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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八、人生第一次上课

    从小到大都是别人给我上课,今天我要给别人上课了。这不仅是我第一次给别人上课,也是我人生新的篇章。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其实,上课就是上课,说这就是人生新的篇章未免有点不妥。可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接受这样的教育,脑子也许已经被“固化”了,即使做一件很小的事情,我也要和什么意义,什么象征联系起来。我自己现在也感觉这很无聊,可是,积习难改。这于我而言可能已经是一种心理上的病症,我对此很厌恶而又无能为力。我对此厌恶还有一个原因,动不动就什么意义、动不动就什么象征,这和历史上惨不忍睹的文字狱异曲同工。它们都是通过节外生枝、似是而非、牵强附会来扭曲自己或残害他人。

    无论如何,我的心脏还是“怦怦”地跳动起来,因为心脏跳动得厉害,在心脏的带动下,我的整个上半身也节奏感很强低抖动着,好像我满腔激情地在跳着欢快的舞蹈。我仿佛看见许多人在好奇地看着我,并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事实上,我的周围没有一个人,更谈不上有谁好奇地看着我了。

    我想,我的心脏这样疯狂地跳动,一定会在某个时刻因力竭而骤然停止。这让我十分害怕。按我之前的想法,这害怕会使我的心脏跳动得更加剧烈,我的状况会进一步不可收拾。事实恰恰相反,我居然神奇地平静了下来。

    我站在讲台上,扫一眼台下几十个比我小不了多少的同随学,心里又开始发慌,心脏又“怦怦”地狂跳起来,我的身体也随着心脏跳动的节律摇动起来,台下那些眼睛忽然放出好奇的光芒,接着整个教室便是一片“哈哈、哈哈”的笑声。

    这放肆的笑声像海潮一样将我淹没,像大火一样将我燃烧。我现在才切身感受到什么叫水深火热了。我也感觉受到了藐视,于是,我将目光聚拢起来,从前向后,一排接一排挨个将每一个随学扫了一遍,仿佛我的眼光是威力强大的灭笑装置,扫到哪里,哪里的笑声就戛然而止,直到整个教室寂然无声。此时,几十个随学在我眼里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他们忽闪忽闪的眼睛。这些眼睛如同夜空中的星星,闪亮而不耀眼,在这样的背景下宣讲,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在“阿特兰蒂”期间,我认为我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一位先生讲的人类文明的由来,或者说人类文明的真相。这个让我受益匪浅,所以,我上第一节课,除了自我介绍,我就想把我认为最值得明白的道理讲给我的随学们,下一节课再开始讲课本知识。

    人类的文明看上去很美,其实,它是野蛮之花,罪恶之果。它是贪欲之心碰撞、融合形成的美丽彩云。比方说,这里有五个馒头,甲也想都吃,乙也想都吃,他们两个人为了这五个馒头就展开了争斗,由于他们双方势均力敌(一定会势均力敌的,假如一方超强,一方极弱,超强的一方很快将极弱的一方消灭。这超强的一方继续加入新的争夺,如此下去,最终,还会遭遇势均力敌的对手。),双方打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谁也没有得到这五个馒头。于是,他们双方考虑这样打下去不是个事情,只能两败俱伤,对谁也没有好处,他们变聪明了,就坐下来谈判,最终,每人分到两个半馒头。

    在他们两个人分食这五个馒头的时候,人类文明的基石──公平正义也就伴随着产生了。与其说文明的基石是一种成果,还不如说文明的基石是一种平衡状态。只要有一些人,不能为自己的权利争斗,这样的平衡状态就会失去,文明的大厦就会坍塌。可以说,每个人勇敢地捍卫自己的权利,不仅仅是捍卫自己的权利,也是对人类文明作出贡献。

    在我讲的过程中,所有的随学都是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有的自始至终都聚精会神地听讲;有的不仅认真听讲,还运笔不止地记着笔记。有的时而露出不解的神情,随着我讲解的深入,那不解的神情变成了豁然开朗。这豁然开朗的神情让我体会到一种巨大的成就感。是啊!我也能够把人类某些宝贵的东西薪火相传下去了。

