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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炎热的六月来到这黄土高坡上,把这片贫瘠的土地变成蒸笼一般,像新疆的火焰山似的。中午时分,火辣辣的太阳高高的悬挂在一片蓝色的天上,人在院中走动,影子也会变得更矮、更可爱,不像早晨和傍晚的影子那么长。虽然,我们定西不处于地球赤道上,但是还是那么热,简直热得跟非洲一样。

    秃头爷爷去年秋季种下的冬麦现在已经变得黄橙橙的麦海了,大风一起,山上梯田里腾起一阵又一阵的麦浪,一眼望去,起起伏伏,汹涌澎湃,一片黄色的巨浪在麦田里翻滚而猖獗。奶奶和二婶今天清晨去山上的梯田里拔冬麦了,只不过她们婆媳俩没在一起劳作,因为分家时候,梯田也就分了。现在还有三婶也要分家,奶奶只好另起炉灶,给她重新盖了一座小厨房,把她的大厨房让给三婶了。想想一个小院里有三间厨房还算是一家人吗?

    我后来在书中看到令我极为吃惊的一幕,与此同时,我深深地感到我们李家的家门不幸呀!宋朝时,有一座非常大的陈氏家族,三百年以来,陈氏家族不但不分离,还是同眠共枕,就连他们家的一百只狗都亲如手足,吃食的时候,一只狗不来,其它的狗就不吃等它。因此,出现了这么一句例子:义门陈氏天下奇,百犬同槽奇中奇。四世同堂乃是我们中国人的家和万事兴,更是中华人民团结的柱基。可如今就连父母和孩子都不愿意一起生活,这样的家庭使中国的未来会变得越来越黑暗,越来越迷茫。家庭要和睦,民族要团结,社会要文明,这样我们人类世界才会前进,才会变得光明。

    秃头爷爷这两天在粮食局里,给东家看大门,八月十五才回来;二叔在县城里锅炉房工作,一周只回来一次,他每次回来给我们这三个小不点买几瓶五毛钱的汽水喝;三叔四月一日与三婶结婚了,现在三婶已经怀孕了,这次绝不是别人家的野种,而是我们李家的骨肉。我前面说过奶奶是个重男轻女的人,她当然盼望三婶这次生的是男孩,可越盼望就越糟糕,再说了生个男孩的话,我就在爷爷奶奶的眼中更没有独特之处了。

    自从李平出生了后,奶奶就开始天天打我了,如果三婶再生个男孩,那我不就更惨吗?因此,我天天祈求上苍让三婶生女孩,结果上苍在后来同情了我。生个女孩长大自然成了别人家的人了,秃头爷爷和奶奶当然不会宠爱那个黄毛丫头,因为,他们知道女孩子是吃里爬外的坏家伙。但我后来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家家户户都生男孩,男孩成年了没媳妇可娶,没孩子可养,岂不是人类快要灭亡了吗?这个可怖的一幕,我当然不想看到,我看到是男女平衡,这样人人都可以有个完美的婚姻,有个幸福的家庭,这难道不好吗?

    不……我太异想天开了,即使男女平衡也不能有个完美的婚姻,因为人类都有个追求富贵荣华的欲望,女孩子也便如此,想找个腰缠万贯的男人。而男人有钱能任性,有个娶妻纳妾的欲望,这点可以在封建社会可以看到的事情,尤其在皇宫里有那么多的女性在争先恐后的争宠,争宠失败后自然会寂寞而死。这一点让我感到封建社会对女性的残酷简直太大了。为什么封建社会女性往往比男性多呢?那是因为战争的问题,平民百姓生下的男孩年龄超过十五岁以上,官兵就捉去当兵打仗,结果很多的男儿还没娶媳妇就战死在沙场上。这样以来女性会自然的上升,而男性会自然的下降。我后来在史书上看到这样对男孩子不公的一幕:在秦始皇统一了六国的时代,老百姓都不敢生男孩,一旦生出男孩就活活的掐死,不然长到十六岁以上就会被官兵们捉去修万里长城,假使不会修长城的累死也会被秦军们打死,这还不如让父母早点掐死,让他们少受点痛苦和打骂。总而言之,人不应该来到这世上,来到这世上生存必然会受到某种艰难和困难。

