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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镇长为我接风洗尘

    刚回到镇上,我就被一个穿制服的中年男子拦住,他告诉我,他是镇政府的公务人员,特地来通知我,镇上的镇长要为我接风洗尘,要求我现在就跟随他去饭店。我告诉这位穿制服的中年男子,镇长能够为我接风洗尘,于我,当然是一件荣耀的事情。可我还没有到家,还没有见到久别的祖母。我请求他,是否可以先回到乡下老家,见了祖母,再回到镇上拜见镇长。

    这个穿制服的中年男子一听我如此说,惊愕得喘不过气,只能莫名其妙地将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就像水中快要死了的鱼。他的两个巨大的眼珠子空荡荡地悬在半空中,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而他的眼眶以及脸上其他部位都死板板地僵在那里,一付不负责任的态度,任凭两个眼珠子摇摇欲坠。我没有想到,我一句很普通的、合乎常理的话居然让这位公务人员如此震动。

    这情景完全符合幽默的定义,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按我的想法,如果我笑,这位公务人员也跟着笑起来才是幽默的必然结果。意外的是,这位公务人员并没有跟着我笑,而是和刚才一模一样地定格在那里,这我就感觉有点不对头了,开始恐惧起来,用手指着他说:“你……?你……?”

    半晌,这位公务人员才死而复生,晃晃荡荡地举起右手,大惊小怪地开口说话:“天啦!竟然有这样的人!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太不可思议了!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边说边拼命地摇头,好像他要把进入他脑子里不可思议的事情甩到九霄云外。

    他这样感叹完,将眼神聚拢起来投向我,对我说道:“我想清楚了,你看上去高高大大的,实际上,你还是个孩子。你什么也不懂,好吧!我告诉你,镇长就是我们镇上的最高行政掌管,他决定着我们镇上的一切。现在你应该明白,是先去镇长那里还是先回家见祖母了吧。”

    我刚想和他继续争辩,我的一只手已经被人拉住,我扭头一看,原来正是我的祖母。我叫道:“祖母!您……”我之所以吃惊祖母来到我的身边,因为,祖母的家并不在镇上,是在一个偏僻的小村,离镇上还有三十多里的路程。祖母没有应答,另一只手抚着我的脸,自言自语地说:“都长这么大了!没想到都长这么大了!像个男子汉了!”然后,就抱着我嘤嘤地哭泣起来。

    我也搂着祖母,完全沉浸在骨肉相亲的温润氛围之中。忽然,我听到那位公务人员说话:“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我的祖母慌忙推开我,边擦眼泪边对我说:“孙子!我也听说了。镇上的镇长要为你接风洗尘,这是了不得的荣耀啊。你就去吧!我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等你。你吃完饭来这里找我,我们俩一起回家。”我说:“祖母!怎么可能这样呢?既然镇长为我接风洗尘,我把自己的祖母带上,我看也无可厚非。”我的祖母听我如此说,望望我,又望望那位镇上的公务人员,只见这位公务人员再一次大喊大叫起来:“成何体统!成何体统!镇长的宴席上怎么可能让一个普通的老妪出席。一个在域外生活、学习多年的人,居然提出这样不可理喻的要求。太荒诞了!太荒诞了!”

    我真的生气了,对该公务人员说:“如果我的祖母不能和我一起去,我也不去。”这位公务人员听我如此说,仿佛饥饿的恶狼发现了猎物,专注地盯着我看。此时,我明显感觉到祖母抓着我的膀臂的手在发抖,我伸过另一只膀臂搂着祖母,冷冷的看着这位公务人员。这位公务人员咬牙切齿地对我说:“你是在要挟我吗?你是在要挟政府吗?”

    我的祖母被这位公务人员吓坏了,死活不同意和我一起去参加镇长为我接风洗尘的宴席,也不同意我不去,否则,她宁愿请死。万般无奈,我只好告别祖母,自己随这位公务人员去了,难过的心情无法表达。

    我被这位公务人员领到一家饭店门前,这位公务人员对站在门前的迎宾小姐介绍说:“这位就是我们镇长邀请的贵宾。”然后,他夸张地胁肩谄笑,对我说:“您请进吧!我就另行公干去了。”这位公务人员很是奇怪,和我见面时间直至到饭店门前,一直都是倨傲的,到了饭店这里又如此谦卑,前倨后恭,是什么道理呢?

    我被迎宾小姐领到一个超大的包间,“食案”前端坐一个矮胖子,他朝我微笑致意。我想他一定就是镇长了。我恭敬地问候他:“镇长您好!没想到您能够为我接风,这是我巨大的荣耀,也是我意想不到的。”镇长听我如此说,板起了面孔,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说:“不能这样理解。你可是我们镇上第一个出过洋的。这不仅仅是简单的为你接风,而是我代表全镇的民众欢迎你归来!欢迎你回来为部落做贡献!”

