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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天刚刚亮,西滩村里的公鸡们,利用早晨的时间,来锻炼它们的金嗓子,犹如是清晨练嗓子的青藏人。大雪淅淅沥沥地落在地上,它们的六角形、洁白色的身躯跟冰制造的飞镖一样。雪花在飘落的过程中,它们六角形的身躯在空中慢慢地旋转,菱角上闪烁着亮光,珍珠般的刺眼。雪之美,乃是自然的美;雪之娇,乃是自然的造化。因此,这世上没有比雪花更美丽、更纯洁的东西了。

    李家奶奶从她家大门口走出来,随手把门“咯吱”一声闭上,就踏着厚厚的积雪,向我家的大门边走来。她穿着厚厚的棉衣和棉裤,因此而显得胖乎乎的,像一只摇摇摆摆的企鹅。雪花从李家奶奶的头上飘飞,像洒在空中的棉花。北风咆哮着从李家奶奶的身旁刮过,像一头隐身的猛兽。李家奶奶推开我家的大铁门,踏得“哧溜哧溜”的积雪,走进我家的厨房门前,用手揭开门帘,又推开厨房门,慢悠悠地走进来,像一个蹑手蹑脚的小偷。

    “李家妈,您来了,快坐……”父亲急忙拿起一只小凳子放在李家奶奶的跟前地说,“李家妈,坐……”

    “不用了,鸿福。”李家奶奶打打她身上的雪地说,“我是来看娃娃的,一会儿就回去喂猪。”

    “娃娃还么醒,李家妈。”躺在炕上的母亲说,“我的这个娃娃比桐娃乖多了,一点都不爱哭闹。”

    “是啊,桐娃刚刚出生的时候,又哭又闹,把我们两口子吵得头都爆了。”父亲微笑地看着李家奶奶地说,“还是女娃娃比男娃娃乖啊!”

    “娃娃只要乖就好,长大了一定是个懂事的好姑娘。”李家奶奶微笑地说,“现在的社会,养女子比养后生的强啊!你们晓得为甚养女子比养后人的强么?”

    “不晓得,李家妈……”父亲摇摇头地说,“那你说说这究竟是为甚呢?”

    “当然是男娃长大了,娶上媳妇就不认爹娘了,成了别人家的人了。”李家奶奶沮丧地说,“唉,就拿我的儿子来说吧,么娶媳妇之前,他挺会孝敬我们老两口,可娶了媳妇他就不认亲爹亲娘了。”

    “唉……世事无常,人心也无常也……”父亲唉声叹气地说,“在母氏社会的时代,你们女人高高在上,而我们男人心甘情愿地伺候你们这些女人。原因是你们女人会生孩子,而我们男人不会生孩子,因为,那个时代人类还不懂生儿育女是怎么一回事。女娲造人的传说就出现母氏社会。在后来人类渐渐地懂得么有男人的话,女人根本就生不出孩子。于是,人们逐渐地往父氏社会发展,打破了女尊男卑的规律。在封建社会,你们女人就是我们的玩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玩腻了的时候,想休就休,谁让那个时代是男尊女卑呢?可解放了以后,女人就开始剪掉辫子,不裹脚,想嫁就嫁,想离就离,因为,封建的规则已经被人给废掉了。所以我们男人娶媳妇变得艰难了。现在男人只听媳妇的话,而不听爹娘的话,原因是媳妇打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唉……世道变了,世道变了……算了不说这些了。”李家奶奶叹息地说,“还是看看你们宝贝女儿吧!”

    “她睡着多美呢!”母亲看着妹妹小小的尸体说,“怎么她的变青了呀?”

    “你们把娃娃怎么了啊!”李家奶奶看着妹妹说,“娃娃已经断气啊……”

    “李家妈,请您不要吓唬我们俩口子……”母亲躺在炕上地说,“娃娃是睡着了,李家妈……”

    “难道我老太婆子还会拿娃娃开玩笑么?”李家奶奶的脸上流露出伤感的情绪地说,“你不信我的话,那摸摸孩子的鼻子,试试她有呼吸么?”

