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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三号灵魂工程师送来喜报

    有三个人雁阵一样排开朝我们家走来,最前面的一个穿着一袭灰色的衣服,矮小而又瘦骨伶仃的。他一副可怜巴巴、愁眉苦脸的模样,好像他受了巨大的委屈还没有平复。紧跟其后是一个一袭黑色衣服的瘦高个子,他的五官紧紧地聚集在脸的中央,这样,他的脸就显得大而多余,我想,即使再长一套这样的五官在这张脸上,这张脸也容得下的。这个人走路轻飘飘的,好像人形气球被微风吹了过来,也好像送葬的路上送葬者举着的巨大的送葬俑。最后面一个也是一袭黑色的衣服,矮墩墩、胖实实的,整个就是一个黑熊的行状,蠢笨、可爱。

    我的祖母远远望见这三个人走来,一开始,她显出纳闷的神情,继而紧锁眉头,显得疑虑重重。当她确认这三个人是朝我们家走来,就惊慌失措起来了,低声念叨:“不得了!不得了了!镇上的灵魂工程师到我们家干什么?”听祖母这样说,以及受她情绪的感染,我也不由恐慌起来。不过,我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尽力平静地回应祖母道:“灵魂工程师?灵魂工程师有什么了不起的!来就来吧,能有什么事?镇长都为我接风,他还能有什么事。祖母!您就放心吧!”

    我试图思考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可是,脑子里一片空白,忽然就听到他们三人齐声说:“你们好!”我一定神,他们三个人已经一字排开站在我的面前,我慌忙邀请他们坐下,两个穿黑衣服应邀坐了下来,那个穿灰衣服的小个子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

    我作势要给他们上茶,他们仨齐声说:“茶就免了。”听他们这样说,我反而认真起来,说:“我这茶是从‘阿特兰蒂’带回来的,你们一定要尝尝。”我见两个穿黑衣服的颔首表示同意,就准备去泡茶。

    那个站着的“灰衣服”嗫嚅着对我说:“您就准备两碗茶吧,我不喝。”我说:“不就一碗茶嘛,你们仨一起来,他们俩喝,就你不喝,也不好看啊。”这个“灰衣服”低声说:“正因为他们俩喝,我才不敢和他们俩同喝啊。我算什么东西,敢和灵魂工程师共同喝茶。”说完,怯怯地飞了灵魂工程师一眼,把头深深地埋下。灵魂工程师冷笑一声,说:“这个、这个,难得和你一起外出公干,今天就例外吧,你也尝尝‘阿特兰蒂’的茶,一辈子也许就这一次呢。”

    家里没有茶,我带回一点也让祖母送了乡邻,我就给他们三位冲了速溶咖啡。此时,我才注意到我的祖母,她直挺挺地坐在那里瑟瑟发抖,眼睛直直地望着远方,我一看就明白了,她什么也没有看见。我轻而快地来到祖母身旁,扶着她的胳膊对她小声说:“祖母!您有些不舒服,就去内屋歇息一下吧!”我对他们仨示意一下,就扶着我的祖母进屋,我的祖母顺从地由我扶她进屋。我的祖母一直瑟瑟发抖,因为我扶着她,受她发抖的带动,我的一双手臂也抖动不停,好像我和她一样的恐惧。

    我将祖母扶进内屋,安置她半躺在床上,安慰她说:“祖母!不要怕,有什么的呀?您在这里好好歇息歇息,我去应付他们。您放心。您孙子我现在还是有两下子的。”没想到,我这极其平常的话是神奇的咒语,我的祖母一听,立刻停止抖动,变得沉静、冷峻,眼神坚定地对我说:“你还是小孩子,不要怕,一切有祖母了。”说完,她顺手抄起床头一根木棍,大踏步走了出去。祖母的行为,让我想起那些弱小而又勇猛异常的护雏老鸟,它们在幼儿面临猎食者捕猎的时候,总会从微弱的体内喷发出巨大的能量,奋不顾身地向猎食者冲击,虽然,平时它们也极端地害怕这些猎食者。我紧跟着祖母走了出来。

    我的祖母气势汹汹地站在他们仨面前,两个坐着的黑衣人急忙站了起来。灵魂工程师阴冷地笑着说:“莫非你不欢迎我们?哈哈、哈哈。”我的祖母说:“怎么不欢迎了?我只是平常一直拄拐杖的,刚刚进屋拿来拐杖而已。你们俩坐下喝茶吧。”我也边坐下边客气地对他们说:“请坐下!请喝茶!”

    待我们坐定,那个“灰衣服”清清嗓子,弓下身子,用手掌指着瘦高个子,细声细气地介绍说:“给你祖孙俩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们镇上的三号灵魂工程师。他也是镇上的劳动模范。”介绍完,他直了直身子,又用手掌指向那个矮胖子,继续介绍说:“这位是镇上的保安员,三号灵魂工程师的护卫工作一般都有他承担。”

    我的祖母接着说:“灵魂工程师?!他一来,我看他的穿着就知道他是灵魂工程师了,只是没想到居然还是三号灵魂工程师。失敬,失敬!”我的祖母边说边双手抱着棍子向三号灵魂工程师致意。听我的祖母如此腔调说着如此的话,看她的做派,我不禁哑然失笑。因为祖母的做派、说话的腔调和所说的内容,根本就不像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农妇,而像一个纵横江湖的大侠。可是,我的祖母识字不多,从来也没有看过武侠小说,她怎么会有如此表现的呢?