    奶奶一个人在山上的梯田里拔冬麦,麦穗子在微风中像狗尾巴一样摇摆着,从远处看上去跟大海上的浪花差不多。六月里,在这个黄土高坡上,飘满了麦芽糖的气味儿,冲着人的鼻腔嗅到甜滋滋的味道,犹如闻见天上王母娘娘的甜点一样令人馋涎欲滴。红杲杲的太阳悬挂在高空,要是有人从地上踮起脚丫,手掌遮在额头上,仰望刺眼的太阳,同时会感觉到头晕眼花,甚至还会昏倒在地。因为,在炎热的六月天,人很容易中暑。奶奶跪在麦地里,用两个膝盖在地里挪移。奶奶的膝盖上绑着护膝,所以不怕麦地里的潮湿。奶奶一边用她的膝盖行走,一边用双手吃力地拔冬麦,麦秆和麦穗子在她的手里哜哜嘈嘈的叫唤着,好像它们这些低等生物感觉到痛苦的知觉,所以才声唤得那么凄惨。

    热辣辣的太阳光照在奶奶干巴巴的嘴唇上,照裂了嘴唇,就像土地干旱得裂开了缝隙一样可怕。汗水滴溜溜地从奶奶的额头上流下,几滴汗滴慢悠悠地流在奶奶的下巴下面汇合成大水滴。奶奶下巴下面的大水滴在太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得五彩缤纷的光芒,像水晶一样耀眼。奶奶的心正在愤怒地想着,使劲地回忆着,就像时光倒流,一下子穿越到过去,看见了往昔发生过的事情。做人难,难做人,人人都想养后人,可养下的后人又能怎样?还不是像吸血鬼一样,把爹娘的血吸干;做人难,难做人,人人都想娶儿媳,可娶下的儿媳比先人还要不好伺候,光把我们这些阿公阿婆给欺负死了。唉……娘啊娘,狠心肠,把我丢在这世上,被人欺负被人骂,现在还要被后人和儿媳给欺压。活人难,死人好,死去做鬼不受后人欺,不受儿媳骂,只受阎王爷的管教;活人难,死人好,在阳间活着就等于白受罪,天天受人骂受人打,还要受自己养下的娃娃的气,这世道不公啊……

    奶奶想着想着就哭了,泪水从她的脸上涔涔而下,嘴里发出哽咽的声音,像小羊咩咩的叫唤着。麦穗子在微风中微微摇曳,几乎把成熟的麦粒吹下来了,偶尔有一只粉红色的小蝴蝶,在麦田里的上空快活地飞舞着,它那双翅膀慢悠悠地煽动着,像两把可爱的小扇子。蝴蝶趁着微风翱翔,它的翅膀不煽动就能飞起,就像滑翔机一样。不久,蝴蝶渐渐地降落在奶奶的头上,可奶奶没有发现,因为,她正在忙着拔冬麦。梯田里的麦秆在微风中骚扰下,擦啦啦地在地里共舞而高歌,它们摇晃的样子就像舞台上载歌载舞的人,时而向东摇曳,时而向西摇曳,总之,摇来摇去,摇到风停了才停下。奶奶怀着愤怒的心情,她脸上布满忧愁和悲怆,像我后来在绝望中央求上苍的一样。

    倏然,天变得黑了起来,乌云很快地把晴天给遮住,而且还遮得严严密密,一缕阳光都穿不下来。奶奶抬头仰望乌黑一片的天空,她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可怕起来,似乎就像见了鬼的一样。天上乌云密布,乌云在空中翻腾,大风带着雨水骤然来了,奶奶急忙把拔好的麦秆捆起来,可是还没有捆完就下起倾盆大雨了。在这个大风和大雨交加的时刻,奶奶没有放弃捆麦秆的念头,她就在风雨之中大干,犹如不怕死的巾帼英雄。哗啦啦的雨水冲湿了奶奶的衣服和裤子,就像掉在河里的一样。遽然,天上响起几声震耳欲聋的雷声,从天而起,把奶奶给吓得失魂落魄,胆颤心惊,就像做了坏事的一样恐怖不安。山雨欲来风满楼,接下来就轮到闪电闪亮登场了。一声雷声,一道闪电,在乌黑一片的空中,隆隆巨响,蓝白色的电光时出时没,就像弯弯曲曲的白刃一般。