    于是,母亲听从李家奶奶的话,就把食指轻轻地按在我死去的妹妹的小鼻子上,果然,感不到呼吸;随后,她立马从炕上爬起,一把把妹妹抱在怀里,怎么摇晃她都不醒来。这下可把母亲吓坏了,父亲也急忙地走到炕头,看看我妹妹的尸体,顿时,他脸上喜悦的表情变成悲哀的神色了。母亲摇晃一会儿,就把我妹妹的尸体放在炕上,她的双眼里流出珍珠般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滴落在炕上,犹如是夏季清晨的露水。我傻乎乎地站在一边,注视着在炕上哭泣的母亲和站在炕头的父亲,他们两个大人,都是那么哀痛欲绝,伤感万千,像哭爹娘的孝子。我看着父母的哭泣,我也默默地哀泣。泪水从我的双眼里流出,落在干渴的砖地上,慢慢地沉入地下,变成凉凉的冰渣子。

    我听着外面风雪交加的声响,我听着父母哽咽的哭泣声,我心中特别伤感,感到上苍对我们家多么不公。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唉,这个世界哪有什么公平呢?哪有什么慈悲的神灵呢?我常常祈求神灵,只是给自己一种安慰罢了——在神的面前许下的愿望,依然不成现实,因为,

    这世上根本没有老天爷。在神论者的眼里,不信神灵的人就是愚蠢的傻瓜,而我心甘情愿的当这种傻瓜。我秃头爷爷反对迷信,而他生下的我父亲是个迷信者,因为,迷信可以安慰他的心灵。天上出现一道佛光,那是一种自然现象。天上出现人的形象,那也是一种自然的造化。我后来素常看到天上的白云变成佛像,以及还会变化成上帝的模样,这让我感到很有趣,觉得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远远超出我们人类的想象。

    “娃娃见你们家穷,所以她就走了,去了天国……”李家奶奶嘴唇打颤地说,“赤裸裸的来了,又赤裸裸的走了,老天爷不让这个娃娃留在这里,就随她去吧……人死不能复生,你们哭天喊地是么用的,不如赶紧把娃娃的尸体撇在炕眼里,让火烧掉算了。”

    “我要把娃埋掉,不能撇到炕眼里让火烧……”父亲用手擦擦脸上的泪水地说,“如果让炕火烧掉,她会很痛的啊!”

    “死了的婴儿不能埋啊!”李家奶奶焦急地说,“埋下会成精的啊!”

    “我只听说过埋下死畜生会成精的,但么有听说过埋下自己的娃娃会成精的。”父亲说,“我不相信你说的这些荒唐的话。”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李家奶奶说,“信不信随你,要是后来出了事,可别怪我老太婆么提醒过你们小两口子。”

    我父母只好听了李家奶奶的话,把我的那个死去的妹妹用烂衣裳包住,然后抱出去,撇到厨房炕的炕门里,再用推耙捣进里面,放一把火烧掉。

    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北风依旧咆哮得那么厉害,仿佛风雪是在为我的那个妹妹哭泣,所以才这么猖狂。我站在炕门的前面,双眼注视着熊熊的火焰,顿时,我的心粉碎一般,好像我那颗心和妹妹一块焚烧。父亲耸立在我的身边,他的右臂紧紧地牵着我的小手,用一种冰凉冰凉的目光注视着炕门里的烈火。我的双耳收来母亲的哭泣声,她在厨房里的炕上,撕心裂肺的哀泣着,像绝望中的人哀求着老天爷。李家奶奶在厨房里安慰母亲,她千言万语像数不胜数的音符,连续不断地从屋里飘出,向天上传播,传播得一首令人悲怆的史诗。我仰起头来,看着父亲哀伤的脸庞,察觉出他的脸上与平常不同,跟变了一个人似的。父亲的脸上的泪水,已经冻成了冰溜子,闪烁着白色的光芒。

    大雪飘落在父亲的头上,也落在我的头上,好像要把我们父子俩覆盖成雪人。白桦树在风雪之中起舞,它“擦啦啦”的树枝像舞女修长的胳臂。一只喜鹊从大门前的白桦树上叫唤着,好像为我们不幸的一家感到伤心,所以在树上放声大嚎。那只喜鹊哭罢以后,就扇扇翅膀起飞了,向高空中起航;同时,从它嘴里发出很响亮的声音,宛若一曲婉转的歌声。风雪打得喜鹊无法正常飞行,因此它一上一下地在我们的上空徘徊。

