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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五)

    自从六岁时生了一场死里逃生的重病以后,我就经常生病。到徽州不久,我又病了。大人送我到城里一家私人医院诊治,是一名西医,用听筒给我胸部听了一阵,就确定我有肺结核。现在医院给病人做X光检验,有时尚且不能确珍,可那位医生只用听筒就确诊了,不知逞是他医术高明还是自信心强。医生当即给我开了药,隔一天要去打一针,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一次打针。当医生拿出煮好的针头、药水等物时,我竟被吓哭了。医生提出要我好好休息,加强营养,要吃鱼肝油,生吃蕃茄并说蕃茄营养丰富,一只可顶三只鸡蛋云云。

    肺结核俗称痨病,是很吓人的。母亲听了当然十分着急。以后我就休学在家,隔一天就给我做一只清蒸子鸡。每天都要吃几只生蕃茄,将蕃茄用开水烫一烫,即剥皮而食。蕃茄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初尝的人往往会觉得它既不是蔬菜又不是水果,味道也很怪。好在我的味觉适应能力很强,因之对之一见如故。很多人吃鱼肝油会恶心,难以下咽,而我虽初尝,即觉很可口。

    在徽州,我们是住在机关里,有厨师做饭,每天有很多人一起吃饭。表哥刘适存在屯溪读初中,暑假中也到我们这里来了。姑父就这一个儿子,当然十分疼爱,将他带在身边,而姑母与两个女儿都仍留在乡下。据说表哥在学校是有名的大少爷,同学常要他请客吃饭,学习成绩很差,常被校方要其留级,结果总是由父亲给校长写信,讲人情,才能勉强升级。那年暑假来徽州,已初中毕业,有人对父亲说:“适存初中毕业还写不出英文的二十六个字母,父亲不信,当真考了一下,结果二十六个字母还算写出来了,只是大小写字母掺杂,不很规矩罢了。还考过算数四则运算题,他不会做的,我这小学生却会做。

    妹妹周庆,那时才9岁,有一天在一位姓顾的科长的办公桌前将“顾科长”写成了“顾料长”,大家传为笑谈。

    刚到徽州时,我们曾将在乡下时新四军的歌曲唱给父亲他们听,其中有:“国民党,住在大后方,大吃大喝嫖女人,坐汽车来住洋房……”父亲的朋友听了说:“这唱得一点不错……”我们当即吃了一惊。在乡下时,我们和许多人都将大后方的“中央军”看得很理想,来到这“小后方”后,所见的不理想的事情越来越多。当时皖南属国民党第三战区,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我们所看到的“中央军”士兵非但够不上“威武雄壮”,简直如面黄肌瘦,萎靡不振的饥民一般,只是多穿了一身军服而已,特别是为抗战献出了半条命的那些伤兵们看着十分可怜,居然有在夏日下拣人家吃剩的西瓜皮去啃的。听说当时军内贪污、克扣军饷严重,甚至有虚报名额吃空头的。母亲说:“用这样的兵,怎么去打日本人?”说老实话,这可说是我们所见过的最糟糕的军队了。日本兵不用说,即使新四军,当时虽然条件差,装备不足,但总是吃得饱,穿得暖,精神饱满的,可以说,抗战中已可见到国民党在日后内战中败北的征兆。

    我家随机关搬到山下河西街九号,门前即是一条通往屯溪的公路,公路以东为一条大河。这河位于新安江的上游,水流很急,河水清澈见底。通往屯溪的公路车辆很少,每开来一次班车,我就跑到门口去看汽车。

    战时缺少汽油,每当发动汽车,就要生起木炭炉子来,似乎用以产生煤气,但究竟为什么,我至今也不清楚?

    那时山区土匪猖獗。屯溪有一个机关有一次派人来徽州我们这里领薪水,这人带了很多钱回去,在山中被人“背了死狗”。——从后面套上绳子勒死了,几天后才发现他的尸体,钞票当然全被抢了。

    我们住处可说就在黄山脚下,向北即可见到远远的山峰。父亲去过黄山,母亲小脚,独自哪里也去不了,所以我们虽在徽州半年,却没有去过黄山。

    抗战胜利那一天,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的。一天下午,突然全城到处响起了爆竹声。父亲打发一个人到街上问问是什么事情,那人出去不久就跑步赶了回来,一路兴奋地高喊着:“胜利了,日本投降了!”这时,我们全家和全机关都沸腾起来了。父亲问:今天是几号?有人答说:“八月十日”,父亲说:“八月十日,这个日子好记。”以后得知,日本政府是在八月十日提出可以在“保留天皇统治日本的大权”的“谅解”下接受《波茨坦公告》的,日本真正宣告投降,是八月十五日。

    几天前,美国在广岛和长崎各扔了一颗原子弹,接着,苏联对日宣战,出兵东北,日本投降已成定局。但即使如此,对日本投降,大家还是十分激动。那几天报载有几个美国人因兴奋过度而死亡,真的“乐死了”。

