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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自然灾害” (十九)

    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我不知道确切地说应是哪三年。就我而言,六零、六一、六二是饥饿的三年,姑且定为这三年吧!

    一九六零年初,《人民日报》登出过一副漫画,画中一位凹眼高鼻的洋人,身着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帽,一副老花眼镜,手提毛笔在批八字,身后上方打着“神机妙算”的横幅。漫画旁注云:美国某报文章称:一九六零年是中国的子鼠年,中国的鼠年往往发生天灾人祸。一八四零年鸦片战争在鼠年,一九零零年八国联军进京也是鼠年,一九六零年又逢鼠年,中国会发生大灾荒。美帝国主义反华已是黔驴技穷,只得求助于算命了云云。

    《人民日报》和漫画作者目的是讥讽美国报纸的“无稽之谈”:中国正在“大跃进”,粮食亩产动辄万斤,几十万斤,中国农民已经永远地解决了“吃饭问题”,而美国人却说我们要发生大饥荒,真是荒谬已极!

    可悲的是:美国某家报纸的这种“无稽之谈”不幸而言中。

    一九六零年以后,饥饿越来越严重了。当然,客观地说,在我所在之处,尚未到达剥树皮、挖草根、吃观音土以致“易子而食”的地步。除许多人患了浮肿病之外,我也没有亲见饿死人的现象。因我在黑龙江,黑龙江地广人稀,饥荒不是最严重,何况我又在城市工厂中。据说,很多地区的农村,饿死人的现象是很多的。

    我们原本粮食定量每月三十斤,但那时为了“节约用粮”,定量减为二十七斤。换句话说每天只能吃九两粮食。食堂给我们一本就餐券,每顿饭需凭一张餐券才能买一份菜,即一碗土豆白菜汤。而买主食则必须付粮票。月底粮票不够了,也要到食堂去将这碗土豆白菜汤买来喝掉。

    处于饥饿状态的人,对食物特别敏感,任什么可吃的东西都是香喷喷的。同宿舍的人用只搪瓷茶缸煮的小米粥或是在炉盖上烤的窝窝头,会发出扑鼻的香味,令人馋涎下滴。因每天处于饥饿状态,偶尔遇一次放开肚子吃饱的机会,就会狼吞虎咽,直吃得肚子胀得受不住为止。

    我母亲有时会省点“全国粮票”给我寄来,一次给我寄来一个猪肉罐头(在上海,肉罐头是要凭“肉票”买的,母亲是将自己嘴中的肉省下来给了我)和一瓶麦精鱼肝油。猪肉罐头,不用说,一打开我就将它全部吃光了,其中的肥肉一到嘴里,不经咀嚼就融化了,其香味直渗肺腑,妙不可言,这辈子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猪肉。至于那瓶麦精鱼肝油,作为营养品,我本打算打开后,每天吃一调羹。哪知吃了一调羹,又想再吃一调羹,就这样一调羹一调羹地吃下去,直到将一瓶鱼肝油通统吃光了才住手。

    一次,伍卓汉家自种的土豆收获了,特邀我去他家吃土豆。白水煮土豆,我大嚼一顿,肚子实在胀得不行了才作罢,一出他家门就解裤带。因他妻子在座,有所不便,否则大概还会多吃一些的。

    农历六月初三是我的生日,六一年我是这样过生日的,这辈子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事。那时最大的快乐就是吃饱肚子,为了庆祝自己的生辰,姑且暂时忘记粮票问题,吃够痛快再说。于是在午饭时一下吃了七只窝窝头,每只窝窝头是二两粮票,七只就是一斤四两。换言之,一下就吃去了近两天的口粮,还想再吃,虽已下了狠心,还是不敢再继续吃了,泱泱离开食堂。路上看到有新上市的黄瓜,——六一年已有“自由市场”,但东西贵得出奇。——于是我又买了一斤黄瓜,一面走回宿舍,一面啃吃掉了。

    我们单身职工伙食在食堂,一切主副食供应品也都在食堂。每到年节,都会为我们的肉、蛋、糖、酒等供应品如何分配而发生一场争论或争吵。在正常年景,由食堂做菜给大家吃是天经地义的,但那时,大家好几个月才眼巴巴盼来半斤肉和几只鸡蛋之类的东西,当然看得十分重要,绝不愿叫别人侵占分毫。因此,独身汉要求将肉、蛋、糖、酒等物如数分给我们自己,而领导和食堂则倾向由食堂集体处理,冠冕堂皇的理由是要“培养集体主义”,实则集体处理有人可占点好处。为此独身职工曾给食堂贴出大字报,孟继源也参加了写大字报,据说因此被厂领导“训”了,要他注意“不要以为帽子摘了就没有事了”。