    在这里,我要特别解释一下,在我们部落,古代贵族用餐都是使用“食案”摆放食物的。这“食案”和我们当今民众通常使用的方桌大同小异,用两点微小的区别,其一,“食案”的四条案腿内收,而方桌的四条桌腿外露;其二,食案矮于方桌。

    我以为就是因为食案矮于方桌用餐不怎么方便,而且,做工极其复杂,在文明的进程中慢慢被方桌取代。然而,在我们部落一些地位高的人士,为了表明他们高贵的地位和对传统文化的传承,在正规的宴会上,依然沿用“食案”。民众为了实用放弃了一种文化,而权贵为了一种文化,宁愿放弃方便。

    今天,就是明显的例子,因为“食案”较矮,案面和镇长的脐部持平,而镇长又有一个硕大无朋的将军肚,所以,他只能远远地坐在“食案”边,就是这样,镇长的肚皮还是紧紧地抵在“食案”的边沿。我目测一下,他用筷子根本就够不着“食案”上任何一品菜肴。

    此时,我才注意到,在我的面前摆了筷子、调羹等餐具,而镇长面前没有这些。我再一看,原来,在镇长的右首,有一个较高的凳子,镇长的餐具都摆放在凳子上。这样镇长用起那些餐具就非常顺手了。可是,即使镇长的餐具用起来顺手,依然够不着“食案”上的菜肴啊!

    我正纳闷,镇长对我说话,打断了我的思绪。镇长说:“今天,我在镇上新落成的餐厅隆重举行宴会,欢迎留洋归来的你!在此,我代表镇政府、全镇民众,对你的荣归表示热烈欢迎!并向你致以崇高的敬意和亲切的慰问!你辛苦了!六年前,你离开部落前往‘阿特兰蒂’学习,学了对于我们部落有用的知识。今天,我看到你灿烂的笑脸,我和全镇民众都感到无比的欣慰。在‘阿特兰蒂’学习期间,你大开了眼界,不仅领略到了‘阿特兰蒂’好的一面,也感受到了‘阿特兰蒂’堕落、腐朽的一面。希望你能够有正反两方面的认识,提高自己的觉悟。据我了解,你在‘阿特兰蒂’期间也经受了一些鲜为人知的苦楚,你的心智得到了洗礼,能力得到了全面的锻炼。这样,你回来就可以更好地为部落服务、为民众服务。你终于回来了,我也松了一口气。你之所以能够回来,完全是你热爱师爷、热爱部落、热爱部落所有民众的缘故。你是一个高尚的青年,也必将成为一个无私为部落、为部落民众奉献的好青年。我真诚地欢迎你归来!让我们共同举起酒杯吧!”

    我从来没有见识过,祝酒一口气说这么长一大段的话,也从来没有听过别人赞美我是一个高尚的青年,这让我摸不着头脑又深感惭愧。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好“呵呵”地傻笑,并按镇长说的,伸手去端“食案”上的酒杯。

    我和镇长是对坐,在我们俩中间“食案”边上还站立一位服务人员。刚刚,我和镇长酒杯的酒就是他斟上的。此时,镇长拿起了凳子上的筷子。我正疑惑镇长如何才能用筷子搛到想吃的菜肴,只见眼前一道白影闪过,这位服务人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盘菜肴端到恰好放于镇长取食的空中。镇长搛了一口菜,悠闲而享受地吃了起来。我还没有回过神,这位服务人员已经将端着的菜肴放回原处。

    接下来,就是世界上最神奇、也是最默契的表演了。无论镇长想吃什么菜肴,也不需要镇长示意,更遑论说出来了,这位服务人员总能够在恰当的时间,将镇长想吃的菜肴端到恰当的位置,让镇长舒服地取食。菜肴的选择、时机的把握、位置的确定均做到毫厘不爽。

    我想,时间的把握和位置的确定较为容易,通过训练都能够做到,至于镇长想吃什么菜肴,镇长也不告诉他,他是怎么知道的呢?这就神奇了。后来,经过我的细心观察,我发现这个服务人员始终注意镇长的眼神,对了,这个服务人员就是通过观察镇长的眼神而知道镇长想吃什么菜肴的。这真不是一般的功夫啊!

    一切都在顺利地进行,只有一点小小的异样引起了我的注意,也引起了镇长的注意。就是那个负责传菜的服务人员一脸夸张的笑容。作为服务人员面带微笑服务是正常的,如果这微笑放大到夸张的程度,显然就不正常也不合礼仪了。

    作为客人,遇到这样的异样,我不好问什么,只好存疑不顾。镇长忍不住了,他冷冷地问这位传菜员:“你笑什么呀?有什么好笑的吗?”

