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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四

    一个人只有到了年老的时候,才会不断地回忆过去。而正处于不惑之年的马宏楠,却反常般地在寻找随风飘逝了的时间和年华。对已逝去的岁月,他什么都想,没有顺序,不分情节,也没有平凡和伟大之别,回想到哪儿是哪儿,忆起什么算什么;追忆中不分层次,也没有线索,一忽儿想到童年,猛然又忆起大学时期的生活;脑中刚闪现出一个儿时的伙伴,心中又涌出一个同桌的女孩,闭上眼睛正在回味小时母亲对自己的疼爱,眼前又映出父亲打骂自己的情景;有时,他会奇怪地想起自己学生时代参加的各种政治集会:高呼口号的情景、批斗地主反坏右的场面、游行队伍的壮观、批林批孔、反击右倾反案风、歌唱文化大革命的一系列活动……特别是一想到由他们这些学生娃组织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晚上挨家挨户给村上的农民念语录、读报纸,到附近的工厂给工人师傅朗诵顺口溜,每星期好几次学工学农的课外活动……马宏楠的脸上就会泛起一丝丝的笑容;然后闭上眼睛用力一拍前额,张开嘴唇笑出声来。笑过之后连他自己也不知笑的含义何在?也不探究自己为何而笑?一闭眼又是满脑子小时候兄弟姐妹间的争吵和打闹,放学后拔猪草、拾羊粪、捡煤渣、偷瓜偷果、下河游泳、林间捉蝉、午间打弹子、黄昏滚铁环、月下玩迷藏、灯下阅读连环画……多少个夜晚,他和小伙伴们一起到附近的村庄或厂矿看电影,或者是观看剧团的下乡演出。小时候总是盼着过年、盼着穿新衣、盼着吃肉啃骨头、盼着吃白面白馍;盼着下课、盼着放假、盼着加入少先队;盼着长大、盼着能和大人们一起进城卖瓜卖捡来的煤渣;盼着四个现代化早日实现、盼着美帝苏修早日完蛋、盼着共产主义快快到来……。儿时总是有那么多的盼望,甚至在捉虱子时盼望着虱子也能炒着吃,煮着喝。肥肥胖胖的虱子,信手就能从身上摸到一个两个或者更多;经常,在上课时,他会感觉到虱子在裆部慢慢地爬行,在虱子不咬人时,反有一种痒痒的快感。由捉虱子忽儿又会想到自打记事起,村里无数起的婚丧嫁娶和儿时村庄的模样……记忆中小时经常参加村中逝者的丧礼,先是晚上围着吹鼓手看热闹、听孝子贤孙们的哭声,白天拿着花圈去坟地;后来,随着年龄渐长,就在丧事中端盘子、抬八抬、挥掀垫墓、礼房执事。虽说每每听到孝子贤孙们在灵前坟地撕心裂肺的痛哭之声时,往往也会感到生命的悲哀和人生的凄苦,因为死去的人们当中除了寿终正寝的老年人之外,还有因遭了横祸而死或因病魔致死的年轻人,但随着丧事的完结,活人对死人的悲哀之心也就渐渐化为乌有。这种很早就对死亡的接触,使人们从小就有了人都要死的这一概念,并深深地根植于每一个人的头脑之中。因而,人们在对死亡产生恐惧的同时,也无畏于死亡。这种怕而不怕的心理,促使活着的人继续艰难地生活下去。何况在通常情况下,每个人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死。在知道自己最终会死的同时,往往又忘掉了自己也要死去的这一事实,一头扎进世俗的物欲之中,做千年之计和万年之想。

    马宏楠经常回想着自己记事以来,村子里总共死了多少人?但却始终记不清。反正头脑中许多活生生的人已离世而去,村西的山脚下,坟墓一年多似一年。要不是农业学大寨时平整了许多“土馒头”,如今那一行行的坟墓包不知要排列成多少?

    杂乱无章的回忆夹杂着思路不清的胡思乱想,使马宏楠经常呆坐在那儿,如木桩一般,对周围的人和事失去兴趣。他不像以前那样,热衷于和同事们为某一问题激烈地争辩,也不在乎别人怎样议论自己。似乎灵魂已飞离了自己的躯体,但飞离的灵魂却没有一定的飞行轨道,不知方向没有目的的随意飘荡。有时,在遥远的回忆中,他冷不丁发出的笑声,会把杨凤娟惊愣得目瞪口呆,忙摇着他问:

    “怎么了?笑得怪怪的?”

