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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1997年7月1日(我回到高台,因为,我是被父母1996年的正月里领回家的),正是中国收回香港的那天,江泽民主席和李鹏总理在我家的黑白电视上,滔滔不绝的演讲了很久,他俩站在电视上的华丽讲台上,双手拿着几张白纸,对着五个话筒,高声地喊道:同志们!女士们!先生们!以及千千万万的兄弟姐妹们!……今天是我们的香港归国的日子,也是我们与海外同胞手拉手的日子……

    父亲坐在厨房里的一个小凳子上,抽着旱烟卷儿,双眼注视着那碗柜上十六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宛若跟球迷一样,一天到晚对着视屏,看个没完没了。母亲在案板前面擀面,同时,擀面棍包着面在快速地滚动着,发出“扑腾扑腾”的声响,一阵又一阵的声波向周围飘去,飘到我的耳朵里,敲打着我的耳膜,如同像腰鼓一样好听。母亲的双手在案板上快速地推动的擀面棍,来来去去,去去来来,把面擀得像玻璃一样透明,面薄如霜。母亲把擀得薄薄的面摊开,然后,在上面撒上面粉,再用擀面棍卷起来,用菜刀在上面轻轻地一划,像剥羊皮一样,一样开皮见骨。母亲从面粉碗里抓一把白色面粉,滴溜溜地撒在上面。洁白如雪的面粉,像雪花一样轻飘飘地落在母亲擀好的面上,随后,母亲用手轻轻地摸了几下就开刀了。几声清脆的刀功声过后,案板上的面被切得细如粉丝,不……比粉丝还要细几倍呢!

    我把电视上的飞机看完之后,就跑到厨房门前的小园子里掏蚂蚁洞去了。我从来不怕蚂蚁,因为我家的蚂蚁不会咬我,我就算把洞挖开,它们也没有什么半点怨言。在我的记忆中,我杀死过很多蚂蚁,因为这个问题,我后来追悔莫及,痛苦万分。我后来明白了一个道理,每一个生命来这世上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顺顺当当的度过一生吗?既然如此,那我为什么杀死还没有活命的小蚂蚁呢?小小的蚂蚁没有长出翅膀,也没有飞到它们自己喜欢去的地方,就让我送上西天了。啊!……我真不该把它们的窝毁于平地,害得成千上万的蚂蚁们死的死,逃的逃,伤的伤。天呐!我究竟干了些什么——我的名声一定在蚂蚁世界臭名昭著,而且,它们世世代代都会叫着我的姓名来臭骂我的。

    傍晚时分,夕阳轻轻地浮在西滩村的西边的天穹上,红红的落日殆尽了它的亮光,只剩下微弱的红颜如刃的浮在那边,像一把弯弯的镰刀挂在天边。清凉的微风带着遥远的蛤蟆声,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地传到我家的院子里,微微震动地我的耳膜。白桦树在微微地摇曳,鸟儿在轻轻地叫唤,树叶在刷啦啦地作响,风儿在悄悄地徘徊,仿佛这傍晚任何东西都是那么安宁和快乐。我静静地站在园子里,张望西边的夕阳,此刻,我的双眼里的瞳孔中反射着一种如鲜血一样的光,射在我面前松软的泥土里。虫儿鸣叫声从我家后面的田野里传来,伴随着蛤蟆声一同奏鸣。清凉银白的月亮,悄悄地从东边冒上来,它的周围有几颗比较亮的星星,在闪烁它们亮晶晶的光芒。东边发黑,西边发红,月升日落,清风拂面,让人觉得这傍晚的美,才是真正的乡村的秀丽。

