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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黎明的曙光从西滩村的东边射出,把祁连山照得一片通红,像给它雪白色的身躯染上一种鲜红的颜色。朝霞轻轻地浮在东方,西滩村东边大坝流淌着从新坝乡流来的洪水,向北方奔流而去,宛若是滚滚的巨浪。洪水反映出朝霞的秀丽,因此而变得火红一片。汩汩的水流声,惊涛般的巨响,恐吓着这荒滩上的一切生灵。旭日把这荒滩上的石头照得红彤彤的,就像姑娘脸上的红颜一样美丽。滩上的沙虎子从洞里钻出,赖洋洋的爬在石头上,它们土黄色的身躯修长而光滑,反映出朝阳的色彩。别看沙虎子身躯小,可它们一跑起来,一眨眼就不见身影了,像电影中草上飞。

    听大人说,前几天几个小孩来这里玩水,脱光衣服,把衣服放在河堤上,然后,一丝不挂地走下了河水,打算去洗一个舒舒服服的澡。可是,没想到洪水突然来得猛烈,“哗啦啦”地把那几个光着屁股的小孩冲走。那三个孩子一定做了河神的点心了,不然怎么会不见踪影了呢?大人讲这个故事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警告我们小孩子,不许去河坝上玩,怕掉在水里被河神捉去吃掉。听说河神专门捉童男童女和长得漂亮的姑娘,而绝不捉男人和老人,因为,他们的肉不鲜嫩,吃起有怪怪的味道。

    过去听大人经常说,河神每年要娶一位姱容修态的农家姑娘,不然他会大发雷劈地放洪水来淹没老百姓的房屋和田地,让西滩村的人们统统下狱去吧!因此,这里的老百姓每年发大水的时候,就往洪水里扔一个漂亮的姑娘,而绝不扔丑陋的女子,因为,河神看不上丑八怪。西滩村漂亮的姑娘都自己毁了自己俊秀的容颜,这样才能保住她们的性命,不然会被那些可恶的迷信者扔到洪水中喂鱼。据我所知,这个河神娶媳妇的故事是大人瞎编出的谎言,来吓唬要去河堤下面玩水的孩子,并不是真真实实的事情。迷信有害人之处,也有利人之处,所谓的害就是让人迷惑,骗取人民的财物;所谓的利就是惩恶扬善,让人民不敢做坏事。迷信者深信天堂和地狱的事情,因此,都墨守成规的把善心放在手上,深怕丢去手上的善心,老天爷会把他们打入阿鼻地狱去受苦受难。

    在后来几年短暂的光阴里,西滩村的农业发展非常的快,家家户户都种番茄和玉米,抛弃前两年种小麦的念头。种番茄的人们都非常的辛苦,开春播种还要铺膜、灌水、放肥、除草,等成熟了的时候,还要雇人摘,摘下装进拖拉机的车厢里,拉到番茄厂去绞。绞番茄的拖拉机都流着红色的番茄汁,像血一样洒在西滩村的马路上,犹如逃亡的八路军留下的血迹。拉番茄的拖拉机跑起来冒着黑烟,同时,“噼噼啪啪”的叫唤着,好像承受不了那种巨大的重力,才这样嘶声裂肺的哭泣。

    中午时分,每家每户的大门外面停放着装满番茄的拖拉机,车厢里都散发出腐烂的番茄味儿,同时,从里面滴答滴答地淌着番茄汁,如血鲜红的汁液滴在车下,汇成一摊血泊,跟恐怖小说里的人血一样。拖拉机的车厢上架满一筐筐的番茄筐,其中有红的,有蓝的,有黄的,有绿的,也有破烂不堪的和新亮亮的,反正各种颜色的番茄筐组合在一起,令人看上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当然,拉番茄的拖拉机的车厢特别肮脏,布满污垢和番茄皮,它们在阳光强烈的照射下,变得更加臭气熏天了。绞番茄的人吃过午饭后,就开着他们的拖拉机启程出发了,因此,在西滩村的马路上,中午可以看到一辆又一辆的拖拉机,排得整齐的队伍,一个追一个地向番茄厂奔驰而去。新买的拖拉机一跑起来,就会从柴油机里发出“当当”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像青春般的活力。陈旧的拖拉机一跑起来,就会从柴油机里发出“噼噼啪啪”的作响,听起来很吃力,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咳嗽不止。