    “这个茶确实是异国风味,我们的茶讲究苦中含香、微涩爽口,回味悠长;‘阿特兰蒂’这个茶苦而浓香,甜而滑腻。风格迥异啊!”说完,三号灵魂工程师摇摇头,放下茶碗,又念叨一句:“风格迥异啊!”然后,三号灵魂工程师端起茶碗呷了一口,问我:“这茶叫什么茶呢?”我小心翼翼地回道:“这茶叫咖啡茶。”“咖啡?这还得了!是咖啡!”三号灵魂工程师惊奇起来,接着又换成神秘的口气低声说:“据镇长说,他在京都一位大员家喝过。原来这就是咖啡!”三号灵魂工程师说完,端起茶碗一饮而尽,他居高临下地指着空茶碗说:“再给我满上。”

    三号灵魂工程师又喝了一碗咖啡,慢条斯理地对我和我的祖母说:“今天我们三位来,是执行镇长的命令!”我一听就警觉起来,开始回想我犯了什么错。我的祖母身子也直起来,手中的棍子握得更紧。三号灵魂工程师哈哈大笑起来,停了一会,说:“镇长命令我带领他们两位给你祖孙俩送喜报来了。”“喜报?什么喜报?”我和我的祖母齐声下意识地发问,接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当我们祖孙俩都不能从对方脸上获得答案时,又一齐将脸转向三号灵魂工程师。三号灵魂工程师对我严肃地说:“经过镇里掌管们的研究,决定聘你出任镇中级学堂的教员。”说完,他将目光投向“灰衣服”。“灰衣服”急忙从随身带的包里掏出一个红色的信封,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给我。

    我从“阿特兰蒂”回来之后,就为自己未来的生计犯愁,我自觉自己有些知识,不情愿去贫瘠的土地里刨食吃,我的祖母明白我的心思,可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农妇,她也无能为力,只好背着我唉声叹气。没想到,镇长竟然安排我去镇上的中级学堂做教员,这简直太好了,我大喜过望。

    我的祖母听了这个喜讯和我一样大喜过望,不一样的是,她很快又忧愁起来。我问她原因,她也不说,只是叹气,偶尔还自言自语:“干嘛就安排我孙子去镇里的中级学堂教书呢?怎么就这么巧呢?作孽啊!作孽啊!”我问祖母为什么自言自语说这样的话,祖母见我问她,大吃一惊,继而一口咬定她没有说过那样的话,更不要说为我解答个中原因了。直到好久以后,发生了许多事情,祖母当初自言自语的质问、她的纠结和叹息才不言自明。

    就在我因为乐不可支而不知如何是好时,三号灵魂工程师的头一下子伸到我耳朵旁,我不由大吃一惊。因为三号灵魂工程师的脖子伸出的长度和变色龙舌头伸出的长度相比,实实在在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我的感觉,好像他根本就没有脖子,他的头是一下子从他的肩膀上弹到我的耳朵旁。我惊警地把头一扭,来看这半空中的头颅。这样一来,我的耳朵离这头颅就远了一些。“哗”地一声,三号灵魂工程师的手掌已经把我的头按住,回复了原来的位置。这个头颅见我的耳朵已经靠在它的嘴边,就鬼鬼祟祟地小声说:“你知道吗?其实,安排你这个工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意见分歧特别大。镇长专门去了京都请示后,才有这样的结果。以后,你可不能忘了镇长的恩情啊!”说完这些,他的头颅和手掌嗖地一声回复原位。

    我再看三号灵魂工程师,他端坐在那里,朝我眯眯带笑,为了礼貌,也为了排除刚才的恐惧,我强装笑颜,小心翼翼地对三号灵魂工程师说:“谢谢镇长的厚爱!我一定不辜负他的美意,好好工作。”

    听了我的话,本以为三号灵魂工程师会对我表示赞许。其实,我之所以这样说也就是想获得三号灵魂工程师的赞许。不想,三号灵魂工程师听了我说这样的话,他把脸一板,煞有介事地批评我说:“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镇长之所以安排你做这样的工作,完全是因为民众需要你这样有知识的青年,是民众对你的信任。不是镇长个人的恩情。你要勤奋工作,无私奉献,做一名对得起部落、民众的合格教员。要排除杂念,心里要装着随学、装着民众。”我的祖母在边上插话说:“也不能把我忘记了,也要装着我。”三号灵魂工程师一听我的祖母插话,很是惊诧,而插话的内容更非他所预料。所以,他就显出惊愕而带有质问的表情,盯着我的祖母看。我的祖母也毫不示弱地盯着三号灵魂工程师,那意思分明是,这还有值得怀疑的吗?他们两个互盯着看,气氛立刻紧张起来。我想打破这样的僵局,可是,一下子想不出合适的话语,只好望望我的祖母,再望望三号灵魂工程师。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三号灵魂工程师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是啊!是啊!你心里也要装着你祖母,因为她也是民众中的一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