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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冬天特冷,嘎巴嘎巴的。

    西北风刮起大烟炮,撵着漫天雪雾,哞哞地嚎。

    刚进腊月门儿,家家忙着置办年货。一辆大轱辘车碾着雪路,嘎吱嘎吱溅着雪沫,车上的男女浑不在意这扑面而来的风卷雪粒儿,嘻哈地笑闹着。老板子抡起两米多长的大鞭杆儿,鞭子在半空划了个弧,“啪”的一声脆响,四匹马翻开蹄儿,一溜小跑奔村里驰来,一车人兴高采烈的气氛驱走了严冬的寒冷,仿佛气温也提高了好多度。

    马车刚过铁道口,一列运煤车拉着长长地嘶鸣呼啸而过,那声嘶力竭的汽笛,惊毛了里套的梢子马,它张鬃炸尾,撒开四蹄,猛的窜了出去,其它两匹梢子马也跟着狂奔起来。车把式见辕马控制不了局面,站起身来,扬鞭去打那头里套牲口,里套吃痛,竟尥起蹶来飞奔。车老板去拉闸绳,由于车速太快,他一把没拉稳,竟被甩下马车,滚进路边的沟里,等他从沟里爬出来,那马车拉着一车惊慌失措的人们一溜烟向村里驰去。这村子依山傍水,在小桥头,铁路边上头一家迎出个女孩儿,见马车奔过来,竟冲上桥头要去拦那马车,车上的人都惊呆了:“新子,快躲开,马毛了!”在桥边岔道上走着的那人听见喊声,猛抬头,见车奔过来,甩掉棉袄,几步冲上桥头,侧身抓住里套马的缰绳,用力向里一带,它随着狂怒的奔马奔出二十多米,终于使马车减慢了速度,他对车上人大喊:“快拉闸,快,拉死。”车上有个胆大的小小子和一名妇女两人终于把闸拉到底牙上,车停了,那拦车的女孩儿和老板子一溜小跑赶到车前:“大队长,咋样?碰着没?”车上人也都下来看这位大队长。“怎么样邱叔?”从桥头小女孩儿家里出来位妇女向他问道。“没事儿。”这位邱大队长答道:“大伙快都忙去吧,啊,没啥事儿。”他一瘸一拐的走过小桥,向铁路北走去。

    大队长邱成玉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是知识青年下乡扎根的,在吉兴大队处了个对象,是原来二队的妇女队长吴淑玲,后来结婚生了儿子。他也很喜欢这个地方,因为返城带家属户口不好安置,他也就不想回去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只要下力干,在哪都吃饭。”

    吴淑玲刚做好晚饭,正哄着儿子小阳。邱成玉推开屋门,带进来一身雪花,他边抖边说:“哎,饭好了就和小阳先吃,等我干啥,都等凉了。”吴淑玲拿来笤籔,边为他脱着棉袄边扫着上面的雪说:“水在壶里,先洗把脸。”邱成玉端起脸盆儿,去炉子上提水壶,猛觉得腿上一阵剧痛,不由得趔趄一下。吴淑玲见状忙过来问:“你咋的啦?”“没事儿,”邱成玉忍着痛一笑:“刚才碰了一下。”“碰咋样啊?咋碰的?”吴淑玲急忙问。邱成玉把刚才拦惊车的事简单说了一下,又说:“没啥大事儿,估计是让马腿撞的。”“啥?拦马车?你个死脑瓜骨,那要是碰个好歹的可咋整?”吴淑玲埋怨说。眼泪已在眼圈里打转。邱成玉笑说:“这不是好好的么?”吴淑玲帮他脱下棉裤,捋开线裤腿,靠腿弯处好大一块青紫,她忙拿来酒,用毛巾沾着给他搓揉:“疼么?”她问。“不疼。”邱成玉额头滴下汗来。

