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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章 殉职新政,遗嘱无声(上)

    天没亮,杨国义就被咣咣的敲门声搅醒。这两天门铃坏了,这来人一敲门,震得全楼山响。

    这是一片三层小楼区,市人民银行的家属楼。杨国义就住在把头儿的一单元一楼一门儿。

    他急忙披衣下床,从门孔向外看时,只见他老舅崔连德,还跟了一个人由于门灯太暗,没看清。他马上开门,把他们让进屋,待来人进屋后才看出来,和崔连德一起来的是信用社的姜凤田。只见他半边身子都是血,连脸上、手上也抹得红红的,在日光灯的映照下,格外瘆人。

    杨国义吓了一跳:“哎呀小姜子,你这咋回事儿呀?啊?快说话呀。”没等姜凤田开口,他老舅崔连德一下跪在他脚前,语无伦次的讲着:“国义,我杀人了,救救我,啊,快救救我,我杀人了。”闻声从里屋赶出来的国义妈一下子吓晕了过去。崔连德忙上前扶住她,坐在沙发上:“姐!姐,你咋啦?”杨国义上前搀住他妈,以防她倒下,叫他爱人栗兰:“快,兰子,浸条凉手巾。”栗兰忙去卫生间浸了一条凉手巾,给老太太捂在头上,老太太这才哇的一声哭出来:“哎呀天哪,你怎么能杀人哪?”姜凤田忙打手势止住老太太的嚎啕,对栗兰说:“嫂子,快弄点热水,我得洗洗脸。”

    洗完脸,这才对杨国义讲:“杨主任,大娘、嫂子,都先别着急。崔叔他不是有意杀人的。”姜凤田拿手巾蹭着手上没洗净的地方:“昨晚儿是我值班,十一点多,饿了,食堂又没饭了,就出去上站前吃点儿。回来时崔叔给我开门,也不知道这小子从哪儿钻出来,就跟我进了小门儿,我招呼崔叔说,不好,进来人了。崔叔拿着枪就出来了,一看他跟我撕巴一块儿了,就在后面顶上他叫他出去,这小子回身抢枪,崔叔一着急就给他搂上了。”

    杨国义定了定神儿:“都别慌,现场咋处理了?”姜凤田说:“已经叫派出所人保护好了。”

    “好。”杨国义回身对她妈说:“妈,你别着急,我老舅这事儿我能处理好。啊,栗兰,快扶妈回去休息。”

    当杨国义到单位时,支行后门口已经有一大群人围观,人们在窃窃私语着。看到杨国义等一行人来了,都把小门儿让开,让他们进去。

    派出所接所长迎出来:“杨主任,没办法,耽误您休息了,可这得您拿主意。”这接所长是北京人,说话慢声细语的。“走,”杨国义一摆手:“上楼说吧。”接所长派两个人在下面保护好现场,带两名警察上了二楼。

    大家坐下后,值班的小辛送来了茶水,又退了出去。

    接所长对姜凤田说:“这位姜同志说说事情发生的经过。”姜凤田把粘糊糊的外衣脱下来,放在门后洗脸盆架下面,并未忘了垫上两张报纸,他怕弄脏了主人的地面:“是这样的,昨晚我上站前去吃完饭往回走,从那角门进来时,这小子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从我身后挤进来。没等我反应过来,这小子就把我摔地下了。这时候,门卫老崔拿枪过来了,看我跟他撕巴,就拿枪命令他起来,别动,这小子回身就把枪抓住了,我一看这小子要抢老崔的枪,就去搂他,那功夫老崔枪就响了,这小子就给撂倒了。这不,造了我一身。妈的,老崔这枪响的及时,要不,这枪就叫这小子给抢去了。”接着,值班小辛也过来证实了刚才姜凤田说的话。再接着,崔连德以及楼上各科室的值宿人员也一致证明姜凤田所讲的全是事实。

    小警察飞快的做着记录,然后,念给大家听了一遍,又递给杨国义看了一遍,再交给大家在上面签名,按了手印。随后,接所长吩咐,把尸体运市局刑侦队检查。市局来了一辆客货,死者被弄上车,两只向外凸起的金鱼眼似乎在不服气的向外鼓着。

    下午,接所长又来了一趟支行,询问了一下姜凤田,最后得出结论:死者,寇洪伟,男,二十九岁,绰号寇子,平时在街道横行不法,系酒后撞入银行重地,腰间别有军匕,企图夺取门卫枪支,搏斗中被击毙云云。

    晚上,杨主任在矿务局招待所招待了接所长还有刑侦队的几位同志。酒足饭饱,杨主任送客。在握完手上车之前,接所长把姜凤田拉到一边:“你小子命真大,那七点六二的子弹把寇子前胸透后背干了个对穿,咋没干你身上?”说完狡黠的一笑。姜凤田掏出支烟,递给接所长点上:“我跟你说,接哥,兄弟明白,杨主任明白,咱后补。有用着哥们儿的,吱一声。”

    姜凤田今儿个心情不错。杨主任昨天请他吃饭并许愿说,等银行分家,人民银行将分出农行和工行两家,怎么也能把他提拔起来,以报答他对他老舅的救护之恩。同时拿出一万元,让姜凤田去安排死者家属。

    死者寇洪伟因合伙打架,误伤人命被判刑七年。刑满后,无所事事,靠父母退休金生活,他有个弟弟寇洪兴,绰号寇三,哥俩在永昌街道可说是一霸。平时帮人要个账,打个架什么的。后来,纠集几个街道地痞,专门从事放赌抽红,放高利贷为业。这崔连德四十多岁,没别个爱好,就好耍。从银行在永昌路设了个支行,杨主任给他安排个门卫工作后,他白天闲着没事儿,捂捂扎扎地就和寇家兄弟的小赌场挂上了,三天两头去耍。头段时间赌输了,寇子看在姜凤田面子上给他架钱,现在架多了,他恐怕要不回来。昨晚找到姜凤田,俩人喝了不少酒,听姜凤田说银行头天刚开支,就和他一起来找崔连德要钱。到银行把老崔叫出来,没说几句,话不投机干了起来。寇子年轻,又带着刀,崔连德看不是对手,回门岗取来枪,原本是想吓他一下,没想到一着急就搂响了。看着天黑,姜凤田把寇子拖进门里,又把外面处理净,等楼上值班人员闻声下来时,姜凤田就把那天对警察说的那些话给大伙说了一遍,所以,众口一词。寇子搭了条命,寇洪兴自然不能算罢,他爸妈年纪都大了,听到公安局让家属领尸体火化,冷不丁也都承受不了。正要找人理论,姜凤田登门儿来了。