    妻子的摇问,使他从过去的岁月之中,一下子跌到现实中来。他看看妻子,什么也不说,笑一笑,站起来打开电视,拿着遥控器按个不停,却选不下一个自己爱看的节目,只好关了电视,无奈地点支烟,坐在那儿吞云吐雾。

    马宏楠透过眼前袅袅上升的烟雾,看着身旁正织着毛衣的妻子,他突然想起自己青春期的第一次自慰。他十六岁的那一年,晚上,他一个人在灯下看小说,书中描写的男女之事,使他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向自己的下体,不经意间的抚摸给他带来了阵阵快感,随着节奏的加快,他的整个胸腔连带两个乳头都有异样的感觉;伴随心脏的狂跳,他的手指也越来越快;猛然,他的心脏几乎要窜出他的胸口,呼吸也短促起来,浑身的毛孔都在扩张,额前也沁出了细汗,两腿猛地蹬直,闭着眼睛咬了牙,一股液体从他的下身喷射而出,流了好大一片。睁开眼后,他先是一种失措般地惶恐,继而感到羞耻和后悔,忙不迭地用枕巾将褥子和大腿上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擦净,拉了灯蒙头就睡……

    想到这儿,他强迫着自己不去想这些不洁的记忆,但强迫的绳索却拉不回倔强的思绪,对自慰和梦遗的记忆使他突发奇想,头脑中问自己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并由此而想到自己没有真正地谈过恋爱,从未经历过惊心动魄的恋情。对于女人,自己接触得太少太少了。是不是另外找个女人体验体验?随即,他又为自己有这种不忠而卑下的想法感到恐慌和可耻,就猛拍自己的脑袋,使自己恢复正常。

    妻子停下手中的活儿,睁着一双大眼,满是疑惑地望着他。

    马宏楠笑了笑,说道:

    “头疼、头疼。”

    心里却觉得妻子看他的神态真是美极了,紧接着又对妻子说:

    “屋里让人呆得闷的,我出去转转。”

    “别忘了吃饭啊!”妻子对着他的背影喊道,依然不解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他最近咋啦,怪不拉叽的?”

    马宏楠并没有因离家而扯断自己的思绪,仍然是满脑子的女人。

    他猛然想起自己曾经恋爱过,但只是暗恋而已。

    在上初中时,马宏楠就暗暗地喜欢上一个女孩。

    她是自己班主任的女儿,比自己高一个年级。

    班主任是一位女教师,而且是公办教师。

    马宏楠在当时就知道他心中喜爱的女孩是商品粮户口,比自己这个农民娃要高出一等。他清楚自己配不上人家,只能在心里暗暗地喜欢,而不能在表面上有任何流露。所以从初中到高中,只要马宏楠一看到这个比自己高一个年级的女孩,就脸红心跳,手足无措。当时,刘晓庆是出了名的电影明星。马宏楠怎么都觉得这个女孩长得象刘晓庆。所以就把电影画报上的刘晓庆图片剪下来,夹在自己的日记本里,上课时经常拿出来看。他想:自己将来考上大学了,就有资格追求她。遗憾的是这个女孩后来考上了国家名牌大学,而只考了个普通大学的马宏楠自感配不上人家,也就只好作罢。他想着自己曾经深爱过的女孩如今也年将四十,也一样成人妻、为人母了。不知她在什么地方工作?是否有所作为?她的老公是否爱她?生活得是否幸福?不晓得她知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个人在学生时代,曾深深地爱上了她?

    “唉!想这些干什么呢?”马宏楠背着手摇着头,漫无目的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多日来,马宏楠对往事的回忆一片模糊,唯独对自己的第一次手淫自慰和那段暗恋有着非常清晰的记忆。其它的,却无从着落,也无法复原。象他这样的年龄,按说不应该总是回忆过去,可他却反复地回想自己儿时的伙伴,学生时代的恋人,青年时期的朋友,以往的理想和信念,长久居住或短暂逗留的地方……一心想要寻找失去的快乐和消逝的自我,但想来忆去却什么也没有抓住,没有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马宏楠对过去的回忆,犹如旅途中丢失了宝贵的东西,翻遍整个行囊和衣袋也不见踪迹,一阵失望之后不再前行,急忙迈着双脚垂着脑袋怀着惶恐而焦虑的心情,顺原路返回寻找。焦急而又小心翼翼,倘若失而复得,那该是怎样如孩子一般激动喜悦,甚至狂蹦乱跳、欢呼不已;如果往返寻找,却仍然不见踪影,那该是怎样一种绝望、痛苦和失落的心情。同样,寻找失去的时间,追忆逝去的年华,因情境而异。马宏楠总是怀着不同的心情去寻找,却追忆。如果能够完整地回忆得起某一片段、某一地方、某一恋人或友人、某一梦境、某一情景,对他而言,不论回忆起时心情喜悦或痛苦,总归是一种释然,是一种解脱,也可以视为失而复得。倘若往事深埋心底,无论你怎样绞尽脑汁,沿着空间的隧道顺着时间的原路往返寻找,却怎么也在意识的海洋深处难以打捞出来,那该是怎样一种落寞和虚脱,更谈不上有丝毫的快感。

    马宏楠在遭遇挫折之后,之所以能够泰然处之,除了对未来抱有希望之外,另一支撑就是对过去的回忆。正如考古和打捞公司的存在一般,它们对过去的挖掘和打捞是实实在在的有形体,而回忆则是意识的感觉而已。

