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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龙江化工厂——“大跃进”的年代 (十八)

    在“大跃进”的同时,在全国农村中开始了“人民公社化”运动。

    “土改”以来,农村一直处于不停的变化之中。农民分得土地后,接着就办起“互助组”,从“互助组”进而组织“农业生产合作社”,以后又成立“高级社”,生产机构越变越大,成员越来越多,目的当然是以“集体经济”“改造”小农经济。因为列宁说过:小农经济无时无刻不在产生新的资产阶级。应该说,这种“农业集体化”的路线是遵循着共产党的“原则”的。等到后来,实践证明这条道路再也走不下去了,邓小平不得不重新恢复小农经济,但为了保住面子却给它起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字——“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而且要求大家不要辩论“姓社还是姓资”。

    五五年,曾经出版一本专辑《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毛亲自写了按语。在“按语”中,毛批评那些认为中国农业还是手工农动,生产力低下,还不宜过早地实行农业集体化的领导人是“小脚女人”,只会“摇摇摆摆地”落在运动的后面。指责对“高级社”有不同看法和发动不力的干部是“秋后算账派”。毛号召发扬“穷棒子精神”,实现全面的“农业合作化”。

    因此,在“大跃进”前,农村早已“合作化”了。

    一九五八年,在“大跃进”中,出现所谓“一大二公”、“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受到毛的大力支持。毛写了“人民公社好”的批示,于是开始了“人民公社化”运动。

    “人民公社”相当于“乡”的范围,除“政社合一”、“一大二公”外,当时提出“组织军事化、生活集体化,作风战斗化”的口号。在公社中曾经取消了各家的炉灶,集体到食堂吃饭,并曾实行过“吃饭不要钱”。当时中共某次中央全会的决议“豪情满怀”地宣告: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人民公社……,中国农民摆脱了几千年的困境,解决了吃饭问题,做到了“吃饭不要钱!”……如果是名不了解实情的人,读到这一消息,一定会认为中国创造了人类历史上的伟大奇迹。作为一名有幸经过这一“奇迹”时代的人,我当时尚未成家,也正是在食堂吃饭的,我们虽然吃饭还要钱,但有一段时间(五八至五九年),吃饭不收粮票,“放开肚子吃”。

    当时有句脍炙人口的口号,叫做“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人民公社的“伟大创举”,除了“吃饭不要钱”以外,有许多地方还取消了工资,恢复在内战时期实行的“供给制”,即按人分发衣服、鞋袜等生活用品,所谓“按需分配”吧。好在我们那里还是发工资,从未实行“供给制”。

    在“人民公社”,“行动战斗化”,一切听上级指挥,因此才得以实现“全民大炼钢铁”,“深耕密植”,“挖地三尺”,造成后来的全国性的灾难。

    一九五八年深秋,我们几个人结束在沈阳的工作,第一次来到黑龙江化工厂厂址所在地富拉尔基。富拉尔基地处黑龙江省西部,接近内蒙古自治区,属齐齐哈尔市的一个区,距齐齐哈尔市区尚有一个多小时的火车路程。

    在沈阳时,听去过那里的人谈起,据说在富拉尔基,晚上可以听到狼嚎,也许因为工厂多了,人也多了,我在富拉尔基则从未见到过狼,也未听过狼嚎。那时的富拉尔基有三大国营企业——北满钢铁厂、重型机械厂、热电厂——加上新建的黑龙江化工厂,就是四大工厂。人口已有几十万,主要是工厂的职工和家属。街区已具相当规模,当然只是开辟出几条马路,马路两侧几乎全是空地,商店很少,人口主要集中在各工厂区内。

    一到富拉尔基,我第一次过上了北方普通百姓的传统生活。工厂刚开工,我们的办公室和宿舍都是土层或砖砌平房,除有电灯和办公室有电话以外,没有任何现代化设施。取暖用煤烧“火墙”。食堂的主食是窝窝头、高粱米、苞米碴子、小米,星期天改善伙食,才能吃到白面馒头,大米更是很少出现的。星期天的下午餐(假日每天两餐)每人给三只大馒头,吃不下三只馒头的人也不会放弃买三只的权利,吃不完带回宿舍,晚上在火墙炉盖上烤来吃。至于副食,除星期天会见点肉外,每顿菜几乎是清一色的土豆烧白菜,因为已近冬季,食堂只有储存的土豆白菜。

    一九五八年底正是“大跃进”叫得最响亮的时候,报纸上充斥着粮食亩产万斤,几十万斤的新闻,我们在食堂里却已极少见到鱼肉,也许因为猪肉、鱼、蛋之类均不属“四大元帅”之内吧。

    在给哥哥的一封信中我曾写道:“过去我们有一个观念,认为中国的南方人吃大米,北方人吃面粉,来到富拉尔基才知道这一观念是错误的。中国广大的北方地区人民吃的不是白面,而是高粱米、窝窝头、大碴子,我现在才第一次过上了中国普通平民百姓的生活。……”

    由于自己一向自认追求是平等、平权的观念,对于过上普通百姓的生活倒也不以为苦。

    当时,我对于“大跃进”是半信半疑的,一方面也为粮食高产、“吃饭不要钱”而“深受鼓舞”。当时我分到化工厂设计室工作,在某次向室主任王裕川工程师“汇报思想”时,曾说道:在这个“大跃进”的伟大时代里,自己却身为右派,真正遗憾。

    另一方面,对当时的新闻报道也有怀疑,看到那些“土高炉”和“大炼钢铁”的场面,不禁联想到古埃及壁画上的手工作坊,用这样一套真能实现廾世纪的国家工业化?!我想,当时稍具思维能力的人都会有这样的疑问,但谁也无权说出来!