    “大叔大婶儿,”他刚张嘴说话,见形势不对,寇三从外屋进来,拿着菜刀:“哎,姓姜的,你他妈的也太不仗义了吧,啊!”他两眼瞪得像牛,吐沫星子喷出多远:“你在这吃,喝,玩儿,我们哥俩对你咋样?啊?”姜凤田并不着慌,也不辩解什么,只是笑了一笑:“老三,你坐下,听姜哥把话说完,那刀就砍在姜哥脖子上,你姜哥皱一下眼眉,是你揍的。”

    那老两口眼泪像断线珠子似的,老头喝住寇洪兴:“三儿呀,你得让小姜把话说完哪。”姜凤田从口袋里掏出烟来,也给寇三儿点了一支,抽了一口,边吐着烟边乜了一眼老头老太:“你们不知道,这寇子前儿个喝多了,拱到银行去找人要钱,那账有今儿个没明儿个啦?再说了,那是半夜,银行重地,你懂不?人家杨主任够意思,我跟人家说大叔大婶儿年纪大了,不容易,人家让捎来一万块钱,还说将来给三儿安排。这还咋的?杀人治个头点地呗,那洪伟怎么也是死啦,这年头打官司你能打得起么?打完官司寇子就能活过来啦?啊?死就死啦,得顾活着的人哪,大叔大婶儿,我可是没少给周全这事儿,咱不是处这么些年了吗?我说三儿,你现在动手吧。”说完,从拎兜里掏出十捆钱来,放在桌上。那老头老太虽然心疼儿子,可也觉得姜凤田说的在理,真要惊官动府,也不知弄成成啥样呢?老两口一个月退休金不到一百块钱,搁什么打官司?就连寇洪兴也直愣愣的杵在那里,像傻子一样,半晌不说一句话。

    还是老头打破僵局:“哎,三儿啊,还傻乎乎的愣着干啥?啊,还不谢谢你姜哥?”那寇洪兴像大梦初醒一般,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哎,姜哥,这事儿压根儿我就不知道咋回事儿,刚才说些什么混账话,当哥的别放在心上。”老头子朝老太太吼了一嗓子:“喂,他妈,快去,整两个菜,老姜大侄子在这……”

    一早八点多钟,大队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各小队的队长、副队长、会计、财粮(出纳)还有妇女队长民兵排长,总的来说是顶星的全到了。民兵连长金喜子喊了一声:“大伙静一静,宋书记来了。”本来正嘈杂的一片乱哄哄的会议室一下静了下来。尹秀琴和门边的几位都站了起来。宋士恒迈着他那特有的军人步子走进会议室,和他一起走进来的是大队长邱成玉。老宋来到前排给他留的椅子上坐下,把盛文件的牛皮纸袋放在桌上,看了一眼全场:“人都到齐了么?”金喜子答应一声:“基本齐了。”宋士恒抬头看了一眼金喜子:“我要的是齐,不是基本齐,还差谁?”金喜子赶紧走到桌前:“宋书记,还差综合厂和车队的。”

    “怎么搞的,昨天不是让你都通知到么?”老宋说。“是,是这样的,”金喜子说:“综合厂纪厂长不在家,公出了。副厂长柳长青说安排完事儿就来,车队让德大队长家德仁去告诉了,怎么没来就不清楚了。”

    “好啦,咱们开会。”宋书记打开袋子:“小金子,你马上跑一趟综合厂,让柳长青和各车间的头儿都来,厂子留下个管事儿的就行。好,下面开会。”

    他抽出昨天从公社开会带回来的文件,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老花镜,用布搽了搽,戴上,扫了一眼:“老德呢?嗯,老德!”德树美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刚进来,听老宋一喊马上来到桌边:“哎,来了!”他捞把椅子,坐在老宋旁边:“刚才去车队了,我们家老二他妈了个巴子今儿一早上同学家去了,把昨儿个他金哥告诉他的事儿给忘了,我今儿早晨到这一看车队没来人儿,听老单头讲说喜子昨儿个告诉我们家老二了,我他妈的蹬上车子就干车队去了,妈巴子的,都出车了,我把调度、会计都找来了。我想傍晌午他们咋也回来了,再另叫他们学学,也就得了。别耽误了,先给大伙开会。”老宋说:“那好,咱们先把文件给大伙传达传达……”

    综合厂的副厂长柳长青带着老木匠杜本厚、烘炉的刘胜新,还有纪厂长的爱人于书晴进了会议室:“宋书记,来晚了,”柳长青笑着:“给人家定的活儿,今儿个把图纸送来了。”老宋说:“你们几个把文件拿上到我那办公室去看一遍。”他把牛皮口袋往柳长青手里一塞,转身说:“下面大伙分组讨论。”

    “宋书记,”五队长马玉纯问:“文件上说农村以后实行联产承包是以家庭为单位的生产方式,是不是单干了?”

    “不,马队长,”宋书记回答:“是一种新的组织形式,只不过是由过去的生产队记工分,统一的劳动形式,转变为以家庭为单位的联产承包形式,记分制的集体分配形式也改成自己管理自己,收益多少都是自己的分配形式。”

    梁国强向宋书记提了一个问题:“那个大队改成村了,公社叫乡了,革委会叫政府了,小队叫啥呢?”

    “对,对对,小队叫啥呢?”各小队长对此都十分关心。是啊,风风雨雨干了这么多年,虽说这个岗位不是个什么官儿,但让小队一下子解散了,他们心里一下子还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宋书记按照昨天在公社传达后,栗书记给他解释的哪些内容开始机械似的回答:“大家别嚷,啊,慢慢来,我还是先回答宫兴利他们一队的问题。小队解体,不等于没了小队,这只是咱们农村改革的一个小变动嘛。小队不存在,只是不存在原有的一套领导班子,二一队社员还是一队社员嘛,不过今后不叫社员啦,叫村民。你生产队长不叫队长,叫一组组长。有啥不一样呢?”

    “那,”宫兴利又问:“那小队的财会都撤了,归村里统一管了,那队里原有的固定资产呢?比如大车,牲口,拖拉机,农机具等一大堆家什咋办?”电工老徐这时也插话道:“各队原来有很多电机井,原来这么些年都是归大队管理,将来咋办?”

    “你说把地分喽,那地块儿质量好坏不一样,咋分法?好坏地大家都知道,给谁包好的,都乐意,包不好的都瞪眼珠子。”一帮人七嘴八舌的提出一大堆来。

    “好,好,大家坐下,小宫,小马坐下。这个事儿得一点一点处理,各小队家底不一样,有薄有厚,咱们也不能搞平均。哪队的资产,归哪队处理后给社员分配。固定资产的处理,原则上是大队,啊,也就是村委会,下去和各小队原班人马共同清产核资,搞一下评估,做成报表,按表处理。属于公积金、公益金部分,应由村里统一管理,仍做今后村里的公积金,公益金,地块儿么,好地的承包费高一些,次地就少一点。队长本身也可以包地种,村民小组长每年可从承包费用中或按人口,或按地亩数,提取一部分做为工资和费用。”老宋话没讲完,再靠门边挨着尹秀琴的六队长章连功站起来:“宋书记,那车马农机具做价后,是不是谁先拿钱卖给谁?”

