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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解放”初的日子里 (九)

    “镇压反革命”运动是惊心动魄的。

    上海快“解放”时,在国民党中下层人士中,弥漫着一种乐观气氛,认为共产党来了,不会为难旧人员,共产党现在是“宽大为怀”。“解放”之初,情况似乎确实如此,参加过“反动党团”的,只要登记了,向组织“交代”清楚了,就没有事了。但好景不长,不到一年功夫,随着朝鲜战争的爆发,当政者突然收紧了“缰绳”。报纸开始批判“下面的偏差”,即“宽大无边”,到处在抓人,大规模的处决。“人民日报”有一篇社论的标题就是“要大张旗鼓地镇压反革命”。所谓“反革命”主要是指原国民党政府的党、政、军人员,也包括黑社会的帮派人物及一些不被认可的宗教组织和宗教界人士,如“一贯道”、“圣母军”均被取缔,天主教主教龚品梅等被捕判刑。

    在“镇反”的高潮时期,上海的《解放日报》经常登载被枪决的“反革命份子”名单,一次的名单就有上百名乃至几百名。周浦是一个小镇,每次“公审大会”都在我们中学操场旁的一个空场举行。所谓“公审”就是宣判,没有上诉。判处死刑的宣布后立即枪决,就在那个空场执行。这样的“公审大会”经常举行,学生都去参加,所以我们经常看到枪毙人,最多的一次杀了廾多人。周浦第一个被枪毙的“反革命”叫王伯祥,这人好像民愤很大,枪毙后还有人去打尸体的耳光以泄愤。后来枪毙的人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有一次居然有一位老妇人带了碗去装死人的脑浆,说是回家治病。

    我们学校也有几位老师被抓了,其中有一位老师蒋春槐先生,他原名蒋植春,苏北淮阴人,在镇江时曾是我家的常客,他曾说过他老婆是被八路军活埋的,但没有说过他有没有活埋过八路军。他虽改了名字,但一到学校我就认出他来了。我问他是不是蒋植春先生,他吃了一惊,有点紧张地问我是谁,我说了以后,他曾去我家拜访过一次。不久,他被捕,宣布他是一名“血债累累的反革命份子”,被押回原籍审判,后来再没有听到他的消息。既是“血债累累”想来无疑是被枪决了。

    抗战胜利后,我们住过张正邦先生家。“解放”后张先生仍留在上海,并留用在市政府工作。“镇反”期间,母亲曾带我去上海看病,并拜访了张先生家。当时张先生上班未回,他太太在家,见我们来了,神情非常紧张,也不敢留我们吃饭,不久我们就离去了。南哥曾参加上海市的“镇反”工作,据他说张正邦后来被捕,并枪决了。卅年后,我调回镇江,听婶母巫秀芬说:张正邦被捕后,因他女儿是高干,被他女儿救了。婶母一向说话不可靠,分析当时情况,他女儿如果是干部,也只能“站稳立场”,“坚决拥护”枪毙她父亲。反之,她不但救不了父亲,相反会因“丧失立场”而被开除出党并撤销职务。

    几年前,还是住在镇江时,有一次张正邦先生来我家做客,家里还有李静等很多其他客人。座中有一位“平中”图画教员潘君若先生,潘先生擅长口技,常给我们表演,他也会相面。那天,他给大家相面,竟当面直指张正邦面有凶兆,“不得好死”。大家都认为潘君若有点厌气,谁也没有将此话当真。父亲他们开玩笑说“要给正邦兄写祭文了”。未料几年后张先生果然“不得好死”,倒也是一樁难以解释的事。

    有人从香港回上海,父亲写了一封信,托他看看我们。这人没有来浦东,只是将父亲的信邮寄给了我们。母亲带我去上海,按照信封的发信地址去找这位先生。找到那地址后,那里住户说是没有这个人。也许他写的是假地址,当然找不到。也可能是人家不敢承认有这样一个香港来的人。那时,母亲非常担心我们这一家人的安全,希望找到这个人,能将我们带到香港父亲身边去。结果没有找到,母亲当然十分着急和失望。回家后,气急败坏地对我说:“我真恨你爸爸,一出事情就把家里人丢下,一个人跑走……”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听到母亲当我面责怪父亲。

    其实父亲也像其他某些逃去香港的人一样,是打算先到香港去看看风声,等到局势平静,没有危险再回来的。没有想到后来来了“镇压反革命”,接着缰绳越收越紧,“阶级斗争”越来越厉害,运动接二连三,当然不可能回来了。

    与此同时,我在学校却还是一个“好学生”,学习成绩很好,在班上考试成绩总是前一、二名,作文比赛曾得全校第一。经常获得奖学金,所得奖学金大都捐献了,那时号召大家为朝鲜战场捐献飞机大炮。我在班上当过级长,并作过青年团支部书记。那时还没有像后来那样讲出身,所以像我这样家庭的学生,实际上并未受到怎样的歧视。