    当大家正在兴奋地谈论胜利后的打算时,我插了一句说:“现在日本投降了,'抗战必胜!'的口号要改成'抗战已胜'了”。果然,此后那个“抗战必胜,建国必成”的口号就改成了“抗战已胜,建国必成”。

    胜利不久,父亲就先我们回江苏省了。他先到苏州,后至镇江,还在国民党江苏省党部和省政府任职,似乎还曾经是当时《苏州日报》的董事长。

    九月中,除父亲外,我们全家乘民船离开徽州。同行的有父亲的老友李静、姑父刘仁涛、表兄刘适存等人。这艘船是从屯溪开来的,在我们上船以前已有好多从屯溪上船的乘客,多为上海人,也是胜利后返乡的。这些人男男女女,一路上打情骂俏,煞是热闹。船是人力驾驭的,却很大,有一排排双层床铺,晚上可以睡觉。我们从新安江顺流而下。那时的新安江,水流湍急,到处是险滩暗礁,一路上船家都十分紧张地把持航向。行到一处险滩,船家妇人伤心地嚎哭起来,原来他曾有一个儿子,就在这里落水被水流冲得无影无踪。

    船行一周,进入钱塘江,见到钢桁挂在水中的破坏了的钱塘江大桥。这座由茅以升先生设计建造的桥梁,建成不久,抗战爆发,为阻止敌人南下,而将其破坏。

    在杭州上岸后住了三、四天,并到西湖边逛了半天。小孩子对湖光山色没有什么深刻印象,但记得有一座骑在马上很威风的陈英士铜像。“解放”后这座铜像已被拆除了。其实陈英士早年被袁世凯暗杀,与共产党可说并无瓜葛,不知为什么会恨陈英士,大概也是因受蒋介石、陈果夫、陈立夫等亲属社会关系的株连吧!

    在西湖边,看到几位游人口中含着棒冰,表哥说:“看,那几个人在啃胡萝卜。”带我们的一位大人说:“不要乱说,叫人家笑话,人家是在吃棒冰。”棒冰的黄颜色使表哥误以为是胡萝卜,但主要是我们从来未见过棒冰,不但乡下没有,当时的徽州也没有。

    从杭州乘火车去上海,那天火车拥挤不堪,车厢上也坐满人,车站秩序混乱。母亲带着三个孩子,在人群中拼命挤上火车,一不小心,周庆被挤得跌倒了,在水泥地上撞掉了一只门牙,当时血流如注,大哭不止,好在年纪还小,不久又长上新牙。

    刚到上海时,住在环龙路一号张正邦先生家。张先生是高邮人,家里除太太外,有两子一女。以后又搬到福照路(现延安中路)四明村居住。我们进入私立民智中小学读书,姐姐读初一,我读小学六年级,妹妹四年级。学校就在同一条马路上,离家很近。那时上海小学三年级就开英文课,我们以前都没有学过,当然跟不上。在扬州时,同学嘲笑我是“乡下佬”,到了上海,则不管你是城里还是乡下人,一句“江北佬”全包括了。在上海读书,还有一个困难,是不懂上海话。那时老师学生均讲方言,有一次,放学前,老师要学生回去要做好作业,“弗要白相”,我就不懂是什么意思,还以为老师让我们回家要跟父母讲话,不要“不响”哩!

    初到上海时,真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般,什么都是新鲜的。站到高楼上一看,上海城一眼看不到头,似乎到处都是高楼大厦。第一次看到抽水马桶,不知怎样用,开始还以为便后要用脸盆接水倒入马桶去冲,后来人家告诉我只要扳一下扳手就好了,我试着扳了一下,不料将扳手扳回以后,水还在继续冲。我以为把东西弄坏了,急忙喊来了姐、妹,她们说:没有关系,等一下就好了。果然,水箱内水冲完了就停止了。

    有一次有位亲戚带我上街买东西,出门后带我上了公共汽车,我以为要到上海以外什么地方去。下车一看居然还是上海,这才知道在市内往来还有公共汽车可以乘。

    第一次看电影也是在上海。那是一部国产黑白片,故事情节至今仍然记得,片名忘了。说的是一名年青寡妇带一个儿子,生活很苦,儿子读书很用功,老师很喜欢这学生,常给他们家周济、帮助。这却引来了闲言闲语,说老师与寡妇关系暧昧,风声传到儿子耳中,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寡妇失去爱子,眼睛也急瞎了。十八年后,孩子长大了,在南洋发了财,才回到上海,母子团聚,并见到了已成老人的老师,不胜唏嘘。这电影看得我泪流满面。我天性这样,往好说是善良,往坏说是懦弱,或是有妇人气。——老婆说是:“阎王爷多给你安了一根把儿。”——小说、电影、戏剧很容易叫我落泪。

    第一次喝咖啡,在咖啡厅又第一次看到跳交际舞,男男女女抱在一起跳舞,对我们来说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我们在四明村住房的原住户与我家熟识,他们搬走时给我们留下了一台收音机,这对我们来说又是一件新鲜东西,以前从未见识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