    “不,”宋书记说:“是按社员人数和土地承包数,照做价分下去,一家不行,几家合分一辆,或一台,一件,由他们自行处理。这样办能避免先买后买,价格多少的争执。”

    “宋书记,”章连功继续问:“贫困户,劳力少的也包不起地的自己也种不了地的咋办?”

    “这,”老宋一时还真没想到这事儿。在一旁的邱成玉感到应该给书记圆场了,他咳了一声:“哎,哥们儿,大伙都静一静,贫困户咱大队不多,但毕竟是有的,自己家干不起的,干不了的,可以两家、三家么。”章连功说:“贫困户都和一块儿,那不就更穷了么?人家能干得起的咋干都行,咋干咋有理,干不起的咋干也是干不起呀。”

    “不对,”邱成玉立刻纠正:“昨天,我也不大懂,现在悟出点东西来。干不起承包不了的可以不包。”

    “那生活咋办哪”有人问。邱成玉说:“可以分给他口粮地,自种自吃,然后,剩余时间给别人干嘛。给谁干谁给工资,从今后也不挣工分啦,就由用人农户自己定工资。”

    “哎呀,那不又成了雇农啦,这不是又走回去了么?”

    “听我爸说,以前地主富农才雇工呢。”邱成玉接着说:“不错,大家说的是以前的理,现在,这个雇用,并不是什么地主啊,富农啊什么的,是相互自愿的。他自己承包不了,去了种点儿口粮地,不出去干点儿啥,可能维持不了生活吗”他又咳了口痰,继续说:“咱们大队以后的剩余劳力肯定会增多,但是,大伙相信党中央的政策是正确的,一定会克服这点儿困难的。这些年集体化,把懒人养肥了,勤快人气懒了。而这种家庭联产承包,是要砸掉大锅,分立小灶。多干多挣,不干不挣,能体现按劳取酬的社会主义分配原则,但有些政策性的东西我也说不好,大家还得在今后干的时候摸索,毛主席曾说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们共产党人就最讲认真。如果真有哪一家哈腰苦干还吃不上饭的话,我愿意和他一起挨饿。”他的话带来一片掌声。

    宋士恒非常感谢小邱能把问题给大家讲得这么透彻,会议继续。

    北大荒的冬天短的很,虽然老宋开会之前就说了,中午不休息。可是农村冬季是两顿饭,越接近中午人们借口去厕所,去小卖店买烟等琐事越多,老宋一生气:“这会也没这开法,干脆,老德,告诉他们,休息一个半小时,下午一点准时开会。”然后,他去小卖店买了几个面包,香肠,还带了一瓶酒。他一回到办公室,立刻叫柳长青、老杜头围上坐下,柳长青从口袋里掏五块钱递给于书晴:“于姐,去老单店里弄点熟食,再带瓶酒。”

    “哎,德叔,别走。”可一转眼,老德竟没影了。长青追到走廊没看到人,倒是老宋在办公室喊他回来。

    宋士恒喜欢这年轻人,干啥像啥,头脑清楚,从不顺大流,人缘儿极好。全大队后盖的这些房没有他帮不到忙的,有几家困难户,儿女结婚,老人过世,他都带着他那帮工人没日没夜帮忙,有时还得掏腰包搭上点儿。长青进屋来,又挤进来二队杨家平、三队梁国强、一队宫兴利、五队马玉纯等几个年轻人。宋士恒把酒打开,于书晴从卖店借来两个大盘子,把切好的熟食摆桌上,她自己弄块面包,坐在一边看他们喝。

    两圈儿下去,宫兴利先问老宋:“哎,书记,要是各小队都黄了,剩钱剩东西的好办,欠账的生产队你还能让社员还回来么?”宋士恒一愣,他真就没往这上面想:“嗯,你说的这是个问题。”宋书记把本子掏出来,记在上面:“下午讨论时,由大家共同想出解决办法,来,继续喝。”一帮小青年陪着老宋喝完了两瓶酒,于书晴说:“青子,还去买一瓶么?”长青说:“买。”从口袋里又掏出钱来。杜师傅从旁边拦住说:“别,别买了,吃点儿面包,下午开会呢。”

    老德见老宋去了小卖店,他邀了六队章连功一起走出村委会:“哎,连功,你说照上午宋书记讲这玩儿意,这明摆着是分家单干了,要是分完小队都黄了,像我们这些在大队的,就不叫大队还得叫个村吧,咋还不得有人管着呢?可那下面的小队可咋整呢?费劲巴力的攒呀攒的,现在一下子黄了,给谁攒的?”章连功说:“德叔这话说我心里了,这就好像听说书讲的那个三国演义开头说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似的,可咱谁也不是神仙,想不到那头前儿去,要是这么黄了,咱们六队最亏了,要他妈知道今年就黄了,去年也不能一个工就照一块六开呀,就是照两块也开出去了。全变成积累归大队了。”老德说:“这可是个大事儿,等下午开会,像这事儿可不能由着老宋和大胡子他们性儿来,到头这积累啥的都整大队去了,吃亏的还不是老百姓,最后,咱们六队人都得骂你,我不为别个,我是跟你说你可以用这招棋进新班子,要不你可能进不去。”

    “我不管咋的,这事儿都的和他们说道说道,”章连功说:“德叔,到我那去,咱爷俩喝点儿。”老德忙说:“可别整多了,下午开会别让人说你讲醉话。”

    整个下午会议室都是争论声。

    章连功理直气壮:“每年开支大队都控制,让多留公益金,公积金,再生产资金啥的,现在呢?都交村里了,我们队社员呢?这年年攒呀攒的,最末了捞着个屁?”老宋解释说:“这个每年的提留款都是按照年收入比例,不存在让你多留还是少留的问题,上午不是也有提出类似问题的么?各队家底有薄有厚,哪队的哪队自己处理后给社员分配,大队不再干涉。”章连功酒劲上撞,脸红脖子粗叫道:“那行,去年的什么各种屁款,都他妈的别留,都给社员分喽,省的将来落大伙埋怨。”邱成玉看他喝多了,上前说:“章队长,你这是咋说话呢?”章连功瞪了他一眼:“这说话还得看书本儿么?生产队的提留要往大队缴,那就得交一般多,凭什么我们多交,还有的不交,哪个队不都是在大队领导下么?”邱成玉耐心说:“章队长,现在有的小队是账面上没钱,那是去年的收入不平衡造成的,他没钱不等于他不缴大队所要求的各项提留,可以从他们队的车马农具以及可分配的固定资产中上交,你总不能让他们每个社员都从腰包里掏钱交给大队吧?”