    1997年的西滩村还没有种番茄,而种玉米、小麦、黄豆、胡麻和孜然,也在田埂上种葵花和麻子。因此,一到夏季,田埂子上耸立着开满黄色大花的葵花,它们是会转头的植物,早上把头扭到东方,欣赏着日出的美丽;中午把头仰起头来,对至高无上的太阳撒娇;傍晚把头转向西方,为落日含泪送别。为什么人们把它叫“向日葵”呢?原因是它太喜欢看太阳了。麻子是一种很特别的植物,它的个子和玉米秆差不多,只不过比人家肥胖,像一位胖大嫂。麻子有茂密的枝叶,而叶子上特别香气馥郁,沁人心脾,令我们感到这种怪怪的幽香,才是人间独一无二的香味。

    早上,母亲带我去我家的地里锄草,打算这几天她把六亩地里的杂草锄完,在田里灌水放肥料,不然的话草会把庄稼弄死的。我坐在推车上,让母亲推着我去地里,朝霞从东边的天穹上,渐渐地消失,像谁偷走了一样。从遥远南面传来几声火车的鸣叫,微微地震动着母亲和我的耳膜。母亲双手推着推车,走在西滩村的马路上。两侧白桦树在清晨的阳光中渐渐地成长,像婴儿吸取甜蜜的母乳一样快乐。两侧的房屋都显得那么不起眼,令人有一种难过的忧伤,死沉沉的压在心田,苦不堪言。母亲头上粉红色的头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因为,上面有几条金色的塑料图案。清风在我的耳边唱歌,蝴蝶在我身边徘徊,麻雀在我头上飞过,树儿轻轻地给我招手,仿佛这西滩村的一切 生灵都是我的良朋益友。我坐在推车上,张望那几座巨大的祁连山,同时,我的双眼里反映出它那白雪皑皑的身影。母亲推着我经过邢家的门上,这里正是我舅舅的岳父家。

    “桐娃他妈,你们母子俩要上地里干活么?”邢家奶奶从她家的大们里走出来地说,“桐娃他爸还在砖厂里干活么?”

    “是啊,姨娘,我要去田里锄草呢!”母亲停下脚步地说,“桐娃他爸在砖厂里拉砖,他很辛苦的——姨娘……”

    “桐娃他妈,我说一句不好听的话,你不见怪啊!”邢家奶奶说,“人长嘴就是说话的,不管说出的话是好听还是难听,你都当放了响屁啊!”

    “姨娘,你有话直说吧……”母亲微笑地看着邢家奶奶地说,“我这个女人从来都不会见怪别人说的话,更何况你的话呢!姨娘,你有甚话就直接说吧!”

    “那我就说了啊!”邢家奶奶说,“我听说砖厂里的厂长不给工资,可把工人急坏了。”

    “唉,是的,厂长不给工人发工资,桐娃他爸一年半的钱连一分都么给啊!”母亲用悲凉的口吻地说,“我听说桐娃他爸说,厂长要在今年年底才给大家发工资。”

    “唉,骗子有十个会说话的嘴巴,而且句句都是掏心窝的话,我看那钱猴年马月要不得来。”邢家奶奶用滑稽可笑的目光看着母亲地说,“我晓得桐娃他爸是个老实的人,可人越老实就越傻,只会为别人白白的当牛做马,不会为自己着想点甚。”

    “姨娘,你说的有道理。”母亲说,“桐娃他爸为人太老实了,很容易被人欺骗,就算别人欺骗了他,也不放心上,说:‘骗了就骗了,有甚好可气的,再说人不穷,就不会骗钱的。’唉,我真拿他么一点办法,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憨厚和傻劲。姨娘,你可晓得我大为甚把我要嫁给桐娃他爸么?就是因为他很老实。唉,女人嘛……嫁狗是狗,嫁鸡是鸡。我很喜欢桐娃他爸,因为他夺走我的心……”

