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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自然灾害” (二十一)

    一九六零年下半年,随着全国性灾难的到来,不得不中止了“大跃进”。随着是“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以及“工业七十条”、“农业六十条”,还有什么“中央七千人大会”,总之,“刘邓路线”出笼了。

    这时,从五八年开始建设的大批工厂“下马”,五八年以后录用的大批职工“下放”。也就是从这时开始,严格区分“农村户口”和“城市户口”的界限,“迁徙自由”被取消了。

    黑龙江化工厂是五八年开始筹建的,当然在“下马”之列。工厂宣布“缓建”,正在建设中的一切工程都停工了,同时,宣布工厂职工“下放”。五八年前的老职工和国家正式分配的要调到其他单位去,五八年后录用的新职工一律“下放”,原则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这就意味着是从农村进城的还得回农村去。

    经过几个月的安排、组合,我仍留在了黑龙江化工厂。我们一起从北京来的难兄难弟也都留了下来。当时工厂领导有一个指导思想,即:“保存技术力量,以利日后续建”。我们都是工程技术人员,属工厂“保存”范围。当然,也有同为技术人员却被“下放”调出的,有的并调到外县。难怪后来有人写大字报指责厂领导“包庇阶级敌人”,“革命群众被下放,右派却留了下来”。而五八年和以后参加工作的工人,几乎全部遭“下放”,大都调出了工业部门,很多人到商店当起了售货员。但似乎没有人下放回农村。

    工厂停工之初,我们要处理一些技术、经济善后事宜,这些事情结束后,我们真的被“保存”起来了,闲起来了。这样的工作空间给了我们一个大好机会,——种田。工厂空地很多,人员大多已调转、下放,剩下人不多了,因此,厂里暂时将空地分给我们种,自种自收,自力更生解决肚皮问题!

    我和一位电气技术员孟窻臣合种一块土地,我对种田,而又是在东北种田全然外行,孟比我懂得多,他是黑龙江人。在六一、六二这两年时间内,我们认真地耕种起来了,当然全用人工,工具只有锄头、镰刀、镐头之类。我们种了玉米、黄豆、土豆,纯为解决吃的问题,所以品种不多。

    六一年秋,我们的土地收获了,几个月来的辛苦——饿着肚子去种田——终于得到了酬报,我们可以放开肚子吃自己的玉米、土豆了。实际上,从此开始,日子就好过多了,虽然,粮食和一切供应品依然如旧。我们收获自己吃,农民有收获就会拿出来卖,国家开放“自由市场”了,有钱可以买到东西了。那时,“左”的观念还很盛行。在一次学习会上,要我们讨论:“该不该上自由市场去买东西?”我发言说:“国家允许,自由市场是合法的,农民种了东西拿出来卖是合法的,我挣的钱是合法的,去买当然也是合法的,大家心安理得,没有什么良心上过不去的。……”有很多人说不应该买,因为这“助长发展资本主义”。主持人说:“我们办事要按党的路线和政策,而不是良心”,这是在批评我。会后,我和一位发言不该去自由市场的人一起去逛街,在“自由市场”上,这位同事立即买了一只烤地瓜,并分给我半只,我觉得奇怪,“你刚才不还说不该去自由市场买东西吗?怎么这一会儿……”他不屑一顾地回我说:“你真呆了,学习时不那么说行吗?你怎么当起真来了!”

    在东北生活久了,发现东北人大都有一个特点:在政治观点上“随大流”,对一切报告、计划等等不深究、不反对也不认真相信。在政治学习会上按标准口径发言,心里所想的可能全然是另一回事。在会上可以反对“走资本主义道路”,会下也可以去私卖猪肉。学习时会大声“斗私批修”,但照样偷公家东西。在东北,偷公家的煤炭、砖、木蔚然成风。当然,偷公家东西的人却绝不会去偷私人的东西,也不会去做其他缺德的事。在正式场合,他们也会赞扬“苏联老大哥”,心里却在骂“大鼻子”。如此等等,并非在他们心中没有是非标准和道德观念,只是有着不同的标准和观念罢了。而他们心中的这种标准和观念又不能讲出来,因为如果讲出来会有麻烦,这样就形成一种官样文章,阳奉阴违的现象。

    有一次,我在认真阅读报上发表的赫鲁晓夫的报告,并在计算:到七十年代,苏联人均粮食、奶、肉、蛋类产品的产量。一位电气工程师,他是东北人,问我“在聚精会神地干什么?”我回答后,他说:“你算它做什么?写在纸上的不好作准,东西吃到嘴里才是真的!”一语道出了一般东北人的处世哲学。