    这时,车把式和他们队长杨家平开门抢进屋来:“邱叔,”杨家平见吴淑玲在给邱成玉揉腿,忙上前说:“咱上医院吧,我去套车。”“别忙活啦,没咋地,你想,要是哪撞坏了,我能自己走回来么?”邱成玉一边让座说。车老板儿一劲儿埋怨自己没用:“大队长,我那是事到临头蒙,当时都傻了,哎,这咋说呢,让大队长替我遭罪。”“快别这么说。”邱成玉说:“这也不怪你,那火车来的也太是时候了,天刮着烟儿炮,车出山嘴子时你们都没注意,人家火车看你们上了铁道,能不拉笛儿么?好了,别站着,坐下。哎,淑玲给大哥和家平倒点儿热乎水来。这不要紧,现在青地方都红过来了。”杨家平忙说:“邱婶儿,你别倒水了,我邱叔这阵儿能下地,走,上我那去。”邱成玉穿上棉裤,又披上棉袄。吴淑玲说:“家平,别让你邱叔喝多了,雪大。”杨家平说:“没事儿邱婶儿,一会儿我送我邱叔回来。”

    二队社员在杨家平家分配年货,杨家平媳妇兰荣子里外忙活着。

    斜对过的另一个大院子里,门楼下站着一个老太婆,在看着这院子里卸车的妇女们。院里一溜四间砖瓦房,没见点灯,黑咕隆咚的。只有小里屋亮着个壁灯。炕上放了个小炕桌,一瓶庆安大高粱,一盆儿蘑菇土豆炖小鸡儿,两人喝得正兴。年老的操一口辽宁宽甸腔:“全子,我告诉你,这消息千真万确,你明儿个找你老丈人,把事儿撂过去,听他的口信儿。”年轻人啁了口酒,左脸上的小疤由于兴奋而充血,被灯光一晃闪闪发亮:“爸,这事儿我老丈人他能不知道么?我跟他说不找挨训么?”“他妈了个巴子,你小子见过多少事儿,这是公社栗书记他兄弟从南方回来说的,人家那边都搞一年多了,那老栗虽说没你老丈人官儿大,可人家是知识分子,见识多着呢。你老丈人是个大咧咧看报纸听广播净拣热闹的,我就没听他叨咕什么新闻啦,报纸摘要啦。那年,华国锋犯错误那事儿,我还是从栗书记那儿知道的,要不咋换胡耀邦了呢?你小子今后得往这上面务一务,咱家辈辈都得出息一两个的,我这辈子点儿背,可他妈了个巴子这能怨我吗?你爷爷光供你老叔念书了,我在家和你爷爷干活儿,小学都没他妈念完,他能出息么?”他咳了一声,又啁了口酒:“到末了,你老叔个死脑筋,念了书怎么样?弄了个右派,这要不是上面换政策,把他们四类分子的帽子给摘了,他这辈子就毁了,老死宽甸也没人管,现在不也是个残废。我他妈的当了二十多年大队长,为啥总是个副的,你明白么?”他又啁了口酒:“吃,别等凉了吃回生,你妈炖这玩意没炖到火候······”

    老太婆从外面进来,放下手中准备烧炕的豆秸:“哎,对面儿二队小杨子他们拉回来一车年货,刚才那马车毛了,从铁道上下来,车老板子都给甩沟里去了,全车的人都傻了。”老太婆绘声绘色的说。老头子忙问:“那后来咋整住的?”“对门儿杨家平他妹子去拦车,”没等老太婆说完,老头子急忙插话:“那丫头不要命了么?她能拦住?”老太婆又说:“没等她到跟前儿邱大胡子上去了,那家伙神,一把叨住里套,楞往怀里带,叫车给捞出二十多米远,硬把车给拽站下了,那车上的人都下来冲大胡子作揖呀······”她还在眉飞色舞的讲着,老头子说:“那算个啥屁事儿,那是傻鸟,也就是他那傻鸟才干那傻事儿,要真他妈了个巴子造残废了,就算天天有人给他作揖,又顶个屁用。”老太婆一撅嘴:“咱家这两天没面碱了,你明儿个一早叫全子过去匀二斤来。”她唠叨着,出去向灶里添柴火,锅里正蒸的粘豆包儿。

