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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 (六)

    在上海住了三个多月,一九四五年底或一九四六年初,父亲来上海接我们去镇江。在去镇江的火车上发生这样一件事:车上挤,乘客大多站着,父亲发现一个空位就让母亲坐下了。——母亲小脚,不能久站。不久,来了一个人,说这座位是他的,父亲不同意让给他。这人竟威胁说:“我是办接收的××长,……”父亲不喜欢在公共场合炫耀自己的官职,没有搭理他。如果同样也说出自己是谁的话,那人一定会换出另一付面孔的。

    到镇江后,我们住在江边中华路太保巷17号,房主曹保安,敌伪时代的镇江商会会长。他怕人家将他按汉奸治罪,所以找人请我父亲住到他家,以作保护伞。曹老先生当年已五、六十岁,原配夫人已去世,跟他同住的是一位出自妓院的小老婆。老先生好像是四子一女,儿子除老四之外均已结婚。几个儿子也跟后街妓院很有来往,老大的小老婆亦出自妓院。那时国民党军队的伤兵经常闹事,也到妓院去闹,又不给钱,堂子惹不起,只好将“姑娘”藏起来,因此,常会有一些“姑娘”躲到他们家来。

    他们家房子正房两进,厢房四、五间,前进正房和厢房为房主自住,我们家住后进正房,从旁门出入。

    一九四六年(民国卅五年)的春节,是我记事以来,和父亲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怎样过的已全不记得了,大概因为城里过年没有在乡下那样隆重的关系,加上当时家里尚有一名厨师,母亲也不必像在乡下那么忙,因此印象也就淡薄了。

    寒假后,姐姐进了镇江县立中学读初一,我和妹妹进入薛家巷小学(时名太和镇中心国民学校),我读六年级,妹妹四年级。

    我在班上成绩还可以,加上听话,不淘气,故被选为保长(级长)。级任老师教国文,这位老师曾因“偷电”被供电局切断电线,要罚款,老师要我请父亲为他写封信说人情。我给父亲说了,父亲不同意写,还是母亲为我说情,说不写他在先生面前不好交代,父亲才勉强写了张条子让我带给老师。结果事情一定解决了,因为以后老师再未提起此事。

    那时老师可以体罚学生,一般都是用戒尺打手心。我因听话,守规矩,所以从未挨打。只有一次,老师不在,课堂闹得太厉害,老师生气了,回到教室给每个人都打了手心。事后我伤心得哭了,觉得太委屈,结果好多同样被打的同学都来安慰我。有一次老师课堂提问我,我回答不上来,身边同学小声告诉我,我因不是自己想起来的,认为不应该照答,否则就是作弊。事后同学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为什么不回答老师?”我说:“你告诉的,又不是我想起来的,怎么可以回答?”同学们笑我真傻。从这件事可见我是怎样的“规矩”了。

    战后,从美国运来一些救济物资。当时各机关有抓阄分衣物的,我们小学生也得了点好处。有一天放学前,老师吩咐明天起,每人带一只茶杯来喝牛奶。当即有很多学生议论说:“牛奶是什么滋味?还没有喝过哩!”可见一般的生活水准之低。第二天开始,果然我们每天一杯牛奶,大概是用克宁奶粉调制的。

    镇江的中小学,虽然男女同校,但男生女生相互不说话,并没有人不让我们相互说话,这风气不知是怎样形成的。直到四十多年后,我二女儿在镇江初中读书,我问起她,才知初中学生男女生还是互不讲话,这也可算是一种“传统”了。在其他地方,如上海、南汇等地,则从无这一“传统”,不知何以故。

    一般情况下,我既听话,又规矩,但来了脾气也很犟,甚至不可理喻。还是在乡下时,一次我回家,找不到母亲。后来母亲从邻居家回来了,我责怪母亲不带我到邻居家玩去,母亲说:“你要去,我再带你去就是了。”我说:“不行,那样的话,你去了两次,我才去了一次。”母亲说:“那你自己去一次就是了。”我说:“你不带我去不行。”真叫母亲哭笑不得。

    一次晚上,放学回家,家里人都不在。原来是有人请我们全家吃饭,父母、姐妹先去了,临走时吩咐说等我放学后送我去。女佣开玩笑骗我说:“他们都去吃饭了,不带你去。”我一听火冒三丈,放下书包就跑出去了,在江边街上乱走。女佣怕出事,在后面紧紧跟着,并告诉我说:“刚才是跟你开玩笑的,你爸妈叫我们马上送你去饭馆。”我因已闹得这样,不好下台阶,就这样继续在街上转了一个晚上,气得晚饭也没有吃。在上海时,也有过一次类似的事情。

    在薛家巷小学,曾参加一次要求苏联军队撤出东北的游行。这是官方组织的,类似“解放”后的各种游行活动,我们全校小学生列队跟着跑,跟着喊口号就是了。

    四六年春假,学校组织我们去南郊远足,步行回来,走了一天。那时“竹林寺”大殿还在,印象中的庙宇很宏大。现在正殿虽已拆了,但基址仍在,怎么说也只是一座小庙而已。

    在薛家巷小学应是我念小学的最后一学期。可一学期没有读完,我又病了,又休学了,我终于未能获得小学毕业证书。病中,母亲带我去江苏省立医院,即现在的镇江江滨医院诊治,照了X光,仍诊断为肺结核,需休息治疗,我就这样休学了两年。休学期间,父亲曾教过我一段时间的初中英文,用的是当时通行的“初中活用英文读本”。父亲早上上班前教我一两小时,他出门后我自己背生字,读课文,父亲只管教,从来没有考过我。