    一九五一年,我从周浦中学初中毕业。当时周浦中学只有初中部,毕业后如要继续升学,就得出去报考其他学校。毕业前,有一份苏南工专的招生材料寄到我们学校,这是一所五年制专科学校。那时学生家庭清寒,一般都想早点出校,参加工作,以减轻父母负担,很少学生准备报考普通高中,因为读了高中,毕业后必须继续读大学才有意义,因此大多想报考高职。我一看苏州工专比高职多读两年书,就很感兴趣,决定报考。

    在上海,我参加了三所学校的考试:一所是上海高级机械职业学校,简称“上海高机”,这是一所名牌的中级技术学校(现在称为中专),我报考机械科。第二所是上海同济高级中学。第三所是东北几个职业学校在上海联合招生,我报考了其中的沈阳高级机械学校,这三所学校都考取了。

    上海考试结束,紧接着又去苏州考试。南哥给我带去一封介绍信,住在他朋友朱海观先生的岳父母家,这家人家姓沈。

    来苏州主要为报考“苏南工专”。这所学校原名苏州工业专科学校,“解放”后改名苏南工业专科学校。是一所老牌的五年制专科学校。设有机械、纺织、土木、建筑四个科。报名前,并没有明确打算读什么科。先看了各科所出的介绍情况的黑板报,其中以建筑科出的板报最漂亮,并有这样的醒目标题:“建筑是工程与艺术的结晶”。我自小喜爱美术,所以立即被这黑板报吸引住了。虽然因考生中报考建筑科人数较少,觉得选择这科有点“划不来”。因为自己对考取还是颇具信心的。但想想考试只是暂时的,考取后读书才是长期的,而日后从事的职业则是终生的,因此还是决定报考了建筑科。考试中除了与各科相同的课程外,并加考了一张铅笔素描。苏南工专对面就是省立苏州中学,正好也招高中入学生,考试日期与苏南工专的考期相互错开,故又顺便报考了苏州中学。

    苏南工专录取名单发表在无锡的《苏南日报》和上海的《解放日报》上。张士敏的母亲先看到了,就向我母亲报喜,说周翔考取了,是全校第二名。——其实不是全校第二名,只是建筑科第二名。因录取名单将建筑科排在最前面,我是其中第二名,因此似乎成了全校第二名了。

    苏州中学没有考取,我考苏高中本来是顺便考考,考取了也不会去读,但很奇怪为什么所考的学校唯有苏高中没有取?后来一想,苏高中考试曾有口试,口试老师曾问我家庭情况,我将父亲情况毫不隐瞒地都讲了。当然他问我对父亲什么看法,我说我与父亲共同生活只有三年时间,不太了解。这种回答至少也是“立场模糊”。我之所以未被录取是否与这次口试有关,抑或确因成绩不佳,就无从查考了。

    在考取的四所学校中,最后选择哪一所,我与母亲商量很久。我本想去东北读沈阳高机,还在报名时看了东北各校的宣传材料,他们都不收学费,全部有助学金,供吃饭,还发制服。看到他们的照片,人人戴一顶皮帽子,穿一身制服棉大衣,我觉着很神气,很羡慕。再想到到那里去需乘几天几夜火车,可以看到窗外的茫茫雪原,更是令我神往。我的这个选择遭到母亲的强烈反对,母亲说:人家都从外地到上海来读书,哪有从上海跑去东北读书的?再说东北紧靠朝鲜,不让我往靠近战场的地方去。去苏州可以多读两年书,多读两年总是好的。最后选择了去苏南工专读书。

    在上海考学校时,见到了哥哥的女朋友,即后来的嫂嫂张孝景,当时她在华东军政委员会工作,他的哥哥张孝全也在那里上班。

    在去苏州考学校时,哥哥给了我无锡周思德的电话号码。堂叔周思德那时似乎是苏南人民法院院长,哥哥让我给他打电话,请他为我“帮帮忙”。到苏州后,我真的打了一个长途电话给他,他不在,是一位秘书接的,问我是什么人,有什么事。我说我是他堂侄某某,来苏州报考苏南工专,请堂叔帮帮忙。那位秘书反问说:“这样好吗?”语气颇不以为然。这个电话打得很荒唐,那时共产党还没有兴起说人情、“走后门”之风,再说我家情况,他当时大概躲之犹恐不及,怎么可能为我去“违反原则”。再说即使真的要“走后门”,也没有这样公然打电话给秘书转告的,所以他不可能为我“帮”这个“忙”是确定无疑的了。好在我无需他帮忙也自己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