    整个教室没有交头接耳,没有不认真听讲的。我为我大胆地选择讲这样的内容感到高兴,也为随学们因而明白了文明的真相感到高兴。

    不知不觉,下课的铃声响了,我宣布下课。可是,所有的随学还都坐着不动,我想,难道他们依然沉浸在我的宣讲之中、沉浸在思考之中?忽然,我看见教室敞开的窗户伸进一面绿色的小旗,并摇动起来。随学们一见摇动的小旗子,“哗啦”一声全站了起来,争先恐后地朝教室外跑去。

    正在我为此大惑不解之时,一号督学拿着那面绿色的小旗走进了教室。我一见是一号督学,慌忙上前打招呼,我打招呼的话语还没有说出口,一号督学已经抢先发话,硬生生把我的话语撞了回去。他阴森着脸,严肃认真地对我说:“幸亏我早有预知,幸亏我早有准备,要不然这些单纯的随学不是都让你全给毒害了?人类文明就像你说的那样不堪吗?”说完这些,他阴险而得意地笑了起来。

    刚刚一个疑惑还没有解开,现在,听一号督学如此一说,我又添了疑惑。可此时,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解开这些疑惑,只是茫然地站在那里,看着一号督学,既好奇又害怕。

    一号督学用手指点着我说:“我明白地告诉你,开始我就算到你可能会讲毒害这些随学的东西,果然不出所料。我告诉你,在你上课之前,我就作了准备,用小塞子把所有来上课的随学的耳朵都塞了起来,防止你毒害他们。我又安排这些随学故意装出认真听讲的样子,引诱你宣讲。嘿嘿、嘿嘿!明天的课,你不要上了,老老实实给我反省。什么时间反省清楚了,认识到自己的严重错误,肃清你脑子里的流毒,什么时间才容许你上课。”

    “天啦!这简直太荒唐了!简直太好笑了!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感觉受到了极大的欺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我因为委屈、恼怒而疯狂了,我撇下一号督学,冲出了教室。

    那些随学们见我狮子一样冲出来,不仅没有害怕,反而个个笑得前仰后合,看着这群为虎作伥的促狭鬼,我真想变成传说中的钟馗,把这群讨厌的狗东西生吞活剥,吃不完的,我也要把他们一个一个撕咬而死,望着这些残剩的尸体还在“咕咕”地流血,我才能感到心满意足,我才能露出可爱而狰狞的微笑。是啊!在这样的时间,在这样的空间,难道狰狞的微笑不是非常可爱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可是,他们的笑声如同海潮一样向我涌来,像无处不在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将我深深地淹没,我变成了一张没有内部空间的薄纸,以至于我不能呼吸,不能把我的痛恨和想象进行下去……

    九、祖母教我写检查

    我躲进了宿舍,就像一只小老鼠逃回洞里。我的宿舍是很简陋的,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而四壁又是斑驳的,墙面上的石灰涂层有上百处的脱落,这样,我的整个宿舍就成了一张萧杀的国画,我作为这国画中的人物,自然而然就感到冷清,并由冷清而生出悲凉的感觉,顺理成章地,我又会产生要离开这里的冲动。

    今天的感觉则完全不同,我的宿舍如此宁静、如此温暖,就像一位贫穷而慈爱的母亲。回到了宿舍,就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一想起母亲的怀抱,我一下子伏到床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是啊!都说母亲的怀抱是温暖的,我只是听说而已,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来没有过母亲的怀抱。

    无疑,眼泪是身体里的水分,哭了一会,我由大哭转为饮泣吞声,不再有眼泪流出,并感到口干。我慢慢爬起来,倒了一杯水喝。之前,难以下咽的苦、咸硬水,此时饮了,也神奇地温润起来,沁我心脾。

    在“阿特兰蒂”已经普及的“自来水”,在我们这里还没有普及,我们这里,只有镇政府以及两三个重要部门开始使用。我们学堂还是饮用硬度很大的井水,这种水对人体不好。这是“阿特兰蒂”科学的说法。我们祖祖辈辈都是饮用这种水的,这水并没有给我们造成什么困扰。也许我们体内已经产生了一种适应的机制,就像澳大利亚的考拉,澳大利亚的考拉靠吃一种叫“桉树”的叶子生存,而桉树叶子是有毒的,考拉就吃这种有毒的东西才能生存,假如我们以为桉树叶子有毒,为了考拉“好”,就强迫考拉吃青菜,说不定反把考拉吃死了。

    在我去“阿特兰蒂”读书之前,我喝我们这里的井水一直非常适口的,从“阿特兰蒂”回来以后,才感觉我们这里的井水的苦、咸。唉……!

