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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1998年的冬季,光头外公和父亲踏上陕西的火车,因大姨被人骗到那个陕北高原上,所以他们要去找回我大姨。大姨在赵家天天挨打,身上不是青就是红,因此,她感到自己的婚姻简直糟糕透了。

    大姨是个受过刺激的女人,所以平常唠唠叨叨的,说的是没完没了的闲话,像个捕风捉影的人。那年春天,我赵家大姨夫出门打工去了,所以我大姨让一个男人拐走了。那个男人在拐走大姨之前,骗大姨说,要带她去陕西打工挣钱,等打完了工就带她回来。可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男人把我大姨骗到陕西后,关在家里,不让她出门,当人家的媳妇。唉,这年代单身汉多,有很多娶不到媳妇的汉子,不得不到外地拐一个伴侣,来给他生儿育女和过日子。

    我大姨被那个男人拐到陕北的一个村庄里,听说那个地方特别穷困,人们都穿得破破烂烂,看上去跟乞丐差不多。大姨被那个男人骗到那个地方后,就开始想念我表姐和家了,她日日夜夜想从那个地方逃出来,回到我们这里,回到亲人们的身边。可是那里到处都是土山旮旯子,想逃出去的话,恐怕比登天还难。有一天,大姨灵机一动,突然从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就是给光头外公写信,告诉她居住的地址,让亲人们来把她接回家。

    当时,我光头外公收到我大姨的信时,立马来叫我父亲跟他去陕西寻找我大姨。我父亲没有结婚之前,就已经去过陕西打过工,在打工过程中,抽空去过秦始皇陵兵马俑,观看了埋在两千年的大秦帝国的千军万马,也去过长安城和陕西的许多旅游胜地。我父亲在后来给我说,他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翻山越岭,踏遍了祖国的许多地方,看腻了湖光山色和城市中的花花绿绿。唉,老子是那么有翅膀,为什么生下的我没有翅膀呢?我父亲去过很多地方,见过不少世面,为什么我哪里都去不了,天天呆在家里只会胡思乱想,还会做点什么呢?我非常嫉妒长翅膀的那些人,更讨厌在我的头上飞过的小鸟,仿佛那些有双翼的人和鸟与我不共戴天,势不两立。

    光头外公和父亲到达陕西后,按图索骥,很快就找到了我大姨在信上所说的地址。父亲生怕那土山旮旯子里的人们不好得罪,搞不好的话,他们就吃大亏不可。救大姨的事情,就像虎口拔牙一样艰难。于是,光头外公就想出一个守株待兔的策略,光靠他们两个人,一冲进去肯定是凶多吉少,也可能就是白白送死。既然明的不行,那就来个暗的。晚上偷偷地翻墙溜进去,把身在囹圄的大姨救出来,然后,马不停鞭的往陕西火车站奔。

    父亲是个老实的人,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听从光头外公的良策。夜晚很快降临,一轮圞圞的月亮悬挂在黄土高原的空中,银白色的月光遮住星星的光芒,也照亮了土山旮旯子里的黑暗。父亲和光头外公,从一座山下的破窑洞里窜出,跳下高高的埂子,神速地往那个男人的家里奔跑。跑到那里后,光头外公和父亲埋伏在人家的围墙外面,像两只捕食的猎豹,慢慢地逼近那土黄色的墙壁。他们走到墙下,光头外公弯下腰,让父亲踩在他的肩膀上,随后,慢慢地站直身躯,同时,外公的双腿打颤得厉害,宛若是一只冷得发抖的老公羊。遽然,光头外公的双腿一软,便听见扑腾的一声,父亲和光头外公一同摔在地上。父亲哎呦一声,光头外公也哎呦一声,异口同声的惨叫声,惊醒了睡在松树上的麻雀。麻雀们惊醒后,就立马起飞,它们像蜂鸟般的身躯在月光下飞行着,逃亡着,叽叽喳喳叫唤着,仿佛是一群惊弓之鸟。一只鼹鼠听见人类的惨叫声,就神速地从这个洞口跑到另外一个洞口,然后,它转过头来,用蓝幽幽的眼睛看着躺在地上的光头外公和父亲,犹如在嘲笑他们这两个愚蠢的家伙。