    我的双眼注视着西边,脸上发出淡淡的笑意,心里默默地想着:这傍晚的景色,像一幅画一样生动。同时,我的脑际里停留着昨天在古城里拍电影的场景,那一架架的会放炸弹的直升飞机,从我父亲和我的头上飞过,去炸那些塑料制造的假车和假房子。那些假车、假房子制造得都非常逼真,因此,从远处看上去跟真的一模一样。这几天西滩村东北方的古城里热闹非凡,正在拍一场大电影,也来了很多演员、摄影师和导演,他们在古城里挖了许多地窝(就是大坑上面用玉米秆和葵花杆搭成顶的居住,像地窖一样),来扮演一场河西人民过去艰辛的生活戏剧。我父亲昨天带着我和邻居家比我小一岁的女孩去古城看人家拍戏,结果当时悲惨的场景把我吓得半死,地窝塌了把两个衣衫褴褛的演员埋在里面,不过拍完之后就毫发无伤的出来了,只不过他们的脸上和头上都沾满厚厚的黄土,宛若从土里钻出的怪兽。前几天拍的那场电影比昨天的还要可怖,因为,里面有三十个土匪奸杀掠夺的农民惨景。他们这些无恶不作的坏蛋,把一个貌美天仙的女演员用大麻绳捆在一个柱子上,然后,有几个土匪头,流着口水,拿着寒光闪烁的小刀,,慢腾腾地走过去,把刀子按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摩擦着,跟磨刀一样。当时,我猜那几个土匪要把那个漂亮的姐姐杀死或毁容,可是我猜错了,他们并没有把那位姐姐送上西天,而是一件一件地扒光她的衣服,然后就非礼起来,干那些畜生不如的事情。我和邻家的那个女孩站在好远的地方看着,因为,大人们不让小孩子进去观看。我身旁的女孩姓仇名晓霞,她父母在兰州打工,所以把留在她外婆家,让外公外婆来抚养。她是个脾气很大的女孩,简直跟母老虎一般,发起火来,就更加可怕了。我知道仇晓霞是个怎样的女孩,因为我把她里里外外给看透了。我把玩具让给仇晓霞玩的时候,就说好听的话巴结我;我不让她玩我的玩具的时候,她就用脏话来骂我,更让我百思不能其解的是——她从什么人的口中学来的脏话呢?

    风吹着黄土到处飞扬,弄得天空土黄色的,跟地面没什么区别,宛若是染上一样色彩的两幅画。我们站在高高的古城墙上,仇晓霞怕我摔下去,就用她的双手紧紧地扶着我,又用胆怯的话语对我说:“小心点啊!这里不是平地,你很容易摔下去的。”我一听仇晓霞这句温暖人心的话,我又看看她用手紧紧地扶着我的胳膊,顿时,我激情万种,感动不止。我被她感动得双腿发麻、全身啰嗦、嘴唇弹动的程度,像一只被冻僵了小羊一样发抖着。今天是乌云密布的天气,所以我们向南望去看不到祁连山,但却能听到风中的沙砾在相撞的砰砰声,这种声音起起伏伏,隐隐约约,随着风儿飘来飘去,时近时远,震动着这里每一个人的耳膜。倏然,风变得猛烈起来,像云来雾去的妖魔鬼怪,到此猖獗,吹翻这座古城遗址。仇晓霞扶着慢腾腾的我,摇摇晃晃地走下了土城墙。黄土色的城墙上的尘埃,被大风卷到天上,变成土黄色的怪物,在放声咆哮。我们走到我父亲的身边时,人人都恐慌起来,想立刻离开这里。目瞪口呆的人们,一个个都具备着苍凉的神色,木木地张望那灰黄色的天空,犹如一群被吓傻了的绵羊。

    正在人人恐慌中,却有一声惊喜若狂的欢呼,从人群中轰轰烈烈的响起。天助我也!天助我也……这风沙正是我们拍电影的好时间。我们赶快准备去接近沙尘暴,把沙尘暴中的一景一物全拍下来。一个戴墨镜的导演高声喊道。因此,摄影人员和演员全都跑到那边风沙里,去拍惊险又恐怖的电影。没过多久,电影没拍完,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被大风吹倒在地上来回翻滚着,此时,老天爷让他们知道拍电影可不是儿戏。狂风卷起沙石在灰黄色的天上旋转着、乱撞着、巨响着,像发怒的怪兽在恐吓着人们。导演手中的剧本和头上的帽子被狂风刮得无影无踪,还有许多拍电影的工具也吹没了,只剩下那些哭喊的演员和摄影工作人员,在地上横躺竖卧地打滚着。我们这些站在远处观看的人们毫发无损,没被风吹倒在地,只是触目心惊地注视着那些傻瓜。