    雷滚滚,雨纷纷,树叶沙沙遮窗棂,娘的话儿要记清,天山顶上寒冰溜,厅堂门内放光芒,书卷之上有真谛,笔墨台上有龙鳞,求学时时要用心。

    风萧萧,云腾腾,时间悄悄削岁月,爹的话儿要听懂,祁连山上冰雪存,寒舍屋内有朗声,三更灯火利书生,五更鸡鸣省时间。我坐在厅房炕上,回想着父亲给我唱的歌儿,那首歌儿就像重新旋律在我的耳边似的。动听而悦耳的曲子,在我脑际深处的轰鸣着,就像起起伏伏的海浪一样,拍打着我脑海里的神经细胞在微微地震动。同时,我看着窗户外边的暴风骤雨,想起我的家和我的父母,还有我的光头外公和外婆。我静静地注视着窗棂外面的风雨,我也静静地聆听着屋外的雨声,渐渐地陷入自己的幻觉之中,眼前慢慢的浮现出光头外公和父母的身影,在我前面微笑着,他们脸上流露出一种怪怪的表情,如同木纳的情绪。我注视着他们这几个海市蜃楼一样的幻影,与此同时,我眼睛里的泪水涔涔而下,不知因什么原因我心中有说不出的难过和伤感,好像跑过去抱住那几个幻影,亲亲吻吻,问问他们是否想念我了吗?可是,幻觉就是幻觉,一旦消失就什么也没有了。实际上幻觉和海市蜃楼不属于同一个原因而产生的幻景,幻觉就是幻觉,海市蜃楼就是海市蜃楼,它们虽然看上去都是空中楼阁的东西,但是海市蜃楼产生的原因非常复杂,而幻觉因大脑受到特殊的影响才产生的幻影。所谓的海市蜃楼就是阳光在高空的水蒸气作用下,把地面上的某一些景物,反射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比如说是一望无边的沙漠,也比如说是无边无际海上,都有可能发生海市蜃楼,只不过令人很难发现它。我也知道雨后的彩虹和海市蜃楼同样产生于水蒸气中,因此,它们在我眼里就是同胞兄弟。

    我眼睁睁看着那几个幻影渐行渐远的背影,同时,我想大声叫道:爸爸,妈妈……你们别走,抱抱桐娃……可是,我怎么喊叫也没有用,白费精力。就像死了母亲的羊羔,无论怎么叫唤都没用。我的哭泣声传到三婶的小房子里,可把三婶吓坏了,她原本以为我疯掉了,才这么莫名其妙的哭泣。但实际上我想念我父母才哭的。昨晚奶奶和三婶吵过架,因此,今天三婶在她的房间里哭了一个上午。她的哭泣声就像魔幻小说中的鬼哭狼嚎之声,飘到人的耳朵里,令人致命,魂魄破散。

    我三叔几个礼拜前就去了县城打工去了,所以家里住着都是凶巴巴的女人和我们三个小孩,她们大人一吵起嘴来,就没完没了,什么时候吵累就停下,犹如她们不懂事的小屁孩。不……她们三个女人还不如我们这三个小不点,如果像我们三个小不点的话就不会吵架,更不会把仇恨放在心上。我现在知道女人心实在是太可怕了,简直就是活生生的母老虎一般。无论我奶奶还是我母亲,都是多么脾气暴烈的女性,在后来可怜兮兮的我被她们打趴下了。我老李家只有男性不争不吵,也不骂人,属于性格温柔、彬彬有礼的好男人。孔子曰:女人比小人还难养。看来圣人之言,果然是一句真谛。

    三婶听见我的哭泣就来到厅房里看我,她从门外走进来,用她那双眼睛注视着我,宛若一只老猫盯着小老鼠一般。三婶走过来把我抱起,说:“你怎么了?为甚要哭呢?”三婶说着,就用手拍拍我的脊背,像平时奶奶哄我睡觉的一样。三婶又看着我地说,“你平时不哭的啊!……你今天是怎么了啊?是饿了么?还是渴了?”

    我仰着头哭着,我的双耳聆听着厅房外面的雨水落地的声音,也听着天上隆隆的雷声,好像雷雨永远都不会停止。大门“当啷”一声打开了,我以为是奶奶回来了,可我猜错了,是二婶回来了。三婶听见大门“咯吱咯吱”的声音,就把她的头向窗外一探,看看是什么人在捣鬼。三婶一看,原来是我二婶,她就向外面喊道:“二嫂,你来一下!”

    “怎么了?有甚事啊?”二婶穿着湿淋淋的衣服和裤子地说,“娃娃为甚要哭啊?”