    “全子,我听栗清奎说,这回政策可准着来,是中央定的,三五十年不变。”老头子用手指甲剔着牙缝里的肉丝说。“那我怎么和我老丈人说?”全子问。“你就告诉他······”屋里继续叽囔着。

    夜深了,后窗帘上晃动着两道长长的影子。

    对过道南小杨子家仍然灯火明亮,老少男女的哈哈声和杯盘叮当声,在夜空里分外清晰。

    二队队长杨家平昨晚上忙活了半夜,把从街里拉回来的年货给社员分完,把车送回队里时都快一点了。一早儿,他老婆兰荣子把她从被窝里拽起来,他朦胧着肿眼泡说:“瞎吵什么?才几点就······”他一眼看见屋地方凳上坐着德全,那两句话就噎回去了:“哎呀,是全子,快,抽烟。”随手把枕头边的大光荣烟扔过去:“我昨晚上熬了点夜,你看,这阵还没起来。”一边叠被穿衣。德全点着烟:“平哥,我家今儿个杀猪,我爸说让你早点儿过去,完了把梁会计找一下。”杨家平一笑:“呵,德大队长给酒哪能不喝,等会儿上班我去找梁进贵。”“那我走了,杨哥别忘了,哎,我妈说让搁你这匀二斤面碱。”

    送走德全,杨家平还有点儿头晕,他开开西屋门:“新子,快起来,帮你嫂子收拾几条口袋待会儿去场院。”女孩儿从被窝里爬起来,嘟囔着:“到点儿你就走呗,人家还想多睡会儿。”但她毕竟起来了,打一盆凉水,开始洗漱起来。

    刚打完场,黄豆和苞米边打边送粮库去了,剩下点儿小豆粘谷等杂粮是准备给社员分的,场院上人挺多的,下风头有几个妇女在用筛子过土苞米,豆秕榖,用来烀了喂猪。

    梁进贵正指挥过秤,老远听见杨家平喊:“梁老叔,哎,梁老叔。”他把账本儿算盘放在秤上,回身迎过来。杨家平支好车子:“德大队长今儿个杀猪,让咱们去啜一顿儿。晌午十一点,别忘了。”梁进贵说:“那老家伙怎么出血了?是不是有啥景儿?”杨家平说:“请客不到恼人心,咱还是去吧。”然后,他开始在场院转圈儿,看一看这边头地脑儿打下的杂粮有多少,琢磨着怎么分,都分给谁?

    这小子是个鬼精灵,是吉兴大队里最年轻的队长,去年他们老队长郭荣海脑溢血去世后,大伙就一致选他做了队长。郭荣海老伴儿早就没了,就扔下个闺女,和杨家平同岁,杨家平爹妈去世的也早,就他领着妹子过。头两年郭荣海还给他们哥俩报的小五保,现在长大成人了。杨家平总是说要报答郭队长,可郭队长又没了,社员大伙一撺掇,就给他和兰荣子登了记,大伙凑钱,置办了几件家具,就算结婚了。结婚那天,当捞头忙的喊二拜高堂时,他俩对着全队的社员磕了头,杨家平说:“我这辈子保证对得起吉兴二队的父老,对得起归天的老队长,对得起共产党拉扯我长大的这份情。”这一刻,他是这辈子也不会忘的。

    “哎,梁老叔,你今儿个安排几个人把黏米磨了,明儿个给社员分喽,别忘了,留二百斤机动数。”梁进贵应了声。杨家平跨上车子:“别忘了,晌午······”他一溜烟下坡去了。

