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岁月漫步 一生回顾 > 乡居的童年 (三)

乡居的童年 (三)

    父亲,哥哥与我们虽有信件往来,但毕竟在战时,且是交战双方的来往邮件,信件经常丢失。每封信如能收到的话,似乎寄出一个月以上才能收到。常常有久不通音信的情形。母亲十分担心父亲和哥哥的安全。日机轰炸重庆,曾经造成防空洞出口堵塞,憋死上万人的事件,消息传出后,母亲急得要死,一直等到收到哥哥的信才放心。

    父亲当时在皖南的“江南行署”(苏、浙、皖尚未沦陷地区的政府)任秘书长。曾经有谣言说某时“江南行署"被日军包围,父亲等人已在战争中遇难。母亲听到这一传言后,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四处打听这一消息的来源和可靠性。我们年幼,不知为母亲分忧,只知那一阵,家里一切都乱了,直到收到父亲来信才恢复正常。那段时间,母亲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祖父母回来了。母亲就询问两位老人父亲遇难的事,他们没有说话,却不停地摇手表示没有这回事。醒来认为这是一个吉兆。母亲对神鬼的事是半信半疑的,事后觉得这个梦做得很奇怪。她说当时并没有想到我们祖父母,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似乎真的是“托梦”哩。

    母亲带三个不懂事的孩子,当然很辛苦。有一个女亲戚,婚后没有孩子,看我母亲太辛苦,跟母亲商量:将妹妹周庆(那时才三、四岁)带到她家去住一段时间,再送回来。那位亲戚因自己没有,所以很喜欢小孩子。起初,母亲当然不同意,后来经不住这位亲戚的再三劝说一一“又不是要你的孩子,只是帮你带几个月而已。”最后勉强同意让她将妹妹抱走了。母亲在家却越想越不是滋味,终于改变主意,趁那位亲戚还没有走出村子,又艰难的迈着小脚,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上了那位亲戚,将妹妹“夺”了回来。这件事在我们家一直传为笑谈。

    祖父是老二,兄弟四人,一个妹妹,就是我们的老姑太太。江都土话将祖父、祖母叫“爹爹、太太”。我小时见到过大爹爹,在谢家桥开油坊(榨油工场)。只记得是一个留着长长的白胡子的老人。四爹爹早逝,我从未见过。印象深的三爹爹和姑太太,他们两人都很吝啬。说起来,他们都是地主,生活是可以过得不错的,但为了节攒财产,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听说亲戚请三爹爹吃喜酒,他会前两顿就不吃饭,等着去大吃,吃回一次酒后,总有好几天要闹肚子。自己有病硬挺着,不看病不吃药,甚至儿子有病也不找医生。三太爷(我们村上人这样称呼三爹爹)有句口头禅,叫做“是儿不死,是财不散”。(该是你的儿子不会死,该是你的钱财不会丟)。老姑太太的口头禅是:“给人吃了传四方,自己吃了落个臭茅坑”。

    母亲虽然也很节俭,但她认为小孩子要注意营养,要尽量让我们吃得好一点,比如说经常用油炒黄豆,洒上点细盐,给我们当作吃稀饭的小菜。叫三太爷看见了,他指责母亲太浪费,不会过日子。他说:“家有万担谷,不吃豆搭粥。”(江都土语:‘谷’,‘粥’谐音)母亲带我们看病,他也反对,还是那句话“是儿不死,是财不散”。母亲对他的指摘不能反驳,但也没有听从。好在我们早已分家,各过各的日子。所以认真来说,他也管不着我们。

    父亲来信中曾提出:家用如有困难,可卖去一些田产。有一次信中说“四兄在此(四兄隐指新四军),田多了也没有用。”这话我们三太爷当然是听不进去的。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府曾颁布“遗产税法”一一对上代传下的田产、房屋,国家要征收遗产税。我曾听父亲劝三太爷说:“共产党来了,你的财产要被没收不用说了,就是政府也要征遗产税了,你要想开一点,钱攒太多也没有用。”三太爷不相信,说:“我的财产怎么可能被别人要去?”后来,听说在土改中,三太爷和姑太太被“斗争”,着实吃了不少苦。他们对自己都那样刻薄,对佃户自然也不会宽厚。有“民愤”是当然的了。

    我自幼就可说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人道主义者”,或用布尔什维主义的术语来说,是一个“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者”。听母亲说,我在婴儿时期,大人因什么事打了我,我竟哭得死去活来,直至昏厥过去。因此,父母轻易不敢打我,家里的亲友都说我需要“自由发展”。父亲不大管孩子的事,很少抱孩子,也从未打过我们,即使天天在一起的母亲,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打过我了。

