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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龙江化工厂——“大跃进”的年代 (十六)

    (八)在黑龙江化工厂——“大跃进”的年代

    我们一起奉调去黑龙江的有七人。除我以外,有土建科的伍卓汉,他原已是工程师,当了“右派”丢了工程师头衔,工资也大大下降。动力科的梁笃强——原为工程师,当了“右派”工资虽已下降,但仍比我们都高。所以刚到黑龙江时,单位奇怪一个“右派”竟拿八十多元,曾怀疑是他偷改了调转时的工资表。

    动力科的李维梓。

    动力科的龚念祖。

    水道科的曲笑绪。曲曾在全院“反右”大会上为“右派”张民孚公开辩护,也算够“愚蠢”的了。

    土建科的蒋志云。

    我于一九五八年四月中旬,独自离开北京去黑龙江。首先,经沈阳去看望了已九年不见的姐姐。这时姐姐已经结婚,并有了一个孩子。

    这次去东北,是我第一次出关。在北京一年多,只去过故宫,北海和颐和园,长城没有到过。因此火车一到山海关,我特地中途下车登关一览。

    山海关是万里长城的起点,自古的军事重镇。多少文人墨客,英雄豪杰吟诗作赋,感慨万端。而我则是颠沛落魄,在“发配”途中,登上山海关的。当然发不出“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那样的“豪情”,可也算是“看得开”了。好在此行虽无异“充军”,但并无押解的公差,而“右派”也没有刺在脸上,所以倒也“自得其乐”。

    到沈阳见到了姐姐,也第一次见到了姐夫穆步林。

    在见到姐姐以前,我早已写信将打成“右派”的事告诉了她。见面后,无论姐姐、姐夫都绝口不提“右派”的事。姐姐跟九年前不一样了,谈话中从不提起军中的生活,也绝口不谈政治,只说些日常生活和家庭情况。而九年前的姐姐,是曾心中满怀“革命激情”的。在军队中,对我们这样家庭出身的人查得很严格,估计她不久就转业地方一定和家庭出身有关。但对此一切,她从未提起过,我也没有问她。

    在沈阳住了三、四天,继续乘火车北上哈尔滨。

    哈尔滨给我的印象似乎是一座俄罗斯的城市。四月下旬的清晨,一下火车就觉寒气逼人。车站建筑物上一面俄文大牌子“ХАРБИН”(哈尔滨)赫然在目。大街上看不到差不多所有中国城市都有的众多的摊贩,显得很清静。房子外观多为俄式,砖墙上差不多一律涂刷上米黄色石灰水,间以白色的窗台、楣线,显得淡雅和谐,似乎到了西伯利亚的某座城市。我想起了瞿秋白笔下所描写的哈尔滨,街上的俄国马车夫会问你“кудАй?”(到哪儿?)。一九五八年的哈尔滨,俄国马车夫已经没有了。除了“秋林公司”还有几个俄国店员,街上偶尔可见几个俄国人以外,基本上已全是中国人的世界了。但俄国人存在过的影响则比比皆是。首先表现在市民的衣着上。在当时来说,哈尔滨的服装是很“洋”的。

    “解放”后,除了出国人员以外,西装已没有人穿了,穿西装打领带似乎是“资产阶级”的象征。大城市里,有些原来有西服的人,“解放后”都将西服改成了中山装。在这样的气氛下,那时的哈尔滨也看不到中国人穿西装,但男男女女,大都在中山装外面套上一件米黄色的风衣,这在当时其他城市是见不到的。“秋林公司”——这是一家俄国人开的连锁百货商店,后成苏联国营公司——的女店员身着漂亮制服,头戴白色“馄饨帽”,也是很引人注目的。夏日的大街上,可见到很多穿着裙子和玻璃丝袜的年青女人,这在当时的其他地方也是很少见的。

    哈尔滨有很多俄国风味的食品,花三斤粮票买一只的大面包,称为“列巴”,出自俄语“ХЛЕБ”;酸牛奶、乳酪、鱼子酱、西式火腿、西式香肠等等,都是当时其他城市少见的。

    哈尔滨语言中也掺入了许多出自俄语的外来语。如面包称“列巴”,官员称“戈必旦”(俄语“上尉”音译),小人物自称“骚答子”(俄语“士兵”音译),一种铁皮水桶称为“维得罗”,机器称“马申”等等。其实,“解放”前的上海,语言中也夹有许多来自英语的外来语,但经历多次“运动”,人们为避免“亲美”、“崇美”之嫌,这些外来语大都被清除掉了。除“咖啡”、“沙发”等少数几个词因无确当之“纯”汉语的替代词而保留了下来。哈尔滨语言中的外来语来自俄语,则受到了不同的待遇。因当时是向苏联“一边倒”,苏联是“老大哥”,有点俄语并不犯忌,因而得以保存下来。