    老德一直眯着眼听着,这阵插嘴说:“宋书记,我看咱也别吵了,章连功他们也确实亏,去年收入是全大队最好的,也没开多少钱,这个各项提留也是留的最多的,可是也不能因为这一样就改了上边的规矩是不?那就是功劳,人家为新的村政府多创造利润了么?那么连功同志可以直接成为将来村委会成员,大伙看行不?”老宋也觉得这个歪理新鲜,同时也觉得这个六队是亏了点儿,他对邱成玉说:“是不是让其他小队发表一下意见?”邱成玉对各小队长问:“大伙讨论一下,这个办法行不?”欠贷款和外债的小队不敢表态,最后,由党支部临时开了个会,一致通过。各小队现有的固定资产统通由大队接管,也就是新的村委会接管,所有的外债也由村政府负责偿还。原有各小队有存款的,可提出来给本队社员分配。并预定了一下村委会班子的候选人,同时决定,马上召开全体社员大会用无记名投票方式,选出村委会成员,尔后,再由村委会任命各小队,也就是村民小组的组长。

    散会时已经点灯了,村里人影往来,人们在奔走相告,从广播喇叭里传出来宋士恒那粗嗓门儿:“全体社员同志们注意啦,现在通知……”

    德树美一夜没睡。他没开灯,他不想惊动身边的老伴儿,她嘴碎,还敞,啥话都装不住的。像人们所说的狗肚子盛不了二两香油。可明天宋士恒要搞选举,他妈了个巴子的,原班人马整不就完了么,非得假装什么民主。想了好一阵,他悄悄地披衣下炕,套上鞋,开开房门走了出去。他得找一找自己那帮哥们儿,别整不好掉地下。街对面传来狗叫声。

    村委会选举这天,公社(也就是乡政府)来人了。

    党支部不动,宋士恒还是书记。原大队一套班子都要经过村民选举,电工老徐受村里委派,带着几个小青年,挨门挨户送选票,定好上午十点五十八分投票。这两年不知什么人定的规矩,盖房上梁、结婚典礼、买卖开张什么的都要选个五十八分。为什么?据说是南方口音,是我发。就连卖东西的也要弄上个带八字的价格,以示兴隆。

    十点五十八分,乡里张桂云副乡长宣布,投票开始。然后,由大队老班子在前,依次为一至六队的社员在原生产队长的带领下,挨个通过投票箱,每个人都向箱里投去选票,也投去全村一千三百多人的希望。

    念票人念到下午一点多才念完。原大队会计翟文斌把累计在黑板上的正字统计起来开始报数,票数是由得票最多的开始向后念的:“宋士恒,六百零三票;邱成玉,五百七十七票;德树美,五百零一票;马玉纯,四百六十票;杨家平,四百二十二票;纪惠东,四百一十九票;梁国强,四百零七票;章连功,三百八十三票;宫兴利,三百七十五票……

    副乡长张桂云和乡企业办杨主任以及村民代表监票人杜本厚,柳长青等证明投票没有作弊,有效。

    由副乡长张桂云宣布:“宋士恒做村委会的村长,邱成玉、德树美做副村长,其余四百票以上的为村委会委员。”整个村委会的框架就算是搭起来了,然后,张副乡长指示:“村委会必须尽快的把其余各职,如村民组长、村会计、出纳、妇女主任、治保主任等人选尽快落实,上报乡里。并按照上级政府指示,尽快做好原有固定资产和往来账处理工作,而且一定要再春耕前十五天落实完承包地亩数和人均分配的口粮地亩数,抓紧上报。

    当晚,新村委会召开了第一次扩大会议,村委委员外又吸收了各村民组有威信的老人儿和综合厂的几个骨干,会议开到很晚,看门的老单头给送了点儿面包、汽水,大伙垫吧一顿儿。

    清产核资的工作搞了好几天,德树美和邱成玉又开始带人丈量地亩数,按人口比例,先分完口粮地,然后,各村民组又开始把好地和不好的地分片,菜田地分片,定下大田地和菜地每亩承包费各交多少。对有争议的地块儿实行几家争议户抓阄的办法,总算分下去了。

    这几天,银行委托信用社来清理原有贷款未偿还数,并登记造册,一弄又是好几天;再对各小队的资产进行评估、作价、出卖,抵欠社员工资。虽然当时没有拍卖的说法,但是竞争还是有的。有的生产队社员有存款,但是在农机具上占用着,就把拖拉机,马车等作价抵给社员存款,大队企业车队欠银行贷款三万元,欠发工人工资三万元,还欠汽车大修厂的修理费及配件款一万多元,现有伊法翻斗车两台,东风车两台,还有一台南京嘎斯,两台上海五零拖拉机,村里开会决定将现有车辆折价处理,尽量让本村村民购买,价格主要是对外应付款项金额为最低保底数。

    德树美这几天心情特好,现在他真的想要感谢栗清奎书记对他讲的那番话,那番话讲的他热血沸腾,年轻十岁不算还给了他定心丸。让他提前一个月做好了大展宏图的准备。

    过二月二那天,他亲家赵显臣叫小徐开车来接他,那天信用社的姜凤田总算吐了口,这钱要是能及时到位,其它的事儿,从这几天村里会上会后的一安排就是一路顺风了。他坐在老梨木椅上,八仙桌上儿媳妇沏好的茉莉花茶,他拿过来抿了一口,准备把德全叫过来分派分派,这小子过惯了福日子不知道老子创业有多难。

    德全媳妇赵永梅自小腿有残疾,但人挺聪明,待人也随和,论摸样也过得去。上了两年高中因为福利针织厂有个名额她爸给她弄来了,就提前弄了个毕业证上了班,去年春天针织厂扩建厂房,吉兴大队建筑队在那承包的活儿,德树美来回跑工地在结算时认识了这个叫梅子的小姑娘,后来一打听是赵区长的千金,老德可就上了心了。先是让德全亲自送料算账等,后来就干脆把儿子叫到他那屋里一顿开导。德全是个透灵的小子,老爸的话说给他那真是一点就透,马上付诸行动,先是给针织厂财务室的这些女性买点儿水果瓜子什么的,后来就搞点儿小纪念品之类的,真弄的个人人满意,个个高兴,大家都挺好。再后来过五月节他又买了许多礼品统统送到,又每人给弄了二斤粽子,可以说针织厂办公室已经被德全攻破了堡垒。

    因为关系相处的近了,所以当德全约大家去吃饭时,人们也就不顾忌什么了。当然每次赵咏梅都少不了去,后来德全单约她时她也未加拒绝,一个二十三岁的大姑娘,残疾使她自卑,她还不想借老爸的势力找个对象,这冷不丁的来了个小伙子,长得一米七五的个头,说不上英俊却也端正,虽说不是什么权势人家,但通过工程队人嘴里透露出来他是一个大队长的儿子,而本身是司机,还管车队,这条件也就太可以了。