    在乡下,家里都养鸡,我对鸡很爱护。记得家里曾有一只老母鸡,居然跟我玩熟了,我去到它身边,它会自动蹲下来让我抱起。每逢家里宰鸡,我总会哭着不让杀,我说:“它们也有生命,会痛,为什么把它们杀掉!”因此,每次杀鸡都躲着不让我知道,可一旦鸡煨熟了,我却跟大家一样吃得很香。母亲曾问我说:“你不让杀鸡,为什么照样吃鸡肉呢?”我回答说:“我是不让你们杀鸡。现在既然已经杀了,我吃不吃它也已经死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如果对我进行“批判”的话,这也许可算作“小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虚伪性”吧。

    我们家家门口都有一块打谷用的空场,小孩子们日间都在谷场上玩耍。那时的乡下孩子,没有什么玩具,女孩子大多是玩踢踺子、跳绳、跳方格。男孩子玩打铜板,弹玻璃球。打铜板的玩法是每人用一枚铜板轮流往墙上砸,后弹出去,比较谁的铜板弹得远,弹出后再立在落地处拿起自己的铜板去打别人的铜板,看谁打得准,以定输赢。村上多少代的男孩子都是这样玩打铜板的。家家门外砖墙上都满布着被铜板砸出来的坑印即是明证。这样打铜板游戏玩到我们这一代结束,以后的孩子已没有这种铜板可玩了。除上述游戏外,有时,男、女孩子会混合玩捉迷藏、“过家”(装一家人结婚、过日子等等,类似演戏,只是没有观众)。我小时听话,不大出去玩,有时倒是母亲说:“人家小孩都在外面玩,你为什么不去?”在母亲的鼓励下我才出去。

    有一次是母亲让我出去玩的,一出门,不巧碰到两个男孩子,各从相距很远处互扔砖头玩打架,我正巧走到一个孩子身边,原本要砸他的一块砖头,却飞到了我的头上,我急忙捂着头回家,一路鲜血流淌。母亲急忙为我包扎起来,并非常后悔叫我出去玩,引出祸事来了。

    家里常常举行祭祖仪式,每当祖父母、曾祖父母的诞辰和祭日,家里都要举行祭祖活动。母亲记忆力很好,这些日子她都能记得。届时,母亲会将相关祖宗的画像挂到中堂。祖宗像是旧时的画师画的,几乎都是不变的脸型,男人花翎补服,女人凤冠霞披,都是官服,其实他们谁也不是官。画像裱成卷轴,平常是收藏起来的。在祖宗像前的香案上燃烛烧香,桌上供上酒菜。接下来大家叩头,我在姐妹之前叩头,因为我是男孩子。有时还要烧纸锭、元宝等等。每次祭祖,对我们小孩子来说,就像过节一样,因为每逢祭祖总要烧好多鱼肉好菜供奉,事后我们可以大吃一顿。姑无祖宗是否来吃到,我们得了实惠却是真的。

    不知逢什么日子,偶尔也请和尚来家里念经。大姐姐去世后,也为她请和尚来家念过经。

    过年是我们一年中最兴奋的时候。早早的我们就和母亲计算着、盼望着年关快快到来。

    年前,大人有很多事情要做:家里上上下下要清扫干净,要给我们小孩子每人做一套新衣服,新的棉袄、棉裤、棉鞋等等。还要请人做豆腐。虽然我们家没有养猪,可也得买一头猪请人杀了,要腌火腿、咸肉、咸鱼、风鸡,还要蒸很多馒头、包子,炒很多花生、蚕豆。我家人口并不多,年前预备下那么多吃食,不知是怎样消耗掉的。好在家乡冬天很冷,食品一时是坏不了的。

    真正过年似乎是从腊月廿四开始。这天白天,我们要做些米饭,烧点青菜豆腐洒在外面喂麻雀,叫做“喂雀子饭”,意思是冬天天寒地冻,人们要欢欢喜喜过年了,而麻雀却没有什么可吃的,所以要喂喂它们,那时还没有“生态平衡”、“保护野生动物”等等观念。也许是出自人们先天的怜悯之心吧。我们早就在“保护野生动物”了哩!