    此时,风雪变得更加猛烈,大雪下得越来越大,比鹅毛还大的雪花在空中争先恐后地飘下来,落在那只喜鹊的背上,落在父亲的头上,落在我的肩膀上,犹如上苍要把西滩村的一切生灵用雪活埋。父亲站在被大雪覆盖的院中,身上和头上满是雪花,他的双腿冷得打颤不止,像一个被日本人刺刀吓怕了的中国人。我把我冻僵了的头慢慢地转向父亲的那边,飘落的大雪遮挡了我看他的去路,只能看见他被雪覆盖的身躯,我无法看见他脸上哀伤的表情,宛若我在管中窥豹。

    不久,母亲哭累了,眼泪也流淌完了,就晕倒在厨房炕上,昏昏入睡。李家奶奶看见母亲睡着了,给她盖上被子,就轻悄悄地走出了厨房门,然后把门闭住。李家奶奶走到父亲的跟前,用极为悲凉的口腔,说:“鸿福,你不要为死去的娃娃伤心,因为那是来骗你们两口子的……你要为不骗你们两口子的孩子着想。他这么尕就懂得你们心中的伤感,长大了一定是孝敬父母的人。好了,鸿福,不要难过……快把桐娃抱进屋吧,别让他在这里受冻了。我要回去喂猪了,你赶紧把娃娃抱进屋吧!”

    李家奶奶把话说完,就用双臂遮着头,跑出我家的大门,向去她家的路线奔了。炕门里的火还没烧尽,有几缕白色的烟雾从里面弯弯曲曲地冒出,升上天空,变化成天使一样的形象,在风雪中慢慢地散去。父亲抖抖他身上的大雪,走过来用手打打我身上的雪花,随后,就把我抱进厨房。

    下午,我外婆回来伺候我坐月子的母亲,她带着我表姐,从我家大门外面进来,走到厨房里。我母亲在炕上躺着,双眼紧紧地闭着,银白色的泪珠从两边的眼角缝里滚出,像夏季清晨露珠一般。外婆牵着我表姐的小手,慢悠悠地走到炕边,她们脚下沾满积雪,所以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些雪片。父亲立刻让外婆和我表姐上炕,可她们不上去,只是在炕头边静静地看着在痛苦中沉睡的母亲。我那个吃过鸡粪的表姐把脑袋扭过来看我,同时,她那两条长长的辫子在后面像马尾巴一样摆动着。我站在父亲的身后看着我表姐,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沉浸在我心里。随后,我表姐跑过来,把我紧紧地拥抱住,就像我母亲抱我一样。

    “弟弟,你猜我给你带来什么?”表姐看着我说,“我给你带来了几本我在幼儿小班学过的书,上面有很多图画呢!你一定会喜欢的。”

    “你把你的书给了他,你以后念甚书哩?”父亲说,“他看不懂书……”

    “我现在上幼儿大班了,用不着幼儿小班的书,所以我才拿来给弟弟看的。”表姐看着父亲地说,“弟弟也该上幼儿园了……”

    “他不能上学,娇娇。”父亲说,“他上学的话,就是被别的娃娃欺负的。”

    “不怕,我来保护弟弟!”表姐说,“让他跟我一块上学,谁欺负他,我就揍谁!”

    父亲一听表姐的话,脸上就笑了,但是笑容里掺合着几丝悲凉,从他的双眼里射出,射在我表姐的脸上。我表姐看着我父亲的脸上的情绪,就知道他心里是怎样想着,因为她是个聪明的小女孩。我也想上学,但是进了校门怕被别的孩子欺负,所以我父母不让我上幼儿班。听说上幼儿班的孩子都是玩的,没有学知识和读书。再说我在不能玩吗?跑到学校里玩,这不是白白的花我父母的钱吗?我现在会从零写到一百,也会写日月水火土,天地分上下,人口手马牛羊,还会一年级的加减法和会背几首唐诗呢!以我所知,上学的那些孩子不会学到这么多的知识吧!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乐开了花,就像一下子变成聪明的一休似的。