    老德人办事儿,是从来不给人留话把儿的,所以,这半年过去了,他不让德全自己提他也不去找媒人,他相信自己的家,自己的儿子。搞这么个对象是十拿九稳的,但他没有忘记告诉儿子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既要大方又要得体。果然,赵咏梅在访听了德全家的全部底细之后,就再也矜持不下去了,她觉得如果错过这次机会她可能真的会后悔一辈子。她本不想求她爸爸,可是又没有人能帮忙说上话,也不能自己腆着脸,去和一个大小伙子照直崩,说我看上你了,她真的不敢。

    那天早上老德到综合厂,是关于厂子上缴利润的问题,头一天老宋找他和小邱,先议了个盘儿,今天他是来征求纪惠东意见的。厂长纪惠东一看老德进院,马上迎过来告诉他说,公社张副社长找他有事儿,他也没来得及和纪厂长谈厂子的事就急急忙忙的奔了公社,进了公社大院,车子扔门卫那儿,也不上锁,直接到副社长办公室。张桂云领他到妇联屋里,看看没人儿,对他说:“德大队长我给你道喜啦。”老德故作一副糊涂相:“净扯,张社长开玩笑了,我老家伙从天上掉下个什么喜来?”张桂云告诉他:“赵区长家的千金看上你们家德全了,托我给透个信儿不让张扬,行不行给个话,别太勉强了。”老德心里说:“果然来了。”但嘴上却推辞说:“哎呀,这能行么?那不太屈人家闺女材料了么?我家德全那小子的事儿我从来不过问,也不知道在外在外面处没?妈了个巴子的,我晚上回去问问,再和她妈合计合计,这么大档子事儿我哪能自己说了算哪,现在讲民主,是不?”把个张桂云一下子噎没嗑了:“那么我说老德,你可真的当回事儿,明儿早我听你信儿吧。”说完把老德送出公社大门。

    老德心里乐啊。他妈巴子的,我想起听人讲水浒传里有个孙二娘说的一句话:“任你精似鬼,喝了老娘洗脚水,哈哈哈……”

    打那以后,老德天天和张桂云拖着,直到张桂云跑了第四趟才最后定下来。老德对村里人讲,这没办法,这实在没办法,这小子的工作实在难做呀,他闭口不提赵区长女儿腿有残疾,只是一力表白无意对上级领导的奉承。赵区长尊重农村的习惯,那天先过了小礼,请了两桌,吉兴大队的几位头儿都到区政府后面的小食堂乐呵一番。老德大大方方的给未过门的儿媳妇三千元,又另赏了二百元的装烟钱。

    赵区长也不能太寒酸了,送给德全一块日本什么牌的自动表,这有个说道叫走字儿,再送亲家上车之前对老德嘱咐说:“你放心,一个姑爷半拉儿,我不会亏待了德全。”就这样,十月一八月节好日子,德大队长隆重的把新媳妇迎进了门。

    这才叫算无遗策呢。每当想起这段,德树美就要哼上两句:“一呀更啊里呀……月牙刚正东啊……”

    嘀!!汽车喇叭声一住,大门外呼隆进来一帮,把头的是个黑粗的年轻人,是德全在车队里的小哥们儿,姓秦,原先跟德全装车再学开车,后来车队进了两台五零拖拉机,就交给他一台,他大号叫秦立宪。体力好的决非常人,一般轮胎带钢圈得两个人才能扔进车厢,他自己端起来,不用开大箱板儿,就能扔上去。所以,不管谁家有啥力气活都喜欢找他帮忙,他饭量大,一顿能吃十个馒头,还外带两大碗菜。小伙子哪都不错,就是说话着急时有点结巴。然后是季亮子,电工老徐的弟弟徐小文,在矿务局车队学了两年徒,车修的不赖,这次回村里来,德全让他顶一台东风。还有马玉波、曾兆和,最后进来的是德树美他老叔丈人家的老小子,也就是老德的叔伯小舅子刘耀军。这两天德全忙事儿,他代替给领两天车,他开了台伊法车。这两年沾了这个姐夫光,一年下来不少挣,在外面混的挺开。街里有伙小兄弟捧他做个大哥,老德管这车队有时也难免碰上闹心事儿,只要他一出面儿,都能解决得了。用他自己的话说“都摆平”。

    他先走一步进了屋,那洗脸盆放了一下水,又拿暖水瓶倒了些热水,在脸盆架上提了一袋洗衣粉:“来,都洗洗手,今儿个咱不走了,在我姐夫家蹭一顿。哎,外甥媳妇儿,给大伙弄点儿菜去。”他边说边从兜里掏十元钱放桌子上,接着,他把外衣脱了挂墙上,招呼大伙:“快点儿,都快点儿。”

    德树美去后院把烀猪食的老太婆叫进来:“去帮媳妇拾掇拾掇,大军他们回来了。”老太婆拿围裙擦擦手:“这倒头鬼,又来蹭饭伙。”老德忙嗔了她一句:“你少咧两句,他小舅来是帮咱办事儿。”老太婆不情愿地向屋里走去。

    老德进屋时,大家已经吃差不多了。刘耀军开始汇报工作:“姐夫,是这么个事儿,下面各小队分给大伙的汽车、拖拉机账都统计过了,一共四台汽车,六台大胶轮拖拉机,二十多台小四轮和手扶。其中三台汽车同意卖,三台上海五零也同意卖,一台洛阳四零和两台长春二十八正在商议着,具体价格等德全回来谈还是你去谈都行,等咱们信儿。总的说,还都基本顺利。”他又操起瓶子倒了一杯:“来,姐夫,你别一天到晚绷着个神经,该放松时也放松一下,来,先整一口。”他自己也倒了一杯,啁了一口。

    德树美看着刘耀军又朝老太婆瞟了一眼,刘耀军心领神会,忙举着酒杯到他堂姐跟前一躬身:“大姐,小弟是不成器,这些年连累大爷大娘和大姐没少操心,你放心,兄弟这回跟着姐夫和外甥干,一定正干,再有差事儿的地方,姐,你把我眼珠子抠出来当泡踩。”老太婆在门边听他们唠了半天,果然是自家老头子办事儿,也就不心疼那点儿酒菜了:“大军,姐不是那小肚鸡肠的人,只要你正干,别老和那些不招摇兴的人在一块儿扯,我能拉巴你还是尽量拉巴你。”

    德全是下午两点半才回来的,他回来时车队的几个哥们儿已经走了,只剩下刘耀军一个人儿:“老舅,我爸呢?”