    实际上,我们年节的副食品有时是集体处理,也有时真的如数分到了我们手上。集体处理时,往往全厂职工集中分桌吃“席”,有人会将孩子也带来吃,但受到同桌人的非议。有时实物如数发到我们手上,如在端午节时,我们独身曾到食堂每人领几个熟鸡蛋。大概是六二年的春节吧,独身汉每人领到一斤白面和一斤猪肉,于是卅晚我们几个人合起来在宿舍包了一顿饺子,一顿就吃个干净。

    在饥饿状态下,人的最大愿望莫过吃饱肚皮。我曾说:“我这辈子,只要能吃饱窝窝头,每年可以回去看看母亲就行了,其他别无所求了。”伍卓汉当时对此不表同意,他说:“等你吃饱了,就不这样想了,就会有其他要求了。”在中国,从来是“民以食为天”,老百姓最关心的是吃饭问题,对所谓民主、自由等等不太在意,这是中国的物质条件使然,并非什么“国情”。

    我们平日所谈论的最大话题是谈“吃”,谈以前吃过的和想像日后再吃到的山珍海味,美味佳肴,即所谓“精神会餐”。

    一九六零年十月一日,第二批“右派摘帽”,我有幸为其中之一。当时很高兴,其实没有好庆幸的,“摘了帽子”不还是“摘帽右派”!

    一九六一年初,我申请回沪探亲获得批准,这是我离家四年多以后第一次回去看望母亲,再加上“摘了帽子”,所以还是十分兴奋的。

    上海是中国最繁华的地方,去上海就像现在去美国,去香港一样令人羡慕,一听说我要去上海探亲,就有很多熟人托我采购用品,衣服、鞋帽、雨衣、雨伞等等。大家也知道我很穷,不可能为他(她)们垫钱,所以都给我预付了钱,我好说话,基本是来者不拒,我收到了三百多元预付款,并将所有姓名、需购物品名称、型号、收款数等登记在案。当时的三百元,对我来说可说是一大笔款子了。那是困难初期,在上海买东西,还没有实行购物券、纺织券等,所以,我也真的为他(她)们买回了在黑龙江已买不到的许多东西。

    当时,从齐齐哈尔去上海尚无直达列车,须经沈阳、天津或北京换车。沈阳是我必须经过的第一个换车站,何况我也要到沈阳去看看姐姐。

    我那时已从设计室转到工程科,一位科长的老婆孩子要回沈阳,科长要我与他们同行,以图有个照顾。我们从齐齐哈尔上车,车上挤得水泄不通,好在我们几个人买的预售票均有座位。我们下午上车,第二天上午到沈阳,属长途乘车,餐车可卖给我们一顿晚餐。那时到处吃饭都要粮票,唯独车、船上买饭免收粮票。——据说这是周恩来特别批准的。

    餐车离我们所坐车厢很远,各车厢都是水泄不通,乘客根本不可能从车厢内挤到餐车去。因此,要去吃饭的人必须等火车到站停下后,先下车再跑步到餐车车厢上车吃饭。吃完后,也必须等车停下,再如法下车,跑回自己车厢。因此,必须能挤、会跑,还要掌握好时间,才能吃上这顿饭。科长老婆孩子没有这个本事,当然无法去餐车。那时还没有便当盒饭,我也不能给他们买了带回来。好在他们事先已预备了一些吃食供旅途之用。我那时年轻,绝不愿放弃这顿免收粮票的晚餐。于是我带着自己和科长夫人孩子的共三张车票,先挤到车门口,待火车停站,一开门就冲了下去,直奔餐车车厢而去,终于挤上了餐车,用三张车票买来三份晚餐。(餐车人员在每张长途车票上画上红线,表示此票已买过饭,不可再买了)。坐在餐车内,心满意足地享用了这顿美餐,吃的是什么,现在已全不记得了。饭后,我又如法顺利地回到了自己的车厢。顺便说一句,我这次回沪探亲是自费,所以全程均是硬席坐票。那时,大都是出差的人才会买卧铺。

    车到沈阳后,首先将科长老婆孩子送回家,她家不远,我是为他们背着行李步行到她家的,他们为了表示感谢,让我在她家吃了早饭,为此,我还付给了他们半斤粮票。

    沈阳是关内外旅行必经之地,东北最大的交通枢纽,车站广场到处挤满了人。很多人铺上破铺盖,就地躺在地上,多数是来往的“盲流”,大都衣衫褴褛,面露饥色。那时,你如果手提饼干之类的东西,会有人公开抢夺。太原街是沈阳最繁华的大街,有一家大饭店叫“勺园”,进去吃饭,必须先在大门外的一个小窗口,排队买一张供应“定食”的餐券。所谓“定食”,即一碗高粱米饭,一碗白菜汤。当然除花钱外,尚需交半斤粮票。大门口有人把守,凭买好的“定食”餐券才能进入饭店大门,以防止有人进饭店抢食物。火车站广场有一些卖食物的小贩,我见到用水浇了冻起来,看不清是什么的一块东西,小贩自称是“兔子肉”,要价当然很高。即使价格低些,大概也很少有人敢买,真不敢想象那到底是块什么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