    多少个不眠之夜,马宏楠坐在自家屋顶的平台上,遥望那满天星辰,偶尔滑过夜空的一颗流星,勾起他万千思绪,愁肠百结。

    今夜,他猛然想起了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虽然他只是一个小人物,万万不能和岳飞相比,但他觉得自己此时的心境和岳飞却是相通的。学生时代所受的教育和他对历史知识的掌握,他也曾立志要有所作为,梦想着要干出一番事业。大学快要毕业时,在和父亲的一次言谈中,当他流露出自己将来把当个县长也不怎么在乎时,竟把他的父亲给镇住了。他对自己的才干和能力充满了自信,认为只要毕业参加工作后好好干,前途定然无量。父亲盯着他,半天才说:“好,有出息。记下你说的话,咱老马家祖祖辈辈没有出过一个当官的,就靠你光宗耀祖改换门庭啊!”在马宏楠被借调到省厅工作时,他的父亲一下子变得年轻了许多,腰板也挺直了;有事没事,老人家总爱噙着旱烟锅游村串门,坐在十字巷口或老槐树底下,闲聊之中,有意无意把话题往下一辈身上拉。诸如村里去年考了几个大学生,今年又考上了几个,谁家的老大在单位干得好,谁家的老二在单位也干得不错。当别人提起马宏楠时,他就慢慢地装满一锅旱烟,吸上一口回味半天,才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别夸他了,我那三娃子,比起别人,差远啦!”说完,脸上却挂满了笑意。马宏楠只要一想起父亲,整个家人的过去就会涌现在他的眼前,他的心就往一块揪,感到愧对父亲和家人。想来也实在可笑,一个过去抱有对国家和社会有所作为的人,现在竟对自己的家庭和亲人也无甚贡献。尽管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何日才能乘风归去?什么时候才会东山再起?他几乎咒骂起贾送欢来了,臆想着,不!简直是在妄想着:“贾送欢因犯错误而一夜之间倒了台;或者暴病身亡;要么发生了车祸被撞死;说不定那些被贾送欢给戴上绿帽子的人们,有朝一日联起手来,将贾送欢堵在屋里或办公室里,怒不可遏地割了贾送欢的生殖器……”他闭着眼、咬着牙,似乎贾送欢在他的咒骂中已经死去。但吸完一根烟后,他很清楚自己在做梦。马宏楠又点上一支烟,心里想:“怎么?难道就这样白白的浪费时间,把自己的生命慢慢地消蚀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不行,得想办法啊!就是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家人计。干脆,来个曲线救己,该低头时就低头,明天就去贾送欢的办公室,讨好巴结,阿谀奉承……然后,再不失时机地送上票子。当然,妻子是万万不能送出去的!唉、唉!”马宏楠拍打着自己的脑袋,恨自己想到哪儿去了?他万分焦躁地将吸了半截的烟重重地按灭,站起身来猛地朝空中挥了几拳,深深地吸了几口乡村夜间的空气,又重重地吐了出来。

    “要么,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和贾送欢的死对头周民科联手,公开造贾送欢的反。周民科不是几次拉自己合伙吗?既然你贾送欢不仁,我马宏楠也就不义,即使把你拉不下马,也要把你搞臭。怕什么?你贾送欢一时半会也把我开除不了。行,明天一上班就找周民科。”想到这儿,马宏楠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下,摇了摇头,凄然地想道:“我马宏楠的才华和文笔,竟要堕落到用来整黑材料和告状吗?”他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了,不由得抚胸长叹,岳飞的《满江红》脱口而出。当他吟到“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时,声音沉重悲哀却不失雄壮,在寂静的夜晚,摄人魂魄、回声荡气,震撼得左邻右舍的人们,纷纷跑到院子用手电筒循声探照,惹得孩子们阵阵嘻笑,大人们议论纷纷。左邻姚民胜粗着嗓子喊道:“宏楠,怎么,睡不着?作文章呢还是作诗呢?农民可听不懂。”他的老婆郭芬花推了他一把,说:“回屋里看你的电视去,人家宏楠是文化人,哪像你?除了睡觉时呼噜声大,还有啥本事?”紧接着又悄声地对姚民胜说:“我看宏楠的脑子不对了,犯神经哩!”

    “你给我下来,回你的屋去!深更半夜的逞什么能?丢人现眼!”父亲在院子里训斥他时,杨凤娟已走上平台轻轻地拉着他的手往下走。

    躺在床上,马宏楠静静地盯着屋顶发呆,杨凤娟说了些啥,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就侧身俯在他的身上,用双手托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半嗔半怒地说:“你咋象个小孩似的?明儿,郭芬花又要嚼舌头给村人编排你哩。”

    两行泪珠顺着马宏楠的眼角,流经鬓边绕过耳朵再滴落在枕头上。他咬着牙,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似地往出涌滚,妻子愈擦,他流的愈多。

    “你别哭了,一个大男人,受点羁绊就这样?你们单位那个贾送欢,不是个好东西,不会有好下场的。你好好上班,他不重用你,会有人重用你的。”说完,她也掉下泪来。

    两个泪人紧紧地搂在了一起,任泪水自流。

    第二天,通过郭芬花和姚民胜俩口子的广播加工,未到下午,许多村人都知道了马宏楠昨晚在平台上作诗发神经的事儿,而且越说越诱人,越传越神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