    大风过后,灰黄色的天变得清澈如水,犹如是清水拨在一望无边的空中。此时,天和地才分出了颜色,就像两幅不同色彩的画一样差别很大。那些愚夫愚妇的演员,那些笨头笨脑的摄影工作人员,那个头上顶着被风刮来的癞蛤蟆的导演,都从地上慢悠悠地爬了起来,向我们这边晦气地走了过来。跟碗一样大的癞蛤蟆,在那个导演的头上蹦跳不止,突然,有一只饥饿的苍鹰,从天上冲下来,用嘴啄去导演头上的癞蛤蟆。那个傻笨傻笨的导演,并没有察觉出他头上有一只癞蛤蟆,更没有想到那只碗一样大的两栖动物早已被苍鹰捉去吃掉。我们这些旁观者,脸上流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注视着面前灰头苦脸的戏子,觉得他们比傻子还要傻几十倍呢!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走到我们面前,怒冲冲地说:“散了,散了……今天到此结束,请你们明日来观看吧”因此,我父亲就带着我们回来了。一路上风萧萧,鸟儿飞,云飘飘,我坐在自行车的三角架子上,双手紧紧地把住车把,仿佛是我在开这辆吱咯吱咯的车。仇晓霞坐在后头,她的双手紧紧地握住父亲背后的衣服。父亲的双脚使劲地蹬着脚踏,这使链条发出吃力的作响,好像是承受不了这种巨大的拉力。父亲的两双大手把在车把,而我的小手紧握在车把的中间,大小的手在一起,有种很亲密的感觉,沉溺在我心里。

    父亲这两年在红砖厂上开三蹦子,无论天寒地冻,还是烈日炎炎,他都去开车拉砖,目的为了多些钱,让我和母亲过上幸福的日子。我从小喜欢憨厚的父亲,而不喜欢母亲。因为,我对父亲的感情远远大于母亲。红砖厂是男子汉工作的地方,因此,那里有许多雄伟矫健的男人。风吹着从砖窑里冒出的烟雾,弯弯曲曲的向空中飘散,好像是破了魂的幽灵。砖窑外面,摞着烧好的红砖,像红豆制作而成的酥糕一样。夏季,这里做工的人们,都没有穿衣裳,裸的上身,可以看出从毛孔中流出的脂肪,在阳光下反射着亮晶晶的光芒。许多汉子身上的狐骚味,渐渐地汇合在一起,组成臭气熏天的水汽,慢慢地变成蒸汽升到天上,随后化成乌云。这里到处都是喧哗,没有一点安宁的地方。父亲开得噼噼啪啪的三蹦子,一趟又一趟地从砖窑里往外拉砖,他开车的技术非常高超,从很陡的陡坡上开下来都不会翻车,好像上帝默默地在他的背后保佑似的。三蹦子后面冒着滚滚黑烟,像章鱼口中的墨汁一样。砖厂里开车的不是父亲一人,而且还有很多人都在来来往往地拉砖。父亲的三蹦子后面,有几百辆三马子(三蹦子),排得整整齐齐的队伍,一辆追一辆地跑着,像出行打仗的坦克一样威武。土路上压满了车轮的痕迹,跟巨蟒爬过的一般。路两侧长满绿油油的杂草,在风中跳舞摇曳,在阳光下快乐生长,在黑烟中吸收二氧化碳,为一切动物制造氧气,它们简直是地球上最有贡献的生物,又有谁能比得上植物的伟大呢?要是地球上没有植物的话,那就没有氧气来提供我们动物的生存能源;要是地球上没有能源的话,那就一切生物都无法生存。植物和动物必须互相合作才能繁殖下去,否则那就是一起从地球上灭亡。

    父亲把一车红得透明的砖块,拉到几十辆大卡车的身边,才从车座上跳下来,蹲在树荫下面缓缓。父亲裸的上身,黑黄的脊背在树荫下面显得油亮亮的光芒,像披上一层白霜一般。拉砖的人都是没有穿上衣的好汉,只有开大卡车的人穿着白色衬衣。几个拉砖的人走过来,蹲在父亲的旁边,他们身上都是黑油油的,显出健康的腹肌和矫健的肩膀,因此,流露出梁山好汉的气派。父亲从裤兜里掏出一瓶旱烟和几张纸条,发给他身边的每一个人,让他们抽抽烟解解身体上的疲劳。于是,蹲在父亲身边的人们,毫不客气地接了纸条,每个人都卷了很粗的烟卷,叼在嘴里,随后,洋火卡擦一声,点燃了烟卷,美美的吸了一口就吐出来,同时,鼻孔中也冒着焦黄的烟雾。偶尔,有人被旱烟呛了,就干咳几声,随后从口中吐出一些黄痰,喷在地上,再吸烟卷儿。汉子们,抽着烟微笑的时候,很容易露出他们嘴中的黄牙,而且焦黄色的牙齿上布满红色的血液,这是没有刷牙的原因吧。

    “辛辛苦苦的大干了半年,可是么拿到一分钱呀!”一个光头的成年男子说,“我妈在医院里躺着,她得了脑梗塞,要是不抓紧治疗的话,以后不堪设想啊!”