    另外,我感觉叫“自来水”也不合适,“自来水”好像天上掉馅饼。我又想到“自行车”,好像“永动机”发明出来了。

    胡乱地想一会,我又想到我当前的境况,不由“呼哧、呼哧”喘起了粗气,发狠道:“太可恶了!我要杀了他们。”也许喘粗气是需要底气的,我只喘了几口粗气便不能再喘,因为,我忽然害怕起来,害怕被处分、害怕被开除、害怕……

    就在我惴惴不安、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我正猜想着黑影是什么,缘何而来,我的脖子已经被死死地掐住。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四号教务长。只见他因为愤怒,眉毛都飞离了面孔,一根根直直地在半空中抖动;眼珠子也突出在外,在半空中闪闪发光,嘴巴里发出犹如毒蛇发出的、使人丧魂落魄的“咝咝”声。

    我胡乱地反抗起来,企图把他掐我脖子的手瓣开。这个看上去手不能拿四两的家伙,此时,居然力大无比,他那瘦骨嶙峋的手臂,钢铁一般有力、冷酷无情。我想,一号督学一定授予他治我的法宝了,要不然,他的力气绝对不会这样大的。

    我放弃了反抗,双臂无力地垂下,气若游丝,听天由命。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我自己的脸色已经青紫了,我与死亡已经近在咫尺了,四号教务长才开口说话。因为,我的意识已经处于模糊状态,他讲了什么,我根本听不清楚,只是一味地微微点头(因为我的脖子被他死死掐着,无法大幅度点头。),表明自己的驯服。

    终于,四号教务长讲完了,也松开了掐我的手。我半天才回过来,恶毒地瞪了他一眼,眼睛四下一扫,我一眼就望见了墙角挂毛巾的下面有一个锈迹斑斑的哑铃。是啊!我自小在祖母的宠爱下成长,虽然过着清贫的日子,可是,我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打过,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当时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我要用这哑铃趁其不备砸死他,砸死这个臭王八。因为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个唯一“我要砸死他”的念头得以疯狂的成长,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就充满了我整个大脑,并从大脑电波一样向外发散,充满整个世界。

    我低声下气地咕哝一声:“我去拿毛巾擦一下。”我这样说是合情合理的,因为刚刚我被四号教务长掐住,我流出许多口水还有眼泪。我边说边慢吞吞朝毛巾和哑铃走过去,四号教务长也没有拦我。等我到了挨近墙角,我没有拿毛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起哑铃,挺身而起,向四号教务长扑去。就在我以为得手,并要将哑铃高高举起之际,我的脖子再一次被死死地掐住。我只听到哑铃掉落在地上发出的一声闷响,就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眼里看见的是四号教务长变形、夸张的面容和他不停张合的嘴巴。

    等我再一次清醒过来,我发现自己我瘫坐在墙角。我感到无助、委屈、悲伤,我忍不住抽泣起来。想到,四号教务长还在这里,我居然神奇地停止了抽泣。我四下张望,看见四号教务长抖动的脚。在我们这里,一个得意的人往往会下意识地抖动自己的腿脚。我抬起头,再一次恶毒地瞪了四号教务长一眼。四号教务长面带讥讽地微微一笑,轻声骂道:“你这个小杂毛!还想用哑铃砸我!反了你了!我要不治治你,你不知道以后该怎么上课。这一次幸亏一号督学亲力亲为,要不然我就被你连累了。”听四号教务长如此说,我内心更加悲愤,不由自主又恶毒地瞪了他一眼。

    四号教务长见我再一次瞪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然后,伸手在口袋里摸索,我以为他要寻找收拾我的东西,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他几个口袋摸遍,也没有摸到他要找的东西。他双手在两边一拍,命令我说:“烟还抽完了,你去给我买盒烟。”

    这个臭王八!把我打成这样,还叫我去帮他买烟,还不给我钱。我第一反应是拒绝他,又一想,不对!好汉不吃眼前亏。假如我拒绝他,他一定还要收拾我。想到这里,我艰难地支撑着站了起来,去学堂门口的小卖铺,自己掏钱给他买了一盒好烟。

    我的祖母知道了我在学堂的情况后,摇着头,叹了一口气,对我说:“唉!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改不掉哦,改不掉……好在不是十几年前了,现在的情况好多了。要不然……唉!你的父母就因为……”