    “爱情是甚哩?感情又是甚哩?”邢家奶奶语重心长地说,“自己喜欢的人就算再穷再么用,我们都会觉得他哪里都好。自己不喜欢的人就算再富再有势力,我们都会觉得他有甚好的,不就是多了个臭钱么?难道有钱的男人会给你真正的爱情么?难道跟你不喜欢的男人在一起生活,你会觉得幸福么?唉,爱情可不是儿戏,婚姻可不是简单的事情。我们女人遇见自己喜欢的男人就好好珍惜,不然错过了就是一辈子的后悔药了。你也晓得你姨夫比我大整整十五岁,为甚我不顾一切的要嫁给他呢?因为我晓得这辈子再也么有我喜欢第二个男人了。”

    “也许,婚姻是前世在月老那边系住的红绳吧,把我们的心紧紧地绑在一起……”母亲的嘴唇微微颠动着说,“真希望我的儿子长……姨娘,不和你胡扯了,再胡扯下去,我地里的草都长得包谷秆子一样高了。”

    母亲推着车上的我,慢腾腾地下了张保忠家前头的坡,同时,我家的推车在下坡的过程中,因地球的吸力加快了速度。当然,不用人推,它自然跑到坡下。我后来做过地球引力的实验,把两颗大小不一的铁弹珠,从一样的高度扔下去,它们会同样的速度落在地面,这就证明地球磁场在吸引物质的时候,不分物质的密度和沉重,都能以同样的速度将东西吸引下来。有时候物质在降落过程中,因受到外力的阻碍,会减慢它的速度。例如鸡毛受到空气和风的影响,我们会看见它在空中慢慢地落地,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是流动的气流扶助它的身躯,才减退降落的速度。我后来把两张同样大小的白纸,一张握成团,而另一张折成纸飞机,然后,我把它们从一样的高度扔下去,结果团成球的白纸先到达地面,而折成飞机的白纸还在空中飘浮。其实,这和铁弹珠与鸡毛同样的道理:折成飞机的白纸,是很容易受到气流的浮力,因为,它身躯片平。而团成球的白纸,是不易受到气流的浮力,因为,它身躯圆溜溜的,风和气流无法扶助这种东西。我们都知道在零点吸力的太空,我们可以像鸟儿一样的飘飞,这可不是气流在扶助人的身躯,而是没有受到地球磁场的吸引,所以才那样漂浮不止。假如,人类经常在太空中飘浮的话,那身体上每一块的肌肉会逐渐地萎缩,神经和血管也会慢慢地缩小和消亡。这是什么原因让我们的肌肉在太空会萎缩呢?答案再简单不过了,人类在太空中无法受到地球吸引力,而吸引力给人体制造电磁力的资源。当我们在地球上举起重物或运动的时候,身体因它的重力会产出强烈的电磁力,而电磁力让肌肉加快地生长。正是这样的原因,我父母和奶奶让我加快锻炼身体,他们并不知道人体在运动中会产出电磁力的原因,只知道锻炼身体会对我有好处。

    母亲听了邢家奶奶的话,心里死沉沉的,像担心什么事情。母亲推着我走下了坡。白桦树一道道的暗影映在我的身体上,像几个走得很快的人影。推车的两个圆溜溜的轮胎,在黄土里滚动着,同时,搅起尘埃向后飘飞,宛若烟筒中冒着炊烟。在五号井的井房旁边的池水里,有许多只癞蛤蟆和青蛙,在一起为夏季歌唱而共舞,像一群快乐的小屁孩。不过,下午就是它们两栖动物的末日,因为,有一群极为淘气的大孩子和小孩子专门来屠杀这些可怜的小精灵。前几天,那些坏透了的孩子,把青蛙和癞蛤蟆抓在手里,活活的捏死,就像我家黑白电视机上的坏人捏死他的老婆一样。那些没有天良的孩子,把捏死的青蛙和癞蛤蟆,用石头砸破它们碧绿色的身躯,一下子心肝肠肺都从里面露出,也流出粘糊糊的血液,慢慢地淌在地上,把沙土染成一片血红。因此,我和母亲傍晚经过那里,可以看见红绿色的血肉,布满池水边,犹如被日本鬼子所杀死的老百姓。我用泪花花的双眼,注视着那些惨绝人寰的尸体,我的心中有多么悲凉和痛苦,犹如有人把我的心挖去的一样。那些孩子杀死的两栖动物的尸体上,散发出一种刺鼻的血腥味儿,弥漫在池水边的田野上,像千千万万的冤魂在这个地方飘飞。幸存者没有四肢,像蛇一样的用腹部爬行。不幸存者已经到阎罗那里告状去了。

    晚上,父亲从红砖厂开着三蹦子回来,他看见母亲的脸色不太好,就知道他要挨骂了。母亲怒着脸,在院中给我家的小猪和食,父亲从她的身边笑嘻嘻地经过,但她并没有把脑袋转过来看他一眼,好像跟仇人一样。父亲就疲惫地走到我的面前,一把抱起我,说:“我的孩子,我的宝贝……今天你吃雪糕了么?”