    夜风吹着狗尾草在轻轻地摇晃,月光把杂草的枝叶给照得发亮。一头猫头鹰立在松树上,闭一只眼,睁一只眼,观察着从洞里跑出的鼹鼠。突然,猫头鹰从松树上飞下来,一爪子抓住那一只正在嘲笑人类的鼹鼠,之后,它把鼹鼠叼在嘴里,两双巨大的双翼在快速地煽动着,如同两双扇风的大扇子。猫头鹰叼着鼹鼠,蹲身跃起,向月亮上飞去,随后变成了一道黑影。在短暂的瞬间里,光头外公和父亲没有发现这场惊魂动魄的杀鼠案件——他们只会躺在土里打滚着。光头外公轻声叫唤地说:“我的腰啊!”父亲也悄声地说:“我的头啊!”

    清凉如水的月光,从天河上洒下来,洒在光头外公的光头上,洒在父亲的脸上,反映出几道蓝晶晶的光芒。微风推动着树叶在微微地摇曳,发出沙沙的声音,给宁静的夜晚演奏一曲美妙的音乐。父亲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之后,他扶起光头外公,说:“咱们怎么办?”光头外公喘气地说:“上墙……还能怎么办……”父亲用手挠挠头地说:“我又不是电影中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怎么能上去这么高的墙呢?”光头外公摇摇晃晃地走到墙下,说:“快过来,你踩着我的肩膀上去……”父.亲摇摇头地说:“你这招老掉牙的法子是不行的——看!大门敞开的那么大,我们为甚不从门里溜进去呢?”光头外公疑惑地看着父亲地说:“人家的大门敞开的?”父亲点点头地说:“是的。”外公把脖子伸长,向人家的大门边望望,随后自言自语地说:“这个死女子,大门敞着这么大,都不晓得逃跑的,光害得我们拌得那么惨。”

    于是,光头外公和父亲就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宛若是两个偷窃金钱的小偷。父亲弯着腰走在前面,光头外公弓着腰走在后面,两人的脚步轻轻地在地上挪移,发出微小的声响,但这种小得可怜的声音,是传递不到人的耳朵里的,只能传到地下的蚯蚓的耳朵里。父亲在前面探路,光头外公在后面左右观察,他们的耳朵在微微地扭动着,像野猫的耳朵一样灵活自如。走过一座小屋的角落,父亲的双耳扭动得越来越厉害,好像接收到什么信息似的。父亲闻声而停住了脚步,叫住了光头外公。父亲给光头外公做了个手势,表示有情况,大姨就关在附近的小屋里。因此,他们就把自己的耳朵伸得长长的,像猪的耳朵一样来回摇摆着。

    一朵浮云遮住了月光,使这家院里子变暗了许多,好像传说中的天狗又把月亮给偷吃了。黑暗中有四颗蓝幽幽的珠子,在半空中飘浮着,宛若是孤魂野鬼的眼睛。没错,你们猜对了,那四颗蓝幽幽的珠子,就是父亲和光头外公的眼睛。突然,有一声女人的哭声,从那边的小屋里传来,父亲和光头外公听见这种哭声后,就立马跑过去,偷偷在窗子外面往里面看,可是屋内没有开灯,因此,只能看见黑糊糊的一片。光头外公往屋内轻声喊道,一声声微弱的声波穿过玻璃,向黑黢黢的里面传播。声波碰撞着空气中的原子,在黑暗里活蹦乱跳,像猖獗的惊涛一样。黑暗中的原子就像银河系中的恒星,在快速地运转着,发出多么强大的声响,但这种声响,人类的耳朵是听不见的,只有蝙蝠的超声波才能接收到。

    大姨听到光头外公的声音后,就立马向窗外望望,看看究竟是不是她父亲来拯救她了。于是,大姨就停下了哭泣,慢悠悠地往窗子那边走,她的身躯在在黑暗中挪移,就像一个孤零零的女鬼,在永远见不到天日的地方溜达。大姨走到窗前,双手轻轻地按在窗台上,双眼左右滚动着,观察着外面的风吹草动。窗外是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几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蛤蟆声,因为,这时光头外公停下了叫声。

    “大,是您么?”大姨用微弱的话语,向窗外说着,“大,是您来了么?”

    “哎……我的娃……是大来了,是大……”光头外公听见大姨在喊他,就赶紧向屋内回音,“芳龄,里头就是你一个人么?”