    休学在家,除了上医院、吃药、打针以外,闲暇时间很多,我又不喜欢运动,就开始读小说了。在这以前,我除了偶尔看些童话书外,很少阅读什么课外书籍,对国文和文艺也不感兴趣。我开始读小说,除了因有空闲时间以外,也是受姐姐周敏的影响,她读了很多小说,在班上作文成绩很突出,经常和我们谈论文艺作品。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老气横秋地躺在藤椅上,藤椅扶手孔内放着一杯茶,就这样一读就是半天。第一部使我废寝忘食的小说是《三国演义》,我也像多数读者一样,站在蜀汉一边,痛恨曹操,对诸葛亮佩服得五体投地。读到关云长遇害时,伤心痛哭。接着又读《水浒传》、《东周列国志》,此外是翻译的外国小说,对五四后的中国作家,那时我最佩服的是巴金。巴金的名著《家》、《春》、《秋》和其他一些作品我都读过。

    从此,我养成了读小说的习惯和爱好。早晚钻在被窝里也捧着一本小说,这可说是我半辈子的习惯,直到五十多岁后,因眼睛老花,躺着戴眼镜不便,才改为靠在床上阅读。读小说对我影响很大,首先是提高了国文程度和写作能力,同时使我开拓了眼界,了解了世界上许多事情,这些事情在课堂上是学不到的。

    一九四六年,大哥回到镇江,这是我们家的一件大事。他在重庆读武汉大学,未毕业就进入社会,他是离开“远征军”,从越南回来的。他比我大十四岁,抗战中走了很多地方,有很多不平凡的经历,当时是我们心中的偶像。大哥回来不久,就去上海和南汇工作,在王艮仲先生办的“中国建设服务社”和周浦中学工作。一九四七年初,他曾带我去上海,在他们机关宿舍住了半个月。

    休学期间,曾跟人去过金山、焦山、北固山。这几处名胜的光景和现在差不多,当然没有现在这么多的游客。各山寺庙都有自己的宝物,如金山寺的苏东坡玉带、诸葛亮的铜鼓等。那时的焦山还向人展示“龙蛋”,据说实际是鸵鸟蛋。当时省主席王懋功父亲去世,在金山寺举行祭奠活动,父亲也带我去了。回来后,母亲问我金山好不好玩,我回答说:“不谈了,爸爸在那里跟老和尚谈了一天,哪儿也没有去,无聊透了。”

    父亲偶尔也带我去参加一些社交活动,经常去宴春酒楼和父亲的朋友吃早点。镇江、扬州社会交往经常是请吃早茶,在扬州最有名的是“富春”的包子,而镇江则是“宴春”的肴肉面和小笼包子。我也常去伯先公园。那几年我差不多每年都要生几次疟疾,犯了这种病会隔一天来一次寒热,寒热过后又没有事了,直至下次再来寒热。对付这种病,除了服食奎宁药丸以外,也用“躲摆子”的办法。——在发病前一小时,到外面去活动,一直持续到发寒热的时间过去。那时,我就是用到伯先公园去爬山来“躲摆子”的。有几次也居然真的“躲”掉了“摆子”。疟疾病俗称“打摆子”。

    父亲曾带我去扬州私立平民中学参加校庆活动,父亲是“平中”的董事长,校长则是父亲的同学和老朋友李静(競如)先生。父亲回镇江后,我留在李静家住了二十多天,他们家就住在“平中”校园内,养了一条很大的狼狗,是日本人留下的。

    那时,我饲养过好几种小动物。养得时间最长的是猫,猫和我感情很深,差不多每晚上都是钻在我被窝里睡觉的。我也养过狗——一个哈巴狗,每当我出门,它会送我很远,而我一回来它会跟前跟后,摇头摆尾,欢欣不置,甚至扑到身上,在我脸上舔一口。但它也有令我讨厌之处。虽然每天给它喂得很好,饭里总要拌点肉给它吃,即使如此,它仍视大便为美味,一见小孩子拉在地上的屎就去吃,怎样打它也不能禁止——真所谓“是狗改不了吃屎”。

    我还向人家要来两只小白兔养着,后来被自家养的猫咬死了。原来兔子很娇弱,只要被咬破了点皮,出了点血,就活不成了。

    最有趣的是我一段养老鼠的经历。一次我看到亲戚家养了好多小白鼠,小白鼠关在一只大木盒内,木盒前是一块玻璃活门,可以看到里面的一切。木盒内分上、下两层,有小楼梯连通,楼上是老鼠的卧室,楼下是饭厅和游戏室。游戏室内装了几只铁皮做的转盘,老鼠会爬得转盘团团转。只见那些小白鼠上上、下下,有的在吃东西,有的在爬转盘,有的在嬉戏打闹,十分有趣。我当即提出,请人家送我两只玩玩,心里很怕人家不答应,好在对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于是我请木匠做了一只同样的木盒子,要来了两只小白鼠。一开始当然十分高兴,连父母也会来看看我的小白鼠,觉得很有趣。后来事情就有点麻烦了。木盒子要经常冲洗干净,否则一两天就会臭不可闻。而每次冲洗前,都要将老鼠一只只提出来,关在一个安全地方,待将盒子里里外外冲洗干净后再请它们回去。后来生了小老鼠了,每次冲洗也得用手将这些只会滚来滚去的小肉蛋子托来托去。只有我习惯了可以做这事,姐姐和妹妹们是不敢的。老鼠繁殖得很快,不久,小老鼠生得越来越多,盒子也装不下了。这时我就希望有人要去我几只老鼠,我见人就问要不要,可谁也不要。这时,有人给我出主意——拿几只老鼠出来喂猫。——这是一个很简单的解决办法,但我始终不忍心这样做。后来总算有人要我的白老鼠,真是谢天谢地,我连盒子一起送给了他。这人也许很高兴,一下得了好多,而且连盒子也有了。也许他只是骗我,拿去通统喂猫,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