    也许是见识多了,悟出了这样一套最有效的生存之道。

    也正是在这样一种环境中,我们这些戴着帽子的人才得以较为自由地生活着。

    回上海时,曾去看过一位尚然戴着右派帽子的同学,到传达室一提要见某某人,就问我:“你们是什么关系?为何要见他?”答曰:“同学,多年不见了,我从外地来,所以要见见。”又问“还有没有其他同学在我院?(华东工业设计院)”我又说了另一同学名字,当然不是右派,于是只让我会见这位同学。

    第二次,我未经传达室自己混了进去,在办公室走廊上一个人问我找谁,我说找某某。那人一听我说要找一名右派,就气势汹汹地说:“你怎么可以不经传达,随便来找某某,这是要负政治责任的!”

    后来我还是找到了这位同学,第二天他来看我,抱歉地说:“本应请你来我家吃饭,如果那样,我还得向居民委员会报告你来了我家,弄不好他们还会向你单位去个材料,那样就没有意思了。……”

    我在东北从来也未受到我那位同学所受待遇。当然,如果按当时“群众监督”的要求来看,上海是“严格执行”了的,而我所在单位似是“阳奉阴违”。所以,在上海时,哥哥问我东北和上海哪里好?我答说:“物质条件上海当然比东北好,但我觉得东北比上海自由。”

    从六十年代初开始,中苏关系,严格点说是中苏共产党头头之间的关系日益紧张。开始时,关系尚未公开破裂,中印战争及古巴事件中,这种关系的破裂已日益公开化。报纸上公开指责苏联从古巴撤出导弹是“新的慕尼赫协定”“出卖古巴人民利益”。在报告中指责苏联“三和一少”,“三和”即“和平共处、和平过渡、和平竞赛”,“一少”到底指什么不太清楚,大概是减少对国际上武装斗争的支持吧。在政治学习中,提出要“批判修正主义”“资本主义时代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在学习中,有人提出说缺少学习材料,因为一切公开文件都沿用了苏共廾大以来的提法,即“现代战争不是不可避免的”。“缺少学习材料”的呼声反映到了厂党委,某书记不假思索地说:“党委书橱里有好几大本关于战争与和平的学习文件,你们去翻出来就是了。”书记竟将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当成学习文件了!当年许多领导干部就是这样的水平!

    当时,苏联出版发行《苏共党史》以取代过去的《联共党史》。这部《苏共党史》显然不合中国最高当权者的胃口,因此,从未将其译成中文发行。在学习会上,哈工大毕业的周士慧经常捧出一本俄文版的《苏共党史》,从中引证发言。我的俄文程度很低,看不懂俄文的。六二年我再次探亲去沪,在上海的书店里看到了苏联发行的中文版《苏共党史》,立即买了一本。买这本书居然要登记购书者的姓名、地址、工作单位等等。可见当时因某种原因不得不将这种书放在大城市(中小城市没有)的书架上,但并不希望中国人去买。这和过去《联共党史》所受待遇大不一样,《联共党史》是由中央马列编译局正式翻译发行的,是各级干部的必读材料,也曾经是我们在学校时政治课的教科书。这本中文《苏共党史》我至今仍于保存,并非想再去阅读,只因这个版本在中国并不多,留为纪念。

    “解放”以来,按毛的“阶级斗争,一弛一张”的说法,政治气候一直是时松时紧的。五六年因国际气候而放松了一下,五七年就收紧了缰绳,几年来这根绳子越拉越紧,直至六零年,才不得不再次放松。在经济上,由“一大二公”变为“三自一包”,(三自是“自留地、自由市场,自负盈亏”,“一包”是“包产到户”)政治上也放松了,毛所谓“白天出气,晚上看戏”,对老百姓用“劳逸结合”代替了“生活集体化、行动战斗化、组织军事化”。这几年虽然肚子吃不饱,但倒是颇为轻松自由的。工厂下马了,除了晚上值班去工地打更和白天为自己种地以外,我们实际上是无所事事的。政治学习少了,会议少了,平时晚上在宿舍打麻将,听美国之音和苏联广播也无人过问了。讲话也比较自由了。

    一九六三年,困难时期算是熬过去了,虽然公家供应的物品并未见有多大改观,但在自由市场上,大体上什么都可以买到了,挨饿的现象已经过去了。

    这一年,我和其他几位技术人员一起被黑龙江省化工研究所设计室借用,在齐齐哈尔糖厂搞一座硼砂车间设计。我们每星期一早晨去齐糖工作,周末晚上回富拉尔基。

    我也是在这一年结婚,妻子董凤兰,原为黑龙江化工厂描图员,工厂下马后,下放到商业部门,当售货员。还在下放之前我们就建立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