    “大,是我一个人。”大姨说,“那个男人去喝酒去了。”

    “那好,你赶紧把门打开,跟我们走……”光头外公急匆匆地说,“不然就来不及了!”

    “大,那个男人把我锁在房内,怎么让我把门打开啊?”

    “我来开!”父亲说,“我那一块砖头把锁砸开,门就自然的开了。”

    父亲从台子的左侧找来一块砖,使劲地向那个锁环上砸去,“砰砰”的两声巨响,锁砣当啷一声落在门槛上,随后,又掉在台子上。大姨见父亲把门上的锁用砖块砸开,就从屋内急急忙忙地跑出来,犹如是一只急疯了的猴子。这时遮住月亮的浮云慢慢散去,几道银白色的光茫从夜空中射下来,照亮了这家漆黑的小院,也照得光头外公的光头上闪闪发亮,像一颗圆溜溜的夜明珠。外公和父亲二话不说,就带着大姨跑出这家小院,跑出这个土山旮旯子,跑出这片黄土高原,跑出这座可怖的陕西城……总算是把大姨从桎梏中解救出来,带回我们甘肃高台县,让我表姐有个妈妈,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婚姻是前世在月下老人系下的红绳,把两个人心紧紧地拴在一起,只不过时辰未到,老天爷不让有缘人相逢。恋爱可不是简单的一回事,感情可不是一心一意去追求出来的,如果女方不愿意和你谈婚,那你再怎么追都没用,因为,你和她在前世没有系下红绳。

    在1997年的暑假,我姑姑因逃婚,才从定西来到我们家住了半个多月。我记得很清楚,姑姑来我们家时,就带着非常贵重的照相机,给我这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拍了很多照片,还带着我去骆驼城古遗址拍过那里的风景。其实,姑姑带着照相机并不是名贵的照相机,而是普普通通的照相机。只不过在我们这些乡巴佬的眼里,一个普普通通的照相机跟红玛瑙一样刺眼,一样罕见。我记得非常清晰,过去姑姑给我拍过相的情景存在我的脑海里,历历在目,想忘都忘不掉,跟雕刻在我的心里一样。

    那天清晨,父亲带着姑姑和我去我们家的地里拍照,我们打算要把我家地里的一切景物都拍在姑姑的那个照相机里,让姑姑拿回定西给爷爷奶奶看。我骑着父亲给我买下的小自行车,去我们家的地里。父亲在后面扶着我的腰部,推着我的小自行车在西滩村的马路上快速地跑着,我的双脚踩在脚踏板上,使劲地蹬着,双手紧握着车把,头端正地立在脖子上,注视着前方。因为,那时候我的病还很轻,可后来病情变本加厉,我的头开始往后仰,我的身躯也扭曲起来,像个不受控制的机器人。

    姑姑在后头跟着我们父子俩,她胸前挂着照相机,看上去显得特别神气。我现在记不起姑姑当时穿着怎么样的衣服和裤子,反正我只记得姑姑带着一个非常耀眼的照相机,拍尽了我们西滩村的一景一物。我们走过汪鹏小叔的家门口(其实,汪鹏小叔比我大四岁,因我父亲见他父亲是李氏,所以认了个三爷,之后,我就把我三爷的儿子叫小叔叔)就看见我小叔叔的大伯在院中忙碌,他也是个出生不幸的人,缺了正常人的语言能力和听觉能力,但他非常聪明和勤快,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人。我这位哑巴大爷精通嫁接技术,能把杏子和桃子嫁接成非常好吃的优良果实。这种优良果实不仅是馥郁芳香,沁人心脾,还吃起来甘甜可口,味道鲜美,就像天上王母娘娘的蟠桃一样。我哑巴大爷不但是一位嫁接高人,而且还是一位烤馍好手,他烤出的馍,面色金黄,香气扑鼻,吃在口中特别酥,让人觉得这种馍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白面膜。可是,上苍不长眼睛,偏偏要把这么聪明的人变成聋哑人,真是太可恨了,太不公平了吧!

