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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过了正月,方亦夫经过几个月的寻找和谈判终于和浦东闵行一家打捞局达成了租赁协议。

    这个陆上大仓库作为车间比原先的足足大两倍。他将其租用了15年,包括这周围的地皮与一幢陈旧的楼房。准备在这里继续大干,朝着更高的方向发展。这里虽说地处偏僻。然,空气新鲜,清闲雅静。更重要的是地皮租金便宜。夫妇俩第一次驱车来到这儿,巡视了四周后便开始规划起来。原仓库改为车间。那幢大门一进来便映入眼帘的破旧楼房,共上下两层八间作为工人宿舍。再临江建一幢简单的上下两层共十间的房子。就因为建造它们才比计划晚了两个月的搬厂时间。底下分别是厨房,烫间和仓库。堆放着布料和成品,二楼是宿舍与办公室。

    工人宿舍的外形看上去已有几十年的历史。原先是打捞局职工托儿所和职工家属来访时临时宿舍。楼上为女宿,并禁止男职工进入。这样既方便了女工。同时也避免工人在宿舍里谈情说爱,乱搞关系,而影响其他女工的休息。

    底楼三间并作两间,地板是水泥浇制而成的。除了一扇红漆上锈的朝北铁门,一扇朝南的窗外,四壁空荡荡的。依稀可辨几处被剥落的痕迹的水泥墙。中间一间的一堵早已被拆除。刚开始那会儿。温利利郑重声明,夫妇不可睡在一起。渐渐地这个规矩被周宏夫妇破坏。逐渐,楼上的三位“太太”迫不及待地跟着搬了下来。横七竖八的床,零星杂乱的什物将那些单身汉渐渐地挤到隔壁的宿舍。每张床上都是两个人的东西。里面就显得越发拥挤、杂乱。

    刚进入五月,夜晚就明显来得晚了,在西依黄浦江,被绿油油的麦田围绕的新厂里,晚风吹拂着翩翩起舞的麦叶,四处飘飞,吹皱了一江春水。利夫制衣厂就犹如一座孤独的“城堡”,无依地在春风中静寂着,迎接每天的日出日落,反反复复。

    瑾雨踏着镂空的石板楼梯。发着“吱吱”的沉重的声音走上了二楼。这里虽说偏僻,可是安静、空气新鲜,苍穹好大好美。她喜欢这里,喜欢这座孤独的“城堡”

    方亦夫以数万元买来几十台日本进口机器。相比以前那几十台国产机,快速、轻便、噪音小。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瑾雨终于可以独自完成一条裤子的前片工作了,望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第一次感到喜悦。

    春节后,制衣厂的活并不多,工人们做做玩玩倒也轻松。临来之前,她去了一趟二爷爷家,把老家腌制的咸鱼咸肉带上来送过去,就跟着搬到这里。

    这天,不远处的车间轰隆的机器声此起彼伏,瑾雨走出喧嚣来到了寂静无人的江边,不久前,在二爷爷家附近的地摊上买了一本泛黄的《简爱》,上学时,曾听老师提过这部小说。因此,她花了2元5毛就买下了。这两天只要有空就会跑到江边,宿舍里常常有人进进出出难以安静。

    她已经读到罗切斯特象简爱表白,恳请她留下了。由于太投入,跟着情节的发展她被感动的情不自禁流泪了。也被简爱的勇敢深深地感动着,要是自己能够有她一半的勇敢也好,边专注在小说中边感慨着。

    黎阳直了直腰,把自己从紧张的劳作着解放出来。举起长长的手臂做了个深呼吸,终于可以告一段落,可以安心休息了。他轻松地舒了口气走出裁剪间,走出车间大门。迎面而来的风将车间的嘈杂声甩得远远的,举头瞧见不远处的江边有个着啡色上衣的小小身影正背对着低头看着什么。

    一股激流从心头漫出,很久没有和她在一起聊过了,只因这些日子太忙了,再说毛美丽的那双贼大的眼睛时刻都在搜寻他的身影,只要一碰到那双永远带着怨恨的大眼睛,他就兴趣索然,没事便回宿舍躲起来。

    他信步走向她,不知为什么,方瑾雨的身上似乎总有一种力量吸引着他,使他总会有那么一会会的眩晕,然后便不由自主地接近她。这种感情来得和对毛美丽的排斥一样强烈。快要接近她时,他改变了步子开始蹑手蹑脚起来,她正在全神贯注地捧着一本小说书。就没有惊动她,只是默默地看着她边看边抽泣,泪水早已将那一页浸湿了。

    “别伤心了!”他还想说下去,却不料对方被身后这一声惊吓得弹起身来,由于没有站稳一个踉跄差点掉进江里,还是他眼疾手快地上前抓住了她,好险!