    “刚才还在院里转悠呢,可能上对门儿了。”他说着向门外走去。德树美果然在杨家平家,正跟杨家平近乎着呢,听见刘耀军喊他,回头说:“家平啊,我先回去啦,你们组有啥不好办的,过去给我打个招呼。”

    “放心吧德叔。”杨家平说。

    德全是从街里回来的,他说过他见到了姜凤田,说杨主任给批的,只能贷给五万元,离盘算的还差七八万。老德急问:“那小姜咋说,能不能想点儿别的办法?”

    “他说,办法倒有一个。”德全端上饭菜,先盛了一碗。“啊,行啊,有一个就管用。”德树美真急的不得了啦,万一资金弄不上来,再好的计划也只剩下比划了。“只是……”德全有点忐忑。“只是什么?”老德可不是那种没有主心骨的人,他认准了,就会不顾一切的。“只是说那一部分利息高,怕咱承受不了。”德全终于把担心的话讲了出来。

    其实,他今天在酒桌上已经和姜凤田拍了板儿。他和他爸比实在可以说是青出于蓝,只不过他不善言辞罢了,他心里早算计明白了,对方开的盘是三分利,就是说比银行高了四倍还多,银行才七厘不到,但如果多一辆车干活儿,每天纯利就上百元甚至超过百元,多五辆,十辆呢?而且,现在活儿已经由他老丈人搭上桥了,这下面的事儿他有绝对把握办明白,这点利息并不差啥,只要有挣得那块儿顶着,不过是多挣少挣,是绝对不会赔。但现在要不铺好底儿,将来再要搞,可就不是这些钱能搞定的了。

    德树美淡淡一笑:“傻小子,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道理你比我懂,只有在这节骨眼儿上干出来的才能占得先机,做买卖和打仗没区别,你看现在改革农村,将来就改工厂,商店、煤矿、城里都得改,这是政策,等着将来别人组成大车队时,这沐林的运输市场已经有咱家一大块啦,放心吧儿子,大胆干,到了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时候了。”

    天气转暖也快,马上要开犁种地了,大地上已经毛茸茸泛起了绿色,柳条也长满了毛毛狗儿。小孩儿们折下一段柳枝,扭去里面枝干,剩下柳皮筒,用刀削去两面头儿上的老皮儿,做成小柳笛儿,吹起来很好听。

    宋书记昨天接到银行通知,人民银行要分组,除了人民银行以外,还要分组成工商银行,农业银行,信用社的姜凤田来了好几次,催着把贷款还上。今儿早上,他用广播喊来了村委会班子,加上车队成员。

    当人们都到齐的时候,老单已经烧好了一壶开水,送了进来。宋士恒开门见山,简单明了的说明了车队欠银行贷款的问题,同时,着重提一下欠发司机、装卸工工资的问题,然后对德全说:“这些都是账面上明摆着的事儿,村委会工作也快两个月了,你手上还有没有没上账的欠款,趁大伙都在这,把它下上,省得等到时候忙乎不过来。”德全说:“宋书记,还有几千块钱的修理费,谁经手的谁签字。”他说完,几名司机都走到桌前,一会儿就都办完了,宋士恒喊来翟会计,告诉他把条子都拿去走账。

    然后,他坐下来,掏出记事本儿,带上镜子看了一遍:“上次开会儿时,大伙也一致同意把车队的车都处理了,用来偿还银行贷款和工人工资,还有一部分外债和修理费。既然大家都同意,那么,今天咱们就把这些车都作价,这不,车队的师傅们也都在这儿,这些车具体能值多少钱,大伙心里也都有数,嗯,大伙议一下。”

    “对,”德树美接着老宋的话说:“这事儿还是师傅们懂,那全子,你就领大伙合计一下。”说完,他倒了杯水坐在老宋对面,看着车队的人们在一起议论。老宋问:“老德,你琢磨着车队这七台车现在能值多少钱?”老德说:“值不了几个钱,你想,来时都是旧车,又都干这么长时间活儿了。”老宋想了一阵说:“总不至于还不上饥荒吧?”

    “难说。”老德说:“这玩意你用它它就是个物件儿,要不用它,它不就是破铁么?”邱成玉说:“老德姐夫说的有点儿道理,但也不能说咱现在不干喽,车就成废铁了。前些日子人家汽修厂来要账,那不就是上次的大修费么,既大修了,最少不是也能干一年好活儿么?”

    这时,德全和翟会计,还有车队几个师傅把大伙讨论的单子递给了宋士恒,德全说:“宋书记,我们刚才把那几台车都估了一下,现有两台伊法,在咱这已经干了三年了,买时三万一台,现在每台作价一万五;两台东风,来时是矿务局车队淘汰的,我爸经手,那是两台三万,现在也干快两年了,两台作价一万五;那个南京嘎斯来价八千,作价五千;两台上海五零有八成新,来是新车,干不到一年活儿每台作价六千,拖车每台作两千。这个价,车队的师傅们都能接受得了,咱们也能把外债还上,你和我邱舅看行不?”他望了邱成玉一眼,邱成玉看了一下单子,又看了一下翟会计手里的资产账说:“宋书记,老德姐夫,这个价是低了点儿,这样咱车队干这几年也就白干了,挣俩钱儿全都折旧折进去了,和社员大伙也不大好说。”德树美撇了撇嘴:“我说成玉啊,这车事儿你不懂,你不能光看外表,再有你说车队这几年白干也是不对的,它不是给咱大队养活二十几户人家呢么?再说大队那年不得用车,那不都是钱么?这几台破车能干这么长时间活就不错啦,现在大都落套啦,谁买到手他不搭几个钱儿还能干活儿?”宋士恒看了一眼邱成玉和老德:“不错。咱买回来就是旧的,不过总不能照原价降一半儿多吧,还有那两台五零,没干一年活呀。”邱成玉说:“老德姐夫,我看咱是不是多找几个主儿?看谁给的多就卖给谁呗。”德树美不屑一顾:“多找几个主儿,你也就说说,现在谁拿钱买破车,到手就搭钱,这也就是咱们车队这些老人儿,哪有啥毛病都知道,买手去能鼓捣明白干活儿,换生手早就送废品采购站去了。”邱成玉说:“你咋能这么说呢?这好歹也是咱们大队社员们的家底儿呀,咱不是想多卖一个是一个么?你说真要是一半儿钱都卖不上,这社员大伙该咋看咱们,不得说咱们败家呀?”老德对邱成玉吼道:“我也想多卖钱,最好当新的卖,你看谁能多给钱就去卖吧。。啊?妈了个巴子,我这是何苦呢?”他气忿忿的把办公室门摔上,头也不回,走出大队部。

    老宋对小邱说:“小邱哇,你不能和他吵,这事儿得做做工作,咱们先开个支部会,统一一下思路,你看咋样?”邱成玉说:“中,今晚儿就开。”

    德树美没去参加支部会,他是故意躲出去的。临走时他告诉刘玉香:“他们来找我,你就说我有事出去了。请个假。”

    第二天一早,六队长章连功敲开了老德家的大门,德树美把他让到东屋:“这么早,忙三迭四的,有啥事儿么?”