    西滩村马路两侧树渠里的白杨树,在清风中微微起舞,几只穿着黑色西装的燕子,在风中展翅滑翔,它们时上时下,起伏不定,犹如在享受飞行的乐趣及快乐。明媚的阳光从蓝天上洒下来,洒到西滩村的马路上,照得碎小的石头闪闪发亮,宛如无数的宝石铺在这条长长的路上。我骑着我的小自行车,在这条马路上奔驰。车轮碾得碎小的石头在砰砰的叫唤着,仿佛它们微小的身躯经不起这种巨大的压力。我在快乐中飞翔,我在亲密的世界里欢呼,我在长长的马路上奔驰,我好像变成一只无忧无愁的小燕子,在蓝天上快快乐乐地翱翔。同时,我想起昨天的那场车祸,我记起我从大自行车上摔下来的剧痛,顿时,我感到骑自行车的恐惧,令我的身躯不寒而栗。

    昨天,姑姑骑着我父亲那辆“咯吱咯吱”的自行车,带我去东滩里的我远堂三叔家和我光头外公家散散心,万万没想到在返回的路上出了车祸,我从自行车上摔下来,跌在沙滩上,摔得我浑身发痛,简直糟糕透了。姑姑的身躯小,又没力气,骑不住父亲的大自行车,所以控制不了车把的方向,才出了这场飞灾横祸。姑姑和我还有父亲笨重的自行车一同摔在铺满砂砾的地上,像一败涂地的残兵败将。我们摔倒后,姑姑立马爬起,把我从地上抱起来,打打我身上尘土,擦擦我脸上的泪水,之后,她用轻声而和蔼的口吻,哄着我说:“别哭,别哭……尕娘么力气,骑不住这么大的车……你这样哭着回去,你爸爸妈妈会责骂尕娘的,难道你想让尕娘被他们骂么?桐娃,你要是这么哭下去的话,尕娘再也不来看你了。”当时,我就停下哭泣,不然的话,我害怕姑姑再不来看我这个可怜的孩子了。其实,这次来高台看望我是另有其因的,她是躲避一个不喜欢的叔叔死缠烂追,才到这个地方来看我,不然她绝不会长途跋涉的看望父亲和我。因为,我姑姑和我母亲之间的关系十分恶劣,仿佛她们是冤家对头的敌人。

    姑姑低着头走在西滩村的马路上,她的双脚随意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头。因此,几块大小不一的小石子在姑姑的脚下滚动着。心情显得特别沉重的姑姑,刚刚从卫校毕业,现在不知道去那里找一个安身立命的工作,更加糟糕的是被一个不喜欢的男生追求,她简直烦透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人生本来就是困难重重,不如意的事情会接二连三地撞破人的脚丫。

    我知道姑姑现在所感到伤心的事情,不是怕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而是怕那个死缠烂追的男生再会骚扰她。父亲停下步履,转过身去,看着无精打采的姑姑,就微笑地说:“喜梅,人啊,就应该乐观点,开心点,想开点,看淡点,这样才活着有意思。你也晓得你哥哥我比你更惨,尕的时候我一放学就跑到山上帮妈背谷子去了,哪有写作业的工夫呢!唉,我上完初中后,就出门打工去了,因为,我晓得爸妈供不起我的学费。我也有理想,可是生活实在逼得我是进退两难,只好放弃我考大学的梦想,去出门打工挣点钱回来,减轻点爸妈的负担。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就到了娶媳妇的时候。在感情上,我么有你那样娇气,想找个自己喜欢的人,我只想找个普普通通的女孩过日子就行了。因此,咱爸找来个你嫂子,虽然她脾气大,但是她心肠好,是个心直口快的女人。唉,我也把她么办法,因此,才来到高台的。我晓得咱爸咱妈因为此事而恨我,恨就恨去吧,反正我已经把路走到这一步了,又有甚办法哩?”

    “爸妈不是恨你,而是怕你在这里么有无依无靠啊!”姑姑用一种极为悲凉的口吻说,“在定西好歹有个我们帮你,在这里你无亲无靠的,谁会帮助你呢?”

    父亲没有回答姑姑的话,只是脸上流露出淡淡的笑容,他把身躯转过来,又推着我跑了。父亲嘴里念着他曾经写出的七言古诗——《无缘》,听起来朗朗上口,悦耳动听,让失恋的成年男子不要为感情执着,要忘掉心中的一切情伤,用笑脸欣赏自己的孤独中的乐趣,用清淡的目光来观看世间的喜怒哀乐。

    千里姻缘一线牵,

    无缘相见不相识。

    今世婚姻前世果,

    无缘再追也白搭。

    夺得美姬难得心,

    不如放手省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