    这位传菜员见镇长问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这才明白,他之所以夸张地笑,就是要引起镇长的注意。他有想法,想向镇长汇报。他是通过夸张地笑来引起镇长的疑惑。然后,向他发问,他就可以向镇长汇报了。他的目的达到了。他笑嘻嘻地应答镇长道:“我见镇长您每次搛菜,都要这位同仁端一次。既然这样,还不如直接让这位同仁搛菜给镇长您吃,省得还麻烦您再搛一次。”

    这位传菜员话一说完,整个房间的气氛立刻凝固了,整个房间仿佛沉到了深海,寂静得我清晰地听见镇长的喘息声。镇长的脸色渐渐发白,喘息声也越来越大,他肚子的起伏都推动了“食案”。这个传菜员完全吓傻了,因为,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他那样说,完全是为了讨好镇长,现在眼看着镇长气得要爆炸了,他怎么能够不感到害怕呢?他用祈求的眼光望着镇长,哆哆嗦嗦地说:“镇长!镇长!您!我……”

    镇长忽然拍着“食案”边上放餐具的凳子大骂起来:“你这个混账东西。我是民众的镇长,我是为民众服务的。如果吃饭都要人送到我嘴里,我成什么了?你说,你这个混账东西,我成什么了?”这位传菜员被骂得似乎明白了什么,似乎又还没有完全明白,茫然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酒店掌管听到动静,慌忙跑了进来,诚惶诚恐、低三下四地问镇长:“镇长!您……?”镇长看都不看酒店掌管一眼,依然在“呼哧、呼哧”地喘粗气。负责端菜给镇长的服务员就把刚才发生的一切简要报告给了酒店掌管。酒店掌管二话不说,上去对准传菜员的面门“啪”地就是一拳,传菜员应声倒地,趴在那地上嘤嘤地哭泣起来。然后,酒店掌管又哭丧着脸指着卷曲在地上的传菜员对镇长说:“这个混账东西刚来,无知无识的,镇长您就消消气吧!这个东西我会往死里整他,用不着您生这么大气。消消气啊!要是您气坏了,我对全镇民众怎么交代呀!天啦!镇长……”

    镇长缓缓站起来,默默地走了……酒店掌管跟着送了出去。我既惊愕又不知所措,仍然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继而,我心里盘算着我该怎么做。

    此时,酒店掌管进来了,上去又给了传菜员一脚,骂道:“你这个烂猪狗,才上班几天?就自作聪明想讨镇长的好。我算给你坑了。”接着又叹息道:“唉!要不是大舅母再三央求,我怎么会把你收来?你就是个祸秧子。等会收拾收拾回家吧,你不能在这里工作了。”传菜员一听,立刻游过来抱住酒店掌管的腿哀求:“表哥啊!给我一次机会吧。我回家怎么办呀?”

    原来,这个传菜员还是这个酒店掌管的表弟。酒店掌管又叹息道:“我知道你家不容易,也想留你下来工作。可是,镇长走的时间连顺便踢你一脚都没有踢,说明他没有原谅你,我怎么好留你工作呢?我实指望他能顺便踢你一脚的,结果,他连看都没有看你一眼。唉!没指望了。”这个倒霉的传菜员,他听酒店掌管如此说,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问酒店掌管:“镇长走了吗?”酒店掌管慌忙转过身,似乎才意识到我的存在,结结巴巴地应答道:“镇长、镇长他生气走了……”

    镇长即使生气,也不至于丢下我这个客人不管不顾,自己就走了啊!这也太不合人情、不合礼仪了吧?我这样想着,没有说出口。犹疑了一下,我对酒店掌管说:“既然镇长都走了,我也走了。”

    酒店掌管听我这样说,开始无奈而又尴尬地点点头,并对我说:“实在抱歉啊!真的没想到……”并表现出一副准备送我走的神态和做派。

    我起身要走,忽然这位酒店掌管好像想明白了什么,上来一把拉住我说:“您不能走啊!我还有事和您商量。”我大吃一惊,我刚从“阿特兰蒂”回来,和他素昧平生,没有任何瓜葛,他能有什么事情要和我商量呢?我狐疑地问他:“怎么了?你能有什么事情和我商量?”这位酒店掌管因为难为情,欲言又止。

    祖母没能够和我一起赴宴、镇长不辞而别引起的不快、现在的不耐烦共同促起了我的怒气,我大声责问他:“你有什么就说吧!我还急着回家呢。”这个酒店掌管吞吞吐吐地说:“今天是镇长、镇长为您接风,按……按理,应该镇长、镇长付账,可是,他生气走了,谁还敢去请他报销这笔账?别人请镇长吃饭,镇长能赏光就不错了,您看,今天的饭账能不能请您帮结了?就当您请镇长的。如果您不结,我实在赔不起啊!”

    这样的请求也太荒唐了吧!我自己都感觉到自己一脸的错愕。酒店掌管明显看出来了,又赶紧解释说:“确实不应该您付账,我知道我提这样的要求实在太过分了。可是、可是,我真的贴不起啊!我是求您的,愿意不愿意全在您了。”

    他这样一说,我也平静一些了,仔细想一想,这酒店掌管可能真的贴不起。我就问他,今天这顿饭需要多少钱。酒店掌管告诉了我。这笔钱在“阿特兰蒂”只够买几斤番茄的。好在我回来时间,舅祖父给了我一点钱,踌躇再三,我还是付了今天的饭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