    “德大队长忘性这么强,昨天不是告诉你晚上开会了么?你咋走了呢?”章连功是老德培养的积极分子,对老德是忠心耿耿,言听计从。他对老德说:“德大队长,昨晚儿大伙呛呛几句,就说的车队卖车的事儿,邱大胡子说这车价让全子他们给定太低了,让大家都出去联系,看哪个村比较富裕,有养车户想买车的,大队负责帮忙办手续,头几天我听你跟全子说要把车队的司机组织起来个人干,我就寻思着车要是都卖走了,你们再上外头往回买,是不是太不划算了。”

    “嗯,”老德沉吟一会儿,他本想拿他们一把,等他们上门来找,没想到这邱大胡子愣是要跟自己过不去,他对章连功说:“我知道了小章,我会想法处理,以后有啥事儿多给我通个光。”

    “是,德大队长,我啥时候都听你的。”章连功告辞走了。

    德树美越想越着急,他去西屋门口把德全喊起来:“都几点啦,别睡了,过来我有事儿和你商量。”

    宋士恒刚进办公室,老德后脚跟进来:“宋书记,昨晚儿有点儿事,没来开会。”宋士恒点头示意他坐下:“昨天会上大伙也提了车队卖车的事儿,今儿个准备出去找找买主,你也下去看一下,看咱车队的还有各小队的司机有没有愿意买的,价格昨晚儿也商量出来了,一会儿你上翟会计那儿把底子拿着。”

    “是,我也那么想,”德树美说:“咋也得紧着咱大队自己社员买么,实在咱大队自己社员买不下,咱再往外屯卖是不?我一会儿就下去。”老德喝了杯水,出了书记办公室。他谁也不去找,他也没有必要去找别人,他径直回了家。

    原本在家核计的大队这几台车五万上下就能买下,可让邱成玉这么一搅和,看来不多花几个是真不行了,要是让他给卖外屯子去,别说五万,八万怕也买不回来啦。他坐在八仙桌前,思谋着用啥法儿去和宋士恒讲价,还得让邱成玉不再搅和。刘玉想见他回来这么早,进屋问:“今儿个没事儿啦,咋回来这么早?”他回说:“今儿个还真他妈了个巴子有事儿,你快上后屯老叔那儿把大军找来。”

    “干啥?”刘玉香问。老德瞪了她一眼:“就你啰嗦,让你去就快去不就得了。”刘玉香也白了他一眼:“就能跟自己老娘们儿来能耐。”转身出去了。

    不大一会儿,刘耀军进院:“姐夫,啥事儿这么急?”老德说:“邱成玉个鳖犊子嫌全子递的价低,和死老宋两个商议着要另找主儿往外屯卖,你待会儿把开车那几个靠的着的师傅安排安排,具体事儿……”他把嘴凑近刘耀军耳边嘀咕几句,刘耀军心领神会:“这个姐夫你放心,兄弟会办。”他转身去喊德全。

    老德把茶壶提过来,又冲里点儿开水,坐在椅子上等回音。

    十点多钟,德全和刘耀军兴冲冲赶回来,没等老德问话,刘耀军说:“姐夫,叫你说对了,他们不肯直接出头要车,主要是怕压钱,都琢磨等大队处理完要一把钱利索,我把你的意思一说,他们立马都愿意。我让他们一回一个或俩人去找老宋,别一块儿去说弄出毛病来,他们今儿个就能去。”

    “嗯,行,不错。”老德说。德全对他爸说:“这么一整咱们得多花出不少钱。”老德对他们说:“咋整都比市场价便宜三分之一还多,整吧,有干的就有挣的,现在你不给他们点儿面子,他们也不会给你面子,多花个万八千的,也不就多干几天活儿么?”

    这一下午,老宋和邱成玉接待着车队这些司机和工人们,一会这个,一会儿那个,你来他走忙活到天快黑,才算都打发走,老宋让翟会计往一块儿核一下,比昨天定价高出一万多,小邱和老宋相对一笑,老宋说:“一会儿翟会计去找一下老德,咱几个把事儿定下来。”刚说完,翟文斌说:“来了。”老德已走进村委会。

    第二天上午,车队的司机和装卸工都来到村里,老宋对他们说:“这些都是村委会上个礼拜六定的,你们是车队老人儿,还欠你们工资,所以,你们优先,顶除工资数,差款可是要马上返还。为什么?不说大家也清楚,等米下锅呢。怎么样?其余的事儿老德给大伙说吧,工资账一会儿翟会计送过来。”说完,他拿起水杯,倒了一下开水,从口袋里掏出小药瓶,倒了两粒儿,用水咽下去。宋士恒高血压,心脏病,那是战争年代得的,他抗美援朝去了三年,回来时去了伤就是病,他常开玩笑说:“马克思现在不要,留着我还能再打一遍美国佬。

    德树美招呼翟会计拢一下账,开始对工资数,大小七台车,司机加上装卸工二十二个人,很快就把车落实了,几个人一台,不管谁要哪台,期限三天,过期另行处理。宋书记看着德树美处理事儿有条有理,心里很满意,到底是老干部,年头多了办事扎实。只有邱成玉在旁干坐,一声不吭。宋书记问他:“小邱,你想啥呢?”

    “啊,”他一愣神儿,“嘿嘿。”笑着说:“今儿个的事儿办的真利索,没想到一点儿喯儿都没打,还是司机干部啊,觉悟就是高。”大伙哈哈笑起来。

    散会了,宋书记一再嘱咐大家别误事儿,邱成玉低头走回自己办公室,心里划了几个回儿,这事他总琢磨不大对劲儿,究竟哪不对劲儿,他心里还一直想不透。

    今儿一早,德全敲开姜凤田家门,不用寒暄,没有客套,开门见山:“姜哥,今儿个把事儿办了呗?”姜凤田心知肚明,进里屋把贷款凭证取出来,放在写字台上。德全从公文包里取出贷款审批表,那是头几天从姜凤田处取的,说通了翟会计给盖的担保章。当然不能白盖,翟文斌是每年抽出点儿时间给德全管管账,就可以拿一年俸禄五千元。姜凤田从柜子里取出一瓶河南汝阳杜康:“来,为咱们今后合作。”他抓起瓶子,一仰脖,半瓶下去了。德全被姜哥的豪爽所感动,接过瓶子,另一半儿也一口下去。两只手握在一块儿:“全子,你八点钟到信用社门口等我。

    今儿中午天真好,太阳暖洋洋的,连风都不曾有一丝。“他妈了个巴子,这春天就比冬天好。”老德踏上这大冷面馆儿门口的台阶。他今天会见的客人非常重要,听全子回家说这人绅士的很,老有派了,是全县唯一一家典当行的经理。“唉。”老德也不免叹了口气,这社会说变也快,自己觉得行动迅速,可以抢先一步,可是比自己占先的多的是。