    这天晚上还要“送灶”,家家锅台上都供奉着“灶王爷”,灶王爷似乎是奉玉皇大帝之命派驻到各家,以了解和监督人们行为的。每逢腊月廿四,灶王爷要回天上禀报下界人民的善恶,所以这一天我们要“送灶”。“送灶”仪式很简单,准备一小碗红豆饭,一小碟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稻草,并点香烛供奉。红豆饭是请灶王爷吃的,稻草是马料,供灶王爷的乘骑的饲料。此外,在灶台上换上一副新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从廿八、廿九开始,母亲一一有时还有一名女佣帮忙一一就开始要烧好多菜。母亲做扬州菜是很拿手的,到过我们家的客人都满口赞赏母亲做的“狮子头”等扬州菜。

    除夕下午,家家都用石灰水在大门口谷场上浇出很多预示吉运的图画来,无非是大鱼、胖娃娃、元宝之类。我喜欢画画,年纪稍长以后,年年谷场上的图画都是我来包办的。此外,家里里里外外每道门上都要贴上新对联、门神、福字等等。对联的内容年年都差不多,如“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知足常乐”、“能忍自安”等等。

    卅晚的年夜饭是最令人兴奋的。我们虽然已经分家,但每年吃年夜饭还是和二叔家合在一起“团圆”的。年夜饭的菜肴可说很丰盛,无非是鱼、肉、鸡、菜蔬等等,也没有什么山珍海味。差不多是所有中国人的规矩,卅晚的鱼是不能动筷子的,要完整的留下,“余”到明年,取“年年有余”的吉兆,我们家当然也不例外。吃完年夜饭,会拿出一、二只桔子来,剥开后,大家分食,每人只能分到一、二片,似乎我们全年只吃到这一次桔子。乡下没有外来的水果卖,这一、二只桔子还是二叔进城买来的。平时只能吃到本乡产的水果,如桃、杏、李、石榴、柿子、西瓜、香瓜等等,香蕉也是我在乡下时从未吃过的。当然,卅晚和初一要放很多鞭炮。

    年初一黎明前,母亲早早就叫醒我,为我穿上新衣服。我们两人打着灯笼,灯笼上有着“爱莲堂”三个红字。一一“爱莲堂”是周家的标志。家乡的冬天是很冷的,天尚未明,我们冒着寒冬的朔风,去村东的土地庙烧香、叩头。等我们烧香回来,姐姐妹妹仍在热被窝里憨睡未起。一一因为她们是女孩子,不必去烧香,可以在家睡懒觉。

    大年初一,有亲戚、本家会来拜年,凡来拜年的客人,每人给他奉上一盅红枣茶一一汤内有四、五只红枣,小孩子外加花生蚕豆,也许还要给点压岁钱。至于母亲给我们的压岁钱则在卅晚临睡前就用红纸包好,塞到我们枕头下面了。母亲也带我们到同村的长辈家拜年,长辈家好像也不用我们叩头。小时,只记得给神仙、祖宗叩头,已不用给活人叩头了。一一可说时代进步了。到人家拜年所得待遇也是枣子茶,花生蚕豆、压岁钱之类。

    乡下规矩:从年初一至初五,家里扫地的垃圾只能堆在门后,要等过了初五才能清理倒出去,为的是不要将财气扫出去。

    俗例初二是出嫁了的女儿回娘家的日子,回娘家的似乎限于新婚的年轻媳妇。我姑母已不算年轻了,从未见她年初二回我们家来过,母亲也不年轻了,何况娘家没有什么人,所以更不用在初二回娘家了。

    初三、初四似乎要祭祀祖先,仪式与祖宗生辰、忌日相同,不同的是母亲比较省事,过年反正已做下很多菜,不必为准备祭品忙碌了。

    初五接财神,与祭祖类似的仪式,燃烛烧香,供奉祭品及叩头。不同的是中堂的祖宗像改为财神爷的像。

    正月十五上灯,母亲要请人为我们每个孩子扎一只灯,多为兔子灯。扎在身体前后的马灯,青蛙灯,孙悟空灯之类。有手提的,有举在手上的,有装上轮子在地下拖着走的。除各家小孩子玩的灯以外,村里似乎还有一些供公众观赏的灯。这种灯会规模很小,灯也简单,粗糙,与我后来所见城市里的灯会当然不可同日而语。至于村里的小小灯会由谁人发起,经费何来,小孩子就不得而知了。

    从头年底至灯节结束都算过年,这其中村中充满吉庆气氛,常常有舞龙灯,踩高跷,舞旱船等活动。几乎每天都有人会上门“跳加官”,“舞狮子”,“唱莲花落”等,每来一次都要给钱或馒头等食物。

    虽然到处都贴有“童言无忌”的红字条,大人还是关照小孩子不好乱讲话,图吉利,并要特别注意不要打破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