    老德大号德树美。五一年来黑龙江时,先在矿上上班儿,后来到吉兴大队老技术员家做了倒插门儿的养老女婿,他能说会干,就是书念得少,要不然,用他自己的话说,咋也能弄个社长,县长什么的干干。文化大革命那阵儿表现的尤为出色,内查外调也没什么问题,他家老人也没了,就一个兄弟正念书。后来入了党,由于老技术员在当屯子人缘儿极好,大伙推举他在大队做了副大队长。老德上任后,也着实把吉兴大队整理得像回事儿,现在家里外头着实过的红火。每当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请他来捞头忙。

    德树美有两个小子,一个丫头,丫头大,出门子嫁给选煤厂邵厂长的儿子邵景新了。大小子德全,在大队企业里当车队长,今年八月节结婚,媳妇是区里赵区长的千金。二小子德仁,正念初中。一家过的和美。

    这天是星期天,赵显臣破例没休。他来到区委会楼下,对开车的小徐说:“你开车去一趟吉兴大队,那儿的电话坏了,叫他们大队的几个头儿都去公社,九点钟之前回来接我。”小徐答应一声,吉普车一阵风似的开出区委大院。

    赵显臣走上二楼对面迎上一人,差点儿和他撞了个满怀。赵显臣一愣,对面的人已经抓住他的手:“哎呀区长,快,到你办公室说话。”赵显臣定了定神,和来人开了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我操,我寻思谁呢,是你这臭老德,出啥事儿啦?火燎腚啦?”来人讪笑一笑:“我说亲家,上回全子和你说的那事儿可都弄靠实了,可是,现在有一难题儿,还得找你。”“说,”赵显臣倒过一杯开水:“能难住你老德的事儿不多。”老德说:“我说亲家,现在可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下面该办的我都办好了,人儿都安排好了,也基本上出不了错,可是缺钱怕不行。我去找信用社姜凤田了,他说一下子贷太多,得银行领导批,这钱要是弄不泛,怕到时候会出啥变化。”赵显臣寻思一会儿:“那么地,老德你先准备一下,我联系妥了,叫小徐开车去接你。”这时,楼下传来汽车喇叭声,赵显臣和老德下楼,钻进吉普车,向吉东公社驶去。

    吉东公社位于沐林河南岸,离沐林县城就四公里左右,全公社九个大队,其中离城里较近的吉兴,吉林,吉庆,吉胜四个大队是蔬菜队,其余的是粮食生产队,这蔬菜队的农民户口上印有菜农字样,吃的是国家返销粮。这几年都划归吉东区粮食局下属的粮店直接领成品粮了,也就是半拉城市户口了吧。

    德树美是吉兴大队的副大队长,主抓生产,大队长邱成玉是省农大附中毕业的,下乡后,拜老技术员为师,一心学种菜,育苗,按这层关系,他得管德树美叫姐夫。这几年他找老校友介绍去进修了两年,现在可是吉兴大队唯一的这么个大学生了。他平时对人公平,书记宋士恒对他挺偏爱,涉及政策以及形势等事儿,老宋都喜欢和他商量,他下乡时就是校团总支书记,下乡后就入了党,也是有多年党龄的老党员了。当大队长也有几年了。村里谁家和谁家闹矛盾了,他一去准摆平。他喜欢为人排忧解难,社员都叫他邱大胡子。虽说才三十岁,可那一脸大胡子却给他平添了一把年纪,同时也给人以不怒自威的形象。

    书记老宋和他一起来公社开会,还有会计翟文斌,妇女主任尹秀琴,治保主任金喜和电工老徐洪。

    赵区长和德树美到公社时,小礼堂里已经坐满了,因为是传达中央文件和有关农村改革政策,所以区里要求,一定要让大队级干部全员参加,不许缺席,虽然有的大队没电话,不好联系,也都去人通知了。

    赵区长和德树美从食堂小门进去后,区里的秘书田力和公社栗清奎书记已经在等他了。“下面开会。”随着栗书记在麦克风里的一声讲话,礼堂里立刻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