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岁月漫步 一生回顾 > 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四)

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四)

    我的一位堂叔周思德,他高中毕业当一名小学教师,抗战期间在乡下参加了新四军,后来成了一名大干部,官升至江苏省的厅长,中级法院院长,连云港市市长等职。他的一名亲哥哥周竹平,抗战期间,因吸鸦片烟被新四军枪决,时其弟已任新四军干部。几十年后,听二婶说:哥哥是被弟弟捉去枪毙了。二婶说话一贯水份很大,故难以确定是否事实,但按共产党过去的规矩,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1945年(民国三十四年)二月初,我十一岁(虚岁十二),阴历年刚过。母亲带着我们三个孩子,离开老家。我们出走得很神秘,除二叔家外,谁也不知道,且是清晨出发,也许当时多虑,实际上,未必会有人阻止我们出走。在此之前父亲来信并派人接我们去他那里。

    我们乘独轮车由焦家荡至宜陵,在薛光祖先生家停了一天,还是乘独轮车去扬州。从宜陵至扬州走的是公路,路上开过几辆汽车,这是我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汽车。但一见似曾相识,许是儿时所见印象还留在潜意识中吧。到扬州后,住在父亲一位朋友袁姓人家。第一次进城,觉得扬州十分繁华热闹。袁家房子有一个小阁楼,有座木楼梯上下,我在乡下从未见过上下楼这回事,所以十分新奇,每天总要上下爬几回。大人将我们送去扬州城北小学读了一个多月的书,我读五年级,姐姐周敏六年级,妹妹周庆三年级。这一个月的书读得印象不深,只记得两件事:沦陷区小学已学日文,而我在新四军办的学校是没有日语课的。这一个月的日文课就只好瞎混混了。还有一件事,我是乡下来的,口音和城里孩子不一样,所以同学瞧不起我,说我乡下佬,还念叨一首童谣取笑我,至今未忘,是:“乡下佬,背稻草,背到大河边,歇下来吃袋烟,屁股烧掉了大半边。”

    在扬州只住了一个多月。当年三月初的一个清晨,母亲和我们一起上了从扬州开往南京的轮船。第一次看到和乘坐轮船,我们三个孩子都非常兴奋。那艘船条件很差,既无餐厅,亦无厕所。我们在船上吃了一天亲友送的蛋糕,没有厕所对男孩子来说倒也无所谓,运河、长江随时可当我的厕所,只苦了母亲和两个姐妹,她们在船上一天未敢喝一口水。

    父亲派了一位宗先生接我们,从扬州上船开始即和我们同行。

    轮船于当天晚上抵南京下关码头,出码头时有日本兵把守闸口,所有旅客需男女分开从两个闸口排队出闸。男女分开大概是为了便于搜身,实际上,似乎我们均未被搜身。男女两队都静静的排队,徐徐前行,依次出闸,真可谓秩序井然。反观我们中国人自己管理的车、船进出口,因无人弹压,往往是大呼小叫,前推后搡,混乱不堪。这就是俗话所谓:“人怕狠,鬼怕恶”吧。

    出了码头,我们雇了一部套着高头大马的马车,“的的,嗒嗒”地赶到一所旅馆住下。

    南京是我所到的第一座大城市。我十分惊讶于南京的马路之宽阔。十多年后,当我再次到南京,便觉马路窄多了。宗先生带我上街为我买了一双皮鞋,为了可穿长久些,买了一双大号的,当时穿着很松,但这毕竟是我所穿的第一双皮鞋。我们在街上时,突然响起了空袭警报,看来拉警报是常有的事,行人都没有躲避。我们就站在大街上,看到了远处一架美国飞机在向地面扫射。

    南京伪政府一名官员(父亲朋友)石盛渊先生请我们吃过一顿饭,是在饭店里请的。石先生乘小轿车来旅舍并接我们去饭店,这是我第一次乘小轿车。轿车在路口遇红灯停下时,外面有好几个叫花子向车内乞讨。石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伍仟元的储备券(伪币),毫不犹豫地就送出了窗外。当时虽然通货膨胀,大饼已卖到20元一块,但伍仟元仍是一张大票。

    在南京时,有一天我们都上街去了,留下姐姐一人在旅馆内,遇上警察来旅馆检查,看到一个小孩子在房内,就盘问她住地、父母姓名等等,她一一作答,但当问及父亲名字时则拒不回答,害怕说出父亲名字惹来麻烦。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竟说不出父亲名字,警察不放松,继续盘问,直到我们都回到旅馆,才为她解了围。他们说:“现在有很多拐卖人口的,这孩子总说不出自己父亲名字,叫我们不得不怀疑。……”