    祖母这样说,我不知道如何应答。半天,我才委屈地说:“祖母!刚刚我给您讲了,不怪我啊!我感觉我没有错。错的是一号督学、错的是那些随学、错的是四号教务长。这样,您说,我怎么能写思想检查?怎么能写好这样的思想检查?”祖母对我说:“不想写就不写,先吃饭。祖母给你包了豆芽馅饼。你小时候就喜欢吃这个。”

    晚饭后,祖母边洗碗抹桌边叫我不要窝在家里,到外面转悠转悠、散闷散闷。

    乡村里的空气是清新润泽的,偶尔还能闻到人间烟火,这人间烟火不仅没有影响空气的清新润泽,相反,还给清新润泽的空气涂上了人的色彩。从这偶尔飘过来的人间烟火中,我能够辨别出:这家炒了韭菜、那家焖了茄子……

    古诗云:“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此时,初升的月亮,已经透过村口那棵老柳树的枝条显现出它的皎洁了。月亮这样的出场,让我觉着它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涩,也让我有帘里窥美人的新奇。

    我没有过和相爱的人在黄昏约会的经历,很难想象出,如此环境,和相爱的人约会是何等的美妙。我倒觉得,这样的环境,很适合思考。可此时,我无法思考,想什么都不能深入,甚至,想去想一件事而不能及,就像我想到某个地方而不能移步。

    我还想在这样的环境再逗留一会,再徜徉一会,可是,此时,我感觉到羞涩的月亮、稳健的大树、默默的小草、无处不在的清新空气都和我格格不入,它们对我有强烈的排斥,根本容不下我在这里多待。既然它们如此厌弃我,我又何苦赖着不走呢?我的心情因为这样的时空,好了短短的几秒钟,接着,又低沉了下去,失落地朝家里走去。

    我回到家中,见祖母在灯下陷入沉思,我和她打招呼,她也只是似是而非地随便应一句:“怎么这么短的时间就回来了?”我没有回应她,我拿了一个矮凳,默默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她抬起头来,看着我,低沉地对我说:“乖孙子!思想检查还是要写的。不过,你直接把你所思所想写出来,好不好?这样很好写的。”祖母说的意思,令我欣喜,说明她赞成我的观点,而她低沉的声音又似乎相反。另外,假如我写了这样一份思想检查交上去,我不但不会被原谅,相反,还会受到更加严厉的处罚。想到这里,我对祖母说:“能这样写吗?”祖母悲切而坚定地说:“你心性如此,不这样写,你也写不出来啊。不要瞎想了,祖母叫你写,你就写。”

    写这样直抒胸臆的东西实在太愉悦了,因为心里有话,不仅文思泉涌,而且,因为这样的写也是一种发泄,情感上也获得巨大的满足。不久,我就写好了。

    祖母叫我念给她听,她听了以后,夸我说:“写的不错!”然后,又严肃认真地对我说:“你把你写的这个,从头到尾转换一下。”我吃惊地问:“如何转换?”她说:“都变换成原来相反的意思。凡是你写自己对的地方,都改成错的;凡是说你好的地方,都改成坏的;凡是写一号督学、四号教务长他们错的地方,都改成对的;凡是写他们不好的,都改成好的。另外,凡是你痛骂他们的,都改成赞美的。我想,以你的水平,作这样的转换是很容易做到的。”

    这样的转换,于我确实不难。可是,这毕竟违背我的内心,我还是有点不愿意。祖母看出了我的心思。再一次悲切而坚定地对我说:“孙子啊!祖母明明知道你是对的,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你不做检查,工作肯定没有了。你又没有再次去‘阿特兰蒂’的可能,你怎么活下去?你现在就好像在半山腰朝下滑,如果不能刹住,越滑越快,越坠越深,后面是什么样,祖母我也看不透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祖母怎么活哦?”

    祖母的话震撼了我,与其说为了祖母,还不如说害怕自己遭受不测。我答应了祖母。我参照原来的思想检查,很快就转换出了一份意思完全相反的新的检查。

    祖母将我先写的那份思想检查,撕了个粉碎,然后,又放到水罐里面浸透、揉搓,直到成为糊状,方才扔到灶膛里。这才回过来,将意思完全转换成相反的第二份思想检查仔细叠好,装进一个信封,意味深长地对我说:“祖母识字不多,不会写,不能帮你写,只能用这样的法子了。我估计,这份思想检查应该能够通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