    人没下去书却扑通一声与江水亲吻起来。

    “哎呀,我的书我的书。”她弯下身想去“救”书,被他拉住,

    “危险!”

    “都怪你都怪你!”瑾雨全然不顾满脸还糊着泪,只顾埋怨。

    “好好,是我不好。”

    “我的书!”想到书没了,止不住又是一阵泪雨。

    “别哭了,我保证把它找回来”

    “去哪里找?就是捞上来也吃饱水了。”

    “傻丫头,书店多得是。”

    “真的?”

    他望着她自信地点点头,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手绢递给她,

    “胆子这么小,还这么爱哭!真是个长不大的‘小不点’。”他被她这番“折腾”是又好气又好笑,许久未露面的笑容在嘴角边再次轻轻扬起。

    “叫我‘小不点’还在笑!把人家吓得半死也不知道歉。”她不服气地埋怨着。

    “方瑾雨,快回来!”这时,车间那边传来的叫声。

    临睡前,毛美丽敲响了黎阳的门,要他明天早上跟她搭乘司机的车子回市区,被黎阳借口太累给拒绝了。

    终于可以多休息几天,翌日一大早有人早起乘车去市区了,也有人在宿舍里呼呼地补觉。

    由于昨晚睡得早,黎阳早早便醒来,确认毛美丽走后,就下楼吃早饭,然后来到工人宿舍门前徘徊起来。他不敢也不想去打扰瑾雨,再说这样敲门进去很不礼貌也不方便。

    他在那条水泥小道上一圈又一圈地踱步着,等待着方瑾雨出现。

    又不知过了多久,底层夫妻宿舍间的一扇门总算开了,王光老婆从里面走了出来。

    仿佛见到救星般迎上去,王光老婆纳闷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

    “帮我一个忙好吗?”

    少顷,她敲响了女宿舍门,瑾雨的床上空无一人,被子整整齐齐地折叠着。里面的人告诉她,瑾雨早就起床了,至于去哪谁也不清楚。

    很快听到外面窃窃私语的王光走出来,见妻子正和黎阳说着什么,就走上前。

    “她能去哪?没有听她说起要去她二爷爷家!”王光自言自语地陷入沉思,突然他大声道,“会不会在宿舍后面的那块地里?”

    黎阳谢过夫妇俩沿着王光指的方向一路快步而去,在通往稻田两旁种满木槿花的小道上看到方瑾雨正呆呆地站在一排木槿花旁,望着花儿发愣。

    又是木槿花开的季节了,有白、粉红、紫红等色,花瓣基部有时红或紫红;花期长花甚多,虽每花只开一日,但每天都有大量的花开放,十分美丽。花期满树花朵,娇艳夺目,甚为壮观美丽。

    花开后,收获的季节也要到了。不远处的稻穗正随风摆动,把她的思绪牵到百里之外的苏北老家。眼前浮现了家乡秋季收割的情景。

    她也搞不清她的祖籍在何方。据说。她的先辈门世代靠捕鱼为生、居无定所,到了她曾祖父这一代时。正是军阀混乱时代,过后抗日战争爆发。后来日本鬼子投降后,又跑来了国共内战。曾祖父便带着祖父的兄弟姐妹从船上逃到岸来。从此便在苏北平原的一个小村里安家落户。没过几年便丢下子女离开了。她父亲还未成家前,祖父就谢世了。没几年,祖母也相随而去。在穷得连一间茅草房都没有的情状下。母亲嫁给了父亲。只因父亲人品好、善良、厚道。几年后就有了哥哥和她。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她一直以自己的父母为骄傲。为了哥哥和她,父母门打破了: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劳作习惯。天蒙蒙亮就下地干活。一直要到月亮陪着他们干上几个钟头才踏着月色往家赶。因为他们明白如若每天不比别人多干几个钟头。这些活是根本做不出来。谁叫他们劳力少。而且地比一般人家多呢?下雨天他们也要踩着泥泞下地施肥。每天,每天,她想与父母共进晚餐都成了奢望。这是她最为遗憾的事。