    “你还晓得给桐娃买雪糕的么?”母亲遽然站起身躯地说,“家里连买一包饭盐的钱都么有,哪里有给桐娃买雪糕的钱啊?”

    “既然么钱,那桐娃就不吃雪糕……”父亲哄着我,说,“桐娃是男子汉,男子汉要坚强,要忍耐,要克服,要懂事……”

    “这穷日子无法过了!”母亲怒冲冲地说,“你前几年在玉门关挣下的钱啊?你一走就是一年半,我一个人在家里种地,你晓得有多苦么?我一个女人家又当男人又当婆娘,家里地里都是我一个人的活,你李鸿福帮过几把啊?你背上一袋子的熟面,到这滩上挨家挨户地访问去,哪个人么看见我陈家女子的苦啊?我大怎么把我嫁给你这种人呢?我大真是瞎了眼了。”

    “前年我和何家爸去玉门打工,可挣下的钱让老板一人拿上溜了,可我们气坏了啊!孩子他妈……”父亲用一种悲凉的口吻地说,“孩子他妈,你也晓得出门打工挣钱不容易,不是被人骗就是让人欺负,实在是苦不堪言啊!”

    “那你今年在红砖厂挣下的钱哪?”母亲用目光炯炯地看着父亲地说,“我看那些钱是永远要不得回来了!”

    “孩子他妈,我不是给你说过了么?不是我不想要,是厂长根本么钱,我要甚哩?”父亲抱着我地说,“人家么钱,总不能把人家的脑袋拿来吧。”

    “厂长么钱,你就别在砖厂里劳力了。”母亲的嘴唇上流着津液地说,“男人要听老婆的话,孩子他爸,你能明白我说的话么?”

    “唉……不干不行啊!”父亲叹气地说,“我都答应人家要干两年的,总不能反悔吧……”

    “你太诚实守信了,我真是服了你了啊!”母亲说,“做人不要太诚实守信,越老实的人越么出息,你诚心诚意对待别人,可别人却把你当成傻子,明白我说的话么?”

    “男人的事,你婆娘家少管。”父亲有点愤怒地说,“我心里有数……”

    “你心里有甚数啊?”母亲愤怒地问道,“我看你的数就是给别人白白的干活,不管老婆孩子的死活!”

    “我甚时不管你和桐娃了啊?”父亲火着说,“我整天在砖厂里累死累活的工作,不就是为了赚点钱,让你和我儿子过上好日子么?”

    “可你累死累活地赚的钱呢?”母亲问父亲地说,“这两年不是靠我种地来糊口,恐怕我的桐娃早就饿死在九霄云外了。看看这滩上谁家的男人像你一样,不管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光会给别人傻劲的干活!这世上有几个像你这样的男人,你背上一袋子熟面访问去!”

    “你这个不懂事的女人,请你好好想想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的为了甚哩?还不是为了桐娃和这个家么?”父亲生气地说,“你这个无理取闹的臭婆娘,光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还会甚哩?你能不能将心比心想想我的痛苦——桐娃是个病孩子,是个小脑瘫患儿,我想给他治病,可是家里么钱,我只好那样累死累活的挣钱!”

    “可你挣下的钱呢?”母亲愤怒地问道,“你以为你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的挣下的钱能要的来么?”

    苍凉的暮色在西边悬浮,离别的落日溜了半个身影,晚霞轻浮在残阳的周围,已经抹去它那火红色的胭脂,像不想嫁人的新娘在擦去脸上的化妆。父亲知晓今晚注定跟母亲打一架,不然他忍不住心中的愤怒。唉,天下没有不打架的两口子,因此,父亲和母亲经常在窝里斗,可斗过了就相爱起来,好像把打架当成游戏来玩。不一会儿,残阳已经溜没了,只剩下暗红色晚霞,在西边的天穹中渐渐地褪去它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