    “钱厂长不给,你急也不是办法啊!”王铭章把嘴里的烟卷拿出来地说,“唉,我的两个娃娃上学要学费,我也很急啊!”

    “不是咱们的厂长不给钱,他根本么钱,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跑呢!”父亲抽着烟地说,“你们也晓得我家的情况,对么?唉,我四岁的儿子连路都走不稳,经常绊倒在地上,头上不是青就是红,可把我们两口子吓坏了。我想挣点钱,给我儿子治病,可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半,么有拿到一分钱。”

    “唉,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啊!谁的苦谁晓得,谁的难谁承受。总之……人啊!……就是难活。”蹲在父亲身边的宋胖子说,“我们把苦衷说给人家听,人家还会那我们说,太不乐观了,整天张大嘴巴叫唤有甚用呢?你要是去死,么人拦得你,因为,死的是你的命又不是别人的命,别人为甚要拦得你呢?”

    “宋哥,你说的话十分对,别人不会同情咱们这些苦命的人,就算同情有甚用?能让我们的日子变好么?能给我们钱花么?”父亲看着宋胖子地说,“这个世上唯一靠得住的人就是父母,长大了就得靠我们自己。”

    “兄弟也把人往死里坑啊!我哥几年前从我手中借走的钱,到现在还么还我,你们说说这是亲哥哥做的事情么?”脸上长麻子的汉子说,“我媳妇去年住了一年的医院,我哥连一趟都么来过。我去年逼疯了,我简直不想活了,活的又有甚意思,可是,我看看我媳妇和我孩子,又想我死了她们母子俩怎么活呢?”

    “兄弟,对,你要是死了,她们母子俩会更苦的啊!”父亲用泪花花的双眼,看着那个汉子地说,“女人么男人不行,孩子么父亲也不行,我们男人么老婆和孩子更不行,一家人贫困的生活着也是一种幸福。”

    父亲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和仇晓霞,一路上快速地奔驰,他的双脚使劲地蹬着脚踏板,像骑摩托一样极速。风儿在我们的耳边呼唤,白桦树快速地向我们后面奔跑,鸟儿从我们的头上划过,仿佛这西滩村的马路上是世界上最快的高速公路。父亲带着我们很快到达了三号井的马路上,路的两边都是白桦树,它们高大而笔直的树杆在微风中摇曳,同时,擦啦啦地作响,宛若是一群欢歌跳舞的绿色仙女。茂密的树叶随风起舞,而且舞得特别优美动人,让路过的人看得眼花缭乱。鸟儿在树枝上,叽叽喳喳的歌唱,它们的歌声和白桦树的作响,打破了这西滩村的安谧。树儿在跳舞,鸟儿在歌唱,我们在欣赏,自行车吱咯吱咯的鸣叫着,仿佛大自然的歌舞,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乐曲表演,深深地弹动了人类的心弦。

    我站在园子里,静静地回想着,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就像在夕阳中飞的一样。虫儿在我家院子里的梨树上鸣叫,它们咝咝的声音伴随着风儿起伏,这使厨房里的我父母也能听到。梨树上的树叶,正在刷啦啦地起舞,好像它们和风儿在一起跳舞。落日已经从地平线上下了,但西边还是一片火红,像画家画出的一道夕阳。我的两只耳朵聆听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我的两双眼睛注视着西边暗红的残霞,此刻,我心中腾起幸福的巨浪,拍打着我悲凉的心尖,冲去我过去的忧伤,洗涤我整个凄凉无限的心扉、犹如是上苍除去我的哀伤。倏然,我的耳膜接收到一声熟悉的呼唤,而这种呼唤的声音特别温和,是母亲叫我吃饭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