    “我也不晓得,二嫂。”三婶抱着我向外喊道,“这娃娃平时不哭的,今天是怎么了啊!”

    “我猜他应该饿了吧……”二婶往下房子里走地说,“等我换一套干衣裳和裤子后,再来看桐娃。”

    我堂弟妹们在下房子的炕上睡大觉,正在做他们的美梦,犹如呼噜呼噜的小猪。二婶走进下房门,慢腾腾地走到那台橘色的大衣柜的前面,打开柜子门,从里面取出一套衣裳,放在炕上,然后,她把她身上湿淋淋的衣服和裤子脱下来,拿起刚刚取出的衣服穿上,随后,再穿上裤子。二婶是个不喜欢臭美的女人,所以她从来都不照镜子,因此,每次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后,不到镜子前面整整衣服。不久,二婶从下房子里走出,站在房檐下,仰起头来,看看乌云密布的天上,她心里暗暗地想着:她现在肯定在狂风暴雨中撅着屁眼捆麦秆,谁让她天天骂我哩!这场狂风暴雨是老天爷给我那个狠心的婆婆惩罚。二婶站在房檐下沉思了一会儿,就冒得浇头灌溉的大雨向厅房这边跑来。

    她的大脚踏在积满雨水的院中快速地跑着,同时在她的脚下溅起了许多水花,向周围飞去,又很快地落在地上。院中充满了泡泡,那些都是雨水哗啦啦落地的原因吧。成千上万的泡泡在水泥院里漂浮,就像地球一样,在空中飘飞着。二婶跑过院子,上了厅房门前的台子上,用手揭开门帘,走进来,用一种说不出表情的神色看着哭泣的我,说:“桐娃这是怎么了?他平时拌在院里都没有这么哭过,今天他怎么了?”

    “二嫂,我也不晓得啊!”三婶抱着我地说,“你问我等于白问。”

    “他肯定是饿了……”二婶说,“我去给他泡点馍馍来,给他喂,他吃饱了就不哭了。”

    “二嫂,你抱着他吧,还是我去给他泡馍……”三婶把哭泣的我往二婶的怀里送地说,“哦!对了,二嫂,他奶奶怎么还么回来啊?”

    “你赶紧给桐娃泡馍馍去吧,看他哭得多厉害,你难道不心疼么?”二婶对三婶地说,“赶紧去吧,别瞎操心那个老太婆了。”

    三婶跑进她的厨房里,打开放碗的柜子,取出一个小碗,又拿出一个小调羹,随后,闭上柜子门,走过去从案板上的脸盆里取出一块白面饼,用手撕碎,放到小碗里,再撒上奶粉,然后,拿起电壶倒一点热水,再用调羹搅拌一下。三婶端着我的馍馍走出厨房,很快地从院中跑过,来到厅房里,把那一小碗馍馍喂到我嘴里。二婶抱着我,三婶用调羹舀起碗中的馍馍,放到她的嘴边吹一吹,然后,慢悠悠地喂到我的口中。

    “咱们婆婆的脾气那么大,我们都敢和她说话……”二婶看着三婶地说,“她还很牛,简直像只公牛一样不好惹。”

    “可不是么!我们给她好好说话,反而她倒过来骂我们是狗杂种。真让人生气啊!”三婶一边给我喂馍馍,一边给二婶说,“唉……咱们女人真命苦,尕的时候,爹娘宠爱他们的后人,不宠爱我们这些女孩,长大了嫁人了,还要受阿公阿婆的气。”

    “唉,谁让咱们是女人呢?”二婶叹口气地说,“老天爷不公啊!”

    奶奶正在风雨之中大干着,她浑身都湿透了,衣服和裤子上流得连连不断的雨水,好像掉在河湾里似的。奶奶的双脚踏在泥浆里,一挪移就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犹如是虫儿的鸣叫声。奶奶一边忙碌,一边愤怒地想着,想得她的双腿发麻,就像血液短缺的一样。天上依然是黑糊糊的,除了黑压压的乌云和雷劈闪电之外,其它的东西什么也看不见。雨下得越来越大,雷声恐吓着奶奶,大风吹得麦秆在猛烈地摇曳着,千千万万的麦穗子在风中作响,像跪在地上呼唤上苍。风雨之声,在奶奶的耳边徘徊,可奶奶却听不见,因为她被气糊涂了。此时,没有人看得见奶奶的苦,也没有人听得到奶奶的哭声,只有老天爷看得见她的苦,听得见她的哀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