    那时候,每到秋收。父母将黄灿灿的稻子用镰刀一把一把棵地割下来。起早贪黑为的是赶着个好时辰。累了。直起身,伸伸腰活动活动筋骨。或坐在田头息一息。渴了一道带来的稀饭喝上两碗,逢到瑾雨休息。她就将稀饭亲自送到田头。割完了。将稻把一捆捆扎好。再用扁担将百斤重的稻把挑到船上。再扎运到拾掇好的空场地上。然后,再将沉甸甸的稻把从船上拖到空场地。摊成一个大圆圈状,来回反复几次。稻草与稻粒便一分为二了。将稻粒中的碎屑、杂物随风扬区。剩下的稻粒在场地上见上几天的阳光。干后,装进蛇皮袋或箩筐中。再用水泥船将它们一袋袋、一筐筐扛上船,撑到附近的河浜口。再一筐筐一袋袋扛到自己的家中。一一堆好。更多的人家用芦苇杆子编成长形折子。将稻粒围在里面。成了一座小山丘。

    最后一道程序就是上交公粮。按计划将所得的稻粒装上船用竹篙撑到粮管所,往往其中一系列的手续使得完粮人要花上半天甚至一天的时间才能完成整个过程。这才算大功告成。收割时,父母连着几夜只能囫囵吞枣打两三个钟头的瞌睡。因为将稻脱成粒时,必需大家相互帮助才行。倘若遇到下雨天,大家抢救稻粒时。就连瑾雨他们这些小孩子也派得上一点用场。往往一个农忙季节结束,父母都要瘦去几斤。

    这次,黎阳吸取了昨天的教训,故意将脚步放重,咳嗽了几声,才走到她跟前;

    “小雨。”

    瑾雨闻声扭过头,

    “你怎么来了?”

    “是不是想家了?”

    她点头算是回答。

    “木槿花开,20年前一个女孩也是在这个木槿花开的雨季来到人间。”

    “你怎么知道……”瑾雨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很简单,你是这个季节出生的,瑾雨瑾雨,顾名思义就是木槿花开的雨天!这样理解对不对?”

    “完全正确。”她笑着给出了答案。

    “走吧!”

    “去哪?”

    “新华书店!”

    她这才想起昨天在江边发生的事情,还以为对方是说着玩的。

    两人走在通往小镇上的小路上,这是瑾雨第一次单独跟一个男孩子出去,一路上她因不习惯而沉默不语。黎阳也是默默无语,因此一时间两个年轻人只是默默地走着,默默地望着迷人的景色。

    眼前的一片苍穹,洁净明亮,白云簇拥。晨风自田野吹来,阵阵清香欢天喜地地向着两个沉默不语的年轻人吻来。偶尔有一两个过路人从身边而过。

    “小雨。”沉默了一阵后,黎阳禁不住叫了一声。

    “嗯!”瑾雨应了一声抬眸望向他。

    “你现在能够独当一面了,而且做出来的活质量还不错。”

    “能有今天还得谢谢你这个师傅。”

    “那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平时除了喜欢看书还喜欢些什么?”

    “听歌,听音乐。”

    “喜欢听钢琴曲吗?”

    “喜欢!尤其在这样寂静的清晨,轻柔舒缓的音乐在耳畔回旋,轻轻地捋平着骚动不安的心,每个音符的敲击都震撼着心灵。”

    他微笑着点点头,示意她继续下去。

    “寂静清醒的清晨,聆听轻柔舒缓的音乐,会把我们带进一个绝对纯净的世界,让思绪尽情蔓延飞扬。也喜欢激昂欢快的歌声,它会带动心情,激活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

    许久许久,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

    “怎么了?”

    他笑着摇摇头,这些也正是他的所爱,而且感想也同出一辙。

    她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最喜欢理查德克莱德曼弹奏的那首钢琴曲《少女的祈祷》,有机会为你弹奏一曲。”他感到幸运,因为上苍给他一个音乐上的知音。

    “好啊!”她更兴奋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小镇的车站,上了一辆破旧的公交车后,浦东本地卖票员操着并不合格的普通话开始要求买票。他领着她到最后一排让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左手默默地握着她的右手。使她羞涩地想拒绝又不好拒绝,只得将唰地涨红的脸转向窗外。

    头顶上的苍穹真美啊!美得她的心一颤一颤的狂跳不已,她想美的不光是这天吧,还有谁也窥见不了的心。那是因为她的手被另一只手握着。那个握着她的手的人呢?此刻也是内心窃喜紧张,他也是初次握着女孩的手也。

    窗外的晨风幽幽而来,她贪婪地作了个深呼吸。忘记了所有的一切,只有此一刻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