    因当时通往安徽的江南铁路南段已遭破坏,我们从南京乘火车南下只可抵达当涂。这是我第一次乘火车,车很拥挤,人只好挤站在车上。好在路程短,只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以后的旅行路线是曲折的,有时乘汽车,有时乘民船,有时乘轿子,滑杆或人力车。沿途所经均为小镇或小县城。住的也都是小旅馆,那时旅馆臭虫很多,我对臭虫又特别敏感,被咬处会鼓起一个个包,奇痒无比,不得不使劲抓挠,直至皮破血出。一一至今我臂膀上还有那时抓破结痂留下的伤痕。小旅馆还有一种很厉害的小动物一一虱子。时当春节,我们都穿着毛衣毛裤,这些白白胖胖的小东西钻在毛衣内,捉不尽,掐不完,一直到旅行结束后,我们全部洗澡换衣服,将毛衣毛裤全放在锅里煮沸,才算根绝了。被虱子咬了,当然也很痒,但不会皮肤鼓起包来。所以对我来说虱子较臭虫似容易忍受。但从另一方面说,臭虫是“打游击”的,咬了就跑,熄了灯才出来,灯一亮,就不见影了。所以轻易见不到他们。而虱子像猪一样,吃了就钻在衣服里稳稳地睡大觉,一脱下衣服可以捉到一只一只白白胖胖的东西,令人恶心。从这一点来说,虱子给人较大的是心理上的压力。

    在老家时,日本鬼子一来,我们就先行逃走。到了扬州、南京,经常看到日本兵。但从未与他们交谈和接近过。这次旅行中,有一次我们和一队日本兵同乘一船,一位日本小军官还给了我们几块糖,并和我们攀谈了一会儿,他不会讲中国话,但会写中国字。船家是中国人,当时是逆水行舟,船家为了自己省点力气,早点到达,就跟那位小军官说要找几个人拉纤才能准时到达。于是那军官下令几个士兵上岸去抓几个路人拉纤,几名日本兵上岸立即抓了好几名路过的中国人给拉纤。这些人只好认晦气,直到拉纤到达目的地才能回家,他们实际上是为船家服无偿劳动役。难怪有人说:汉奸比鬼子还坏。

    我们家乡地处平原,在村前可以看到江南的两座山。但那只是两个模糊的山影。自幼只在图画上看到过山,所以对山一直存着美妙的憧憬。这次旅行,一到了安徽省,到处是山。一开始很兴奋,但见得多了,每天都是行山路,也就习以为常了。

    那时中日战争许多地方实际处于休战状态。所以我们通过前线似乎并不很紧张。我也不知道到底在哪里算是出了沦陷区的。只记得到了安徽的宣城县,看到街上贴有“蒋主席万岁”、“抗战必胜建国必成”等标语,这明白告诉我们,已经出了沦陷区,到了中国政府控制的地方了。从宣城经绩溪到徽州似乎途行一、两天,其中曾有一位父亲的朋友一一师长请我们吃饭,后来听说他在“皖南事变"中阵亡了。

    我们这次旅行,途经三省:江苏、浙江、安徽,历时二十多天。那时候人外出机会较少,此后很久,母亲还经常向人提起我们走了三个省。尚在沦陷区时,曾有人建议母亲带点鸦片烟到后方去,可以赚大钱。因当时沦陷区不禁毒,可以自由抽大烟,而在中国管区内则是禁毒的。非法买卖鸦片,自然就昂贵了。母亲拒绝了这一贩毒的提议。她说:“这可不行,如果让他爸爸知道我们贩卖大烟,这还得了!”不过我想当年做这种买卖的一定有很多人,仗着官员身份,可免于检查而贩毒的,一定也大有人在。

    到徽州,见到了父亲。当时家里聚了很多人,我竟然不知其中谁是父亲。晚上我私下问母亲才知道。

    刚到徽州时,我们住在歙县西门外西干山上的一幢洋房内,这幢房子好像是“江南行署”的什么机关。因为有好些办公人员,门口还有士兵站岗。后来那幢房子让给了美军的一个什么机构,我们搬到了山下河边的河西街9号。

    到徽州不久,我们就进了“歙县国民小学”读书。这似乎是徽州城唯一的一所完全小学,学校远在东门外。我们每天清晨从西干山上下山,沿着河边北行至一座大石桥,过桥进入徽州西门,贯穿城区,出东门,才到我们的学校。这一路程似有七、八里之遥,所以我们中午不回家,直至晚上放学才从原路返回。中午,有一名女佣给我们将午饭送到学校。在那所小学,我仍读五年级,姐姐六年级,妹妹三年级。我们小学生也都算是“童子军”,记得还常要值班在东门城门口站岗。

    在这所学校只读了大约两个月,就因病休学了。学校生活印象已很模糊,只记得校长的尊大人过世,我们全校放假一天,全体师生为校长父亲送葬。排着长长的队伍,学校自己的军乐队前导,倒也十分威风。小学校长地位不高,没有多少人来吊丧,也就只得拉出我们这些小“罗卜头”来壮声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