    外婆不动声色地坐在炕头,双眼溢满泪花,在反射着来自窗外的白光。我站在父亲的身边,看着外婆用她那只黑黄色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母亲的额头,同时,她的嘴唇在微微地打颤,身躯在微微地发抖,我知道她心里比父母还要伤心,还要难过。知子莫如父,知女莫如母。外婆知道母亲的心里有多么的痛苦,有多么的悲怆,所以她冒着大风大雪来看望她这位可怜的女儿。外婆抚摸着母亲的脸庞,就像母亲摸我的头一样。母亲睡得死沉沉的,但是从她眼角里流出雪亮的泪珠,缓缓地滚在枕头上,宛若一朵冰凉冰凉的冰珠子。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就两个小时溜去了。母亲慢慢地睁开双眼,顿时,她的眼前出现一道朦胧的白光,刺得双眼微微发痛。一睁开眼,母亲就哭叫起来,口里句句都念着我那个死去的妹妹,宛如是丢了小羊的母羊。

    “我的孩子在哪达!我的孩子在哪达……”母亲从炕上爬起来地叫道,“我的孩子呀!你不要丢下妈妈,不要丢下妈妈……”

    “淑玲,你的那个女娃娃走了,你就不要念道她了……”外婆哭着说,“那个女娃娃是来骗你的,请不要为她伤心……哎呦呦……我可怜的孩子呀!……你的命怎么比我的命还苦啊!我养下你们三个女子都很命苦……你大姐在赵家天天挨打,你二姐在南家守寡,你现在的娃又被老天爷收去……我前世么积下阴德啊!……”

    “姨娘,这不是前世不前世的事情,这是突如其来的厄运,而不是前世么积下阴德的事情。”父亲说,“今早我把娃捣进炕眼里,一把火烧了,我当时哭了,桐娃也哭了——可是老天爷不长眼睛……偏偏要打击我们苦命的一家。姨娘,你说说我前世里究竟干了些甚哩?为甚老天爷要狠狠地打击我呢?”

    外婆没有给父亲回答,不是她没有听见,而是她伤心过度,只会哽咽地哭泣,像馋奶的小羊咩咩叫唤着。外婆、母亲和父亲都流着酸痛的泪水,“滴答滴答”地滴在炕上的被褥上,滴在枕头上的枕巾上,滴在砖地上的砖块上,如同春雨洒在这里。表姐牵着我的手,一动不动地站在我的左侧,她的双眼里溢满泪花,泪花中闪烁得亮晶晶的光芒,跟水灵灵的葡萄一样,发出紫蓝色的光芒。我把头转过去,看见表姐白嫩嫩的脸庞,上面还有小小的雀斑,紧紧地贴在她雪白色的皮肤上,因此她显得更加俊秀。

    表姐是个很爱唱歌和臭美的姑娘,无论现在还是后来都是这样。表姐很喜欢我,经常给我买零食,因此,我也喜欢上了她。但这种喜欢不是恋情,而是亲情。我非常喜欢表姐用枕巾做的娃娃,起因我每次抱着她睡觉时,有一种亲情的感觉沉溺在我心中。

    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渐渐地忘却我那个死去的妹妹,她和我父亲再给我生个妹妹或弟弟,好让我将来有一个靠山。我父母一切为了我才生孩子的,不然他们绝不会打算再生个小孩。因为,他们已经感到生孩子是多么艰难的事情呀!母亲在坐月子的时期,还要给我做饭和照顾我,因为,外婆在母亲刚生下的孩子第五天里就带着表姐走了。母亲的命很苦,她小时候吃过不少苦,受过不少罪。我外公外婆从不心疼我母亲,只把她当成家中多余的孩子。这是我母亲在后来告诉我的事情。母亲的童年是没有一点色彩,饥饿夺走了她的梦想,也抢走了她的幸福。大姨、舅舅和二姨们在上学,母亲却在地里犁地、锄草、拔麦子等……

    别看我外公是个教书的先生,可是先生家里穷得叮当响,实在是揭不开锅呀!因此,我母亲素常饿的肚子,到山里挖点野菜来给家人们做饭。在刚刚打倒“四人帮”的时候,土地还没有分化给农民,不过后来政策慢慢变化,就同意分化土地了,让农民吃饱饭,过上幸福的日子。总而言之,人类应该顺其自然,这样才能从其中得到利益,不然,是不会得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