事?不要紧的话,我就走了。说好了的,有个收购核桃的客商要来,我得忙着给人家起货。”马宏柏习惯称父亲为“大”。

    “就是的,我还急着出车哩。这几天正忙着给电厂上煤。”马宏强也开口说道。

    “你们问他!”父亲用旱烟锅指了下马宏楠。

    屋里所有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马宏楠身上,马宏楠半张着口,楞怔怔地看着父亲,半天才说:“大,咋了?”

    “咋了?你在单位干的好事,你行!”父亲气哄哄地说道。

    “我在单位好好的,没啥事呀。”

    “没啥事?难道让我把你德宏叔叫来,让他说给你听?全村人都吵红了,你倒装个没事似地。”

    “噢,是不是我三哥在单位不当基建科长的事儿呀?我还是前几天在饭馆喝酒时,听我的一个哥们说的。哎呀,有啥稀奇的,公家单位嘛,正常现象。”梁建锋摇头晃脑地说道。

    “屁话!你插什么嘴?让你三哥说。”父亲打断女婿的话。

    梁建锋看了老岳父一眼,不再说啥,却嘻嘻地笑了。

    马宏楠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掐了掐两眼之间的鼻梁骨,然后用左手扶了扶眼镜。说道:“爸,妈,哥,嫂,还有弟弟,弟媳,妹妹,妹夫,今天就缺我姐和姐夫。我对不起你们,在村里给你们丢了人;科长当不成,不是我没有把工作干好,而是,唉!怎么说呢?说出来你们也不懂,单位上不象咱村里,总之一句话,你们放心好了,我没有做亏心的事,更没干犯法的事,也没有犯什么错误,当不当科长,只是人家领导一句话,我也没办法。大概是我福薄命浅,当官的事,你们以后就别指望我了,反正工资也差不了多少。”

    “肯定是你把人家领导给得罪了!有啥说的?我看你这几年把咱小时候过的光景给忘了。为供你上学,我和大哥下的苦受的罪也就不提了。但你总不能忘了咱大咱妈受的煎熬啊!你补习了几年才考上大学,毕业后也没分配到北京、西安或别的大城市,连个小县城也没进,更没进公检法或别的有油水的部门,一大家人没有一个人沾你光的。农村人都助红灭黑,你在单位能当个科长什么的,人家就说你能行;你老混不出个样子,人家就说你是个骡子毬。大道理你肯定比我懂得多,一句话,现在单位上班的人,谁不图个啥?光靠那点死工资,将来连娃娃上学都供不起。我看啊,你还是找找自己的毛病吧!不要臭清高,没人说你高尚;你干不出个名堂,人家都会说你是个毬不顶,是个孬种!”马宏柏不亏长年跑外做生意,说出来的话一套一套的。

    “没犯错误就好,只要没有把工作丢了,就算老天保佑,烧高香了。”看来母亲听了闲话后,把问题想得严重了。

    “不是我说哩,我三哥成天到晚不知想些啥?人家是官越做越大,轿车车越坐越小,可我三哥连个烂科长都没保住,不知咋弄的?一个月挣那几百块,天天上班,我看还不如停薪留职和我一起跑运输算了。挣那么点工资,看把人给肮脏死了。”马宏强年轻气盛,他是只知现在,不了解过去。

    “你快滚远点,尽说些屁话。”父亲骂道。

    马宏强却嘿嘿地笑了起来,说:“大,你说,让我三哥干啥好?”

    “唉,你倒懂啥呢?”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

    “哦!原来今天是开我三哥的批判会啊。”马宏娜从桌上她拿来的包里取出条“红塔山”,拆了盒递给马宏楠。

    马宏楠拿着烟,脸上挂着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嗯,应该犒劳三哥。哥,今晚上我请你喝酒,唱卡拉OK。让我说,我三哥做的对,有骨气!什么鸟领导?现在那些当官的,没有几个好东西。他不让咱当科长,咱还不当哩。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哥,咱兄弟俩开个酒楼。自由自在,胜过你在单位拿那几千毛,还要受那肮脏气。在社会上混,只要你脑瓜开窍,不愁没钱花。”梁建锋振振有词。

    “你快闭上你的臭嘴。三哥是有文化、有知识、有修养的人,谁跟你一样,看把你还显能的?”说来也怪,这梁建锋天不怕地不怕,只要是在马宏娜的面前,他就显得既乖又听话。

    马红军坐在父亲身边,和父亲不停地换着抽旱烟,一句话也不说。

    突然之间,马宏楠感到父亲和母亲比前几年苍老了许多。他敏感地想到父母亲来日不多,应该让二老过上几天安宁日子。辛苦了一辈子的人,也该享上几天清福了。可眼下,唉!愧疚和自责立刻包围了他。

    马宏楠仔细地看了看已近五十岁的大哥,然后又把目光移向年迈的父亲,他猛然想起一首歌里唱的:“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

    他感到无限地伤感。

    马宏楠慢慢地走到大哥面前,轻声地说:“哥,以后,再也不用拿你的苹果送人了。”

    马红军看了眼自己的弟弟,说道:“好好干吧!想想办法,不怕给领导送东西,只怕送不出去。”

    自那以后,马宏楠对王德宏尽管产生了看法,但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对普通人特别是一般的工人和农民,在他们对一些问题的议论和看法上,不能要求得过高,因为这个社会本身就是锦上添花的社会。古人早已说过:墙倒众人推,唾沫花子溅死人。因为他们生活在最底层最世俗的现实当中,必然讲的是实惠,媚的是领导;尽管嫉妒和眼红是他们的通病,但讨好巴结的却是现时的富人和为官者;虽说在私下里议论时,他们也大发慈悲,但却深感自己无能为力。因而“谁得罪领导谁倒霉,穷人永远惹不起有钱人”,就成了他们生活中的座右铭。在此信念的支配下,他们把正义和公道深埋心底,把区分坏人和好人的标准紧锁在喉咙之下。在日常生活和工作当中,他们远远看见那些因贪污受贿而富起来的人,就趋上前去打招呼;看见那些把老婆送给领导的红人“王八”们,就忙不迭的去问候;看见领导来了,就满脸堆上笑容,低头哈腰地给领导递烟。如此一来,贪污受贿者感觉甚好;戴“绿帽子”者春风得意;为官者也颇感深得民心,单位太平;有朝一日,那些趋上前去打招呼、忙不迭的去问候、弯腰递烟者,就有望被领导安排在肥差岗位上或者被提拔重用。而单位上其他的一切,仍然按部就班,并不因此而出不了产品。等到发不出工资实在无法经营之时,往往用“市场不好”这条法宝一言一蔽之。领导调个单位仍然是领导;大发国家之财者,买房子买车金屋藏娇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而许普通工人却面临的是下岗之后生活无着。

    这所有的一切,马宏楠心里清楚自己的种种认识和看法,很有可能持之偏颇;也可能是因为自己气质上的神经质敏感到了病态的程度而使然。

    而程立业却对马宏楠下的结论是:“哥们,你的社会责任感太强,忧患意识太重了。”

    马宏楠听了此话,惨然一笑,拍着程立业的肩膀,无限悲哀地说:“唉,我混到了这个份上,你还拿我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