    我们从北京来的几名“右派”都分配在黑龙江化工厂设计室,设计室可说是建厂工作的指挥部。我们当时所处的地位是很微妙的,一方面我们是“右派份子”,是“阶级敌人”,许多听报告、政治学习等活动都不让我们参加,或另行编组活动。另一方面却又将我们安插在工厂的“要害部份”,掌管建厂大事。有“革命群众”为此在大字报上指责厂领导“混淆阶级路线”,大字报尽管写,事情始终没有改变。

    有位农民出身的厂长私下对我们说:“其实你们就和伪满的‘思想犯’一样,……”言下之意是叫你们“右派”是奉命而行,不得不尔。其实大家心中有数。

    一九五九年开始,粮食等物资开始日益紧缺。五九年前,只有在单位食堂吃饭,才需将本人的口粮供应交给食堂,到外面饭馆吃饭是不收粮票的,买粮食制品也不收粮票,所以至少对城市居民来说,粮票并无多大意义。五九年某日,工厂传达上级文件:从某日开始,到饭馆吃饭、买糕点、饼干以致大饼油条等等统通都要收粮票了。从这时开始,没有粮票什么也吃不到了。粮票的威力才真正展现出来。

    在此以前,虽已很久极少吃到鱼、肉、蛋类食品,食量也越来越大,但饿了随时可在外面买点食品补充,因此并未感到饥饿,只是嘴馋而已。自从购买一切粮食食品均需粮票(那时非粮食制的食品几乎什么也没有)以后,就逐渐感觉吃不饱了。开始时因计划用粮,每天吃个八分饱也就算了,尚不以为意。但一天天这样下去,饥饿之感就越来越严重了。

    一九五九年十月一日,是建国十周年纪念日,为了这一“大庆”,北京建起了“十大建筑”,并广为宣传。全国正轰轰烈烈地处在“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运动之中。中央主要领导人均发表文章以示庆祝,真是“东风压倒西风”,“形势一片大好”。其实在这表面热热闹闹的现象之下,正在酝酿着一场全国性的饥饿的危机。

    为了庆祝十年国庆,全国人大常委会宣布对内战中的“战犯”实行大赦。同时,为“改造好了的右派份子”“摘帽”。黑龙江化工厂十四名“右派”中,宣布予以“摘帽”的有三人,即孟继源、曲笑绪和那位老干部右派。

    这次“摘帽”我不在其内。可能认为我还不是“心服口服”,没有“老老实实低头认罪”。

    工厂领导对我在工作上的表现是满意的,在人品上也认为是诚实可靠的。刚到工厂时,曾发生这样一件事:我离开北京前,月工资已降为四十六元,到黑龙江化工厂后,每月给我的工资却成了五十五元,开支时我在大连和沈阳,是别人将工资从哈尔滨带来的,也未见到财务科的人来核对。我又以为黑龙江属边疆地区,是否另加了“边疆津贴”或“地区津贴”在内。直到后来向王裕川“汇报思想”时,才将上述情形作了报告,他为我向财务查询后,告诉我说是财务科搞错了,我的月薪应为四十五元(比北京中央机关少一元)。每月给我多发了十元,已领的要我退回。以后我将数月多发的钱一次全部退了回去。这件事,他们认为我是诚实的。

    但在他们看来,我也有不足之处,即尚不是“心服口服”和“老老实实低头认罪”。

    有一次在沈阳的“学习会”上,我发言说自己过于关心政治,因为一些和自己无关的事而当了右派。同事孙志高当即严词斥责我“继续放毒”,“当右派是立场问题”,而不是“过于关心政治”,指责我不是“心服口服”。

    有一次,我在工地办公室时,遇厂党委某书记去工地,他看到办公室地下脏,就对我说:“老周应该常扫扫地,保持整洁”。对他来说叫一个右派多扫扫地是很正常的,但我却觉得不能接受:办公室可以值日扫地,为什么单指名叫我扫地?!当然,我也不便当面顶撞,只是不吭声,倒是身旁的科长为我圆了场,代我连声答应了几个“是!”

    在一次会上,学习刘少奇的一个什么报告。在报告中,刘说:现在我国还有两个剥削阶级,即拿定息的资本家和“资产阶级右派份子”。我在会上发言道:说“右派份子”思想上政治上怎样,可以随你们讲,但说成是“剥削阶级”是不对的。因为“剥削”是存在经济关系的。我和别人一样工作,甚至干得还要多,但工资却比别人少,怎么反倒成了“剥削阶级”了?

    对我这个提问,没有人能给以合理的解释,当然只能说我“不老实”,“没有低头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