    老德略一沉思,门里迎出个人来:“哎,德叔,你好。约么时间差不多了,来,”出来人是姜凤田。他把老德让进一个单间里,转盘圆桌后面站起一个年轻人:“你好,德叔。”来人自我介绍,“寇洪兴,大华典当商行经理。”伸手一握,还用力抻了抻。老德这个服气呀:“啧啧,这城里人就是干净利索,人家的自我介绍太有风度啦,可得让全子跟人家好好学一学,这才是做大事的人呢。”老德心里说。坐下后,服务员开始上菜,这馆子吃饭快,不用上大勺掂,都拌好的现成的朝鲜冷面菜。在这,姜凤田说的话和今早上对德全说的话一样:“来,为了咱们今后合作。”

    老德是个有量的人,喝个半斤八两不要紧,但今天一来是办事儿,二来也想给对方留下一个文明形象,老的得有老的样,说了半天话,竟连一句妈了个巴子都没带。

    喝完酒已经下午一点多了,来人从公文包里取出打印的典当合同,老德一看,心里又是一阵服气“倒是个做大买卖的,弄个借条什么的还是铅印的。”姜凤田对老德讲:“这放款一般是要有抵押物,你就例外了,为啥?德叔,我和全子处到了么,这么的,你说你把车都开到这押上吧,你用什么去干活儿呢?有我保着,你就把车写上,但也不至于到时候还不上吧?我相信德叔有这个实力。”

    “好。”老德信服。他又对老德说:“大概德全回去也跟你说了吧,月息三分,寇经理他对别人放款都是上打俩月利,对你呢?免了。因为你要用钱办大事儿,哪能让你先拿息呢?”老德心里这个感激,这小姜真够交,将来一定得补报。“好,冲小姜,咱们今后一定有钱大家挣。”说完话,掏出他那六分方印,饱蘸印泥,在右下角方格里,端端正正盖上“德树美印”。

    为了不引人注目,来村里提车的人都是陆陆续续从第一天,第二天,到第三天下午才把七台车全部提走。翟会计忙乎的屁颠屁颠的,核对工资表,让出纳员张荣芳收钱,连邱成玉也过来帮忙。独不见老德,他说他太忙,要和各村民组去安排开犁种地。看谁家缺啥,少啥?或种不上地的,他要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他才是吉兴村的救星。果然,受过老德帮助的人自然感恩戴德,而德树美的名字自然也就响了起来。德村长出去求亲靠友为贫困户贷款买种子,化肥的新闻还上了沐林日报。

    忙忙碌碌弄了几天,连各小队原有的几台差不多的车,也都被德全以更低的价格搞回来了。此时的老德可谓是心花怒放,可是,他毕竟经过风雨太多,不能露头太早,各车司机和装卸工由德全安排好了之后,他亲家赵显臣也来信儿了。已经和选煤厂王振平科长说好了,可以马上上煤了。让他去各矿跑一圈儿,一定要把好煤质关。头三脚嘛,得踢出个样来。他对宋士恒说:“车是让大家整回去了,咱们也给银行啊,工人工资呀,外欠款什么的交上了差。可是大家伙冷不丁整车,哪有那么多活呀?我给他们联系联系,以后,就让德全带着他们干吧。还是那句话,有钱大家挣,别说还有我一台车。”老宋挺赞成:“是啊,把一大堆包袱抖出去不管了,不是咱共产党的作风,咱们在党的人就是得给大伙先铺铺路,你去吧。”

    一天云彩都散喽,老德又哼上了:“一呀更啊里呀,月牙刚正东啊……”

    万事开头难,老德现在心里这个踏实呀,“嘿,人这个玩意儿活点儿总比死板强。”老德想,国家提什么六五计划,七五计划如何,敢情那有计划就比不计划周到,咱也得搞一个五年计划。

    晚上吃完饭,他把小儿子招呼到他屋里:“德仁哪。”

    “哎,啥事儿?爸。”德仁坐到八仙桌旁边:“你现在书念得咋样啦?”老德问。德仁说:“还凑合吧。”

    “什么?”老德从他那梨木椅子上跳起来:“我花钱可不是让你出去凑合的,他妈了个巴子的,得弄个第一,懂不?将来念好了书,才能有好工作,有好工作才能挣到钱,有钱才能当官儿……”他喋喋不休的还往下说,一抬头,德仁不见了。他追到院子里,见德仁爬上他哥的那台东风,坐在驾驶室里,手握着方向盘,嘴里还嘀嘀、嘀嘀叫着,把个屁股在座椅上掀嗒掀哒的颠着。老德这个气呀:“小鳖羔子,你他妈的上那上去干什么?”德仁不示弱的反驳说:“你说书念好了能赚钱,那我哥没念多少书,这开车不也能赚钱么?”把个老德噎的没话,只好说:“你下来,爸让你给写几个字儿。”德仁打开车门,跳下来。

    老德吩咐老伴儿:“把顶灯开着,让屋里亮堂亮堂。”老太婆有些惊咤:“这老家伙今儿个怎么了?每天都是屋里没人不点灯。不有啥事儿只开个小壁灯的,感情今天心情好了是怎么了。”她顺手开亮天棚灯,一时间屋里白亮亮的亮堂。老德把小儿子让到桌子边儿,给他拿来纸、钢笔:“来,爸说,你写,写完了再给我念。有不对的地方等你哥回来再改。”德仁莫名其妙的答应着。老德开始慢条斯理的讲述起来:“啊,这第一年,也就是今年,咱家毛收入要拿下一百万。”

    “啊,”德仁张个大嘴巴,笔都忘了往纸上写了。老太婆也睁大了眼睛像听刘兰芳讲评书。“别愣着,妈了个巴子,快写。”老德说。

    连汽车带拖拉机,各种运输家伙(当然老德是不会要马车的)一共十七台。一早儿,六十多号人齐集在老德院里,德村长开始给大家上课:“一,咱们不亏大家,运多少煤,挣多少钱,多拉多挣。当然,包括对车辆的小故障,小毛病的排除,修理,只要能跑就不许扔道儿上,大修进大修厂,工人照常开资,只不过每人每天只开五元基本工资,每月到月底最后一天兑现。二,咱们大伙只管干,谁也不能多说话,说错话了,对咱们造成不利和损失,自己负责。三,各位都是师傅,都知道挣钱难,但,你们只要跟德全好好干,我是后后有席啊。另外,还有一条,对外,就说车是你们自己的,你们也真得像对自己的车一样干。懂吗?”

    “懂!”这声挺齐,可着实让老德振奋。他深深地感到自己的这步棋的确走的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