    此外,哈尔滨还有一些新奇之处:看电影“不清场”,你买一张票进去看一天也没有人管。大概因为当时哈尔滨人口还不太多,后来人多了,这个办法也废除了。坐公共汽车一票到底,不分段,后来好像也改变了。

    南岗有座儿童公园,公园内有“儿童铁路”,共甲、乙两站,从甲站到乙站距离不足一公里。火车的“列车员”、“司机”、“站长”、“售票员”等等全由儿童担当。只见他们一个个身着制服,精神抖擞,专心致志,乘客也全是儿童或是由一名大人带领的儿童。两个车站,甲站名“北京站”,乙站当时名“莫斯科站”。后随着政治气候的变化,曾改为“平壤站”、“河内站”以致“地拉那站”。那时伍卓汉已有两个孩子,我曾带着他的儿子伍子峯(时年三、四岁)去乘过这“儿童铁路”的小火车。这种“儿童铁路”,在当时的中国似乎是独一无二的,即使现在各地出现了很多儿童游乐设施,但目的好像都是为了赚钱,再未见到这种培养儿童独立性的寓教于乐的游乐设施。

    四月底,我们从北京有色院“下放”来哈尔滨的七个人都到齐了。其中除伍卓汉带了妻子和一儿一女以外,其他六人都是未婚的单身汉。

    到黑龙江省工业厅报到后,蒋志云分到双鸭山(鸡西?),其余六人均分到了正在筹建的黑龙江化工厂。厂址在富拉尔基,筹建处则设在哈尔滨道里中央大街。

    中央大街是哈尔滨最漂亮的一条商业街,路上铺着整齐的石板,两侧房屋都是俄式建筑,著名的道里秋林公司、华梅餐厅、“马笛尔”餐厅都在这条街上。街长只有四、五百米,向北直达松花江边的“斯大林公园”。这是一座漂亮的滨江林荫公园,在全国各城市中均是少见的。

    我们中国人是“民以食为天”的,有钱人大吃,钱少的小吃,无论什么地方,钱少的总是多数。因此各地均设有各种摊贩,特别是吃食摊子,这是我们所习见的城市景观。后来我去过香港、台北,似乎也不例外。但当时的哈尔滨看不见沿街的摊贩,——也许是因天气寒冷,不可能露天饮食,也许是俄国传统尚未丢失,更可能是我初到哈尔滨,人生地疏,尚未发现设摊之处。——后来到“道外”所见景象就大不一样了,完全的中国式了,总之中央大街一带显得十分清静、整洁。

    报到后,略事休息,即让我们从有色院来的六人全体去大连化学公司出差。这时除我们六人以外,又认识了从北京黑色设计院调的孟继源。他当时已近五十岁,满脸皱纹,我们称之为“老孟头”,当然也是“右派”。此外,还有几位从哈尔滨工业大学转来的“右派”——郭树谦、郑孟群、周士慧、尹作新、施济博,加上另有一名曾就读西南联大的老干部“右派”,一名从清华大学分来的“右派”学生王令博。黑龙江化工厂筹建处的“右派份子”共有十四人,真成了“右派黑窝”了。

    当然,筹建处的“右派”虽多,但没有当“右派”的人毕竟还是多数。因为是“右派”,一切政治学习和会议活动都不和“革命群众”在一起,而是我们这十四人单独编组,我们的组长是老孟头,这是上面指定的。时间长了,我们和“革命群众”熟悉了,谈话也就随便了。听他们说:我们上班前一天,组织上就告诉说,从北京调来几个“右派”。他们当然很紧张,以为来的不知是何等样青面獠牙的人物,一见面竟是一些小青年。……

    我们去大连前,还出了一个“插曲”,——伍卓汉提出,要将妻子孩子一起带到大连去,理由是妻子一人带两个小孩子留在哈尔滨无法生活。开头组织不同意出差带家小,伍竟提出如不同意他带家小去大连,则他要将妻子儿女先送去香港安置后再去大连。伍与其妻彭卯姬父母均在香港,是五十年代初回国的“港澳同胞”。伍的这一要求,令筹建处的领导人大为吃惊。在那个时代,一名“右派”居然提出要回香港,既是“大逆不道”,亦是“胆大包天”。结果是:伍和彭香港不但去不成,倒增加了一条“抗拒改造”的“罪行”。最后筹建处还是同意伍将妻子儿女带去大连。我们到大连后住在甘井子大连化学公司宿舍,而彭和子女则寄住在大连市区伍的一位同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