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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自然灾害” (二十二)

    在“困难时期”,在我周围发生过一些事情,补记如下:

    哈工大毕业的“右派”周士慧,听说在校时是高材生,当了右派才分到工厂来了。俄文水平很高,很好学,他每月只有19元“生活费”,袜子都买不起,像俄国农民一样使用裹脚布,但却自费订阅当时中国唯一的一份世界语杂志,他是我所见到的唯一的一位自学世界语的人。大概在六二年某日,此人失踪,留下一张字条和一双旧鞋,字条说欠王裕川工程师五元钱,现在还不出,只得以此鞋顶充云云。有人怀疑他出走苏联去了,有人疑他逃往南朝鲜。领导上曾怀疑龚念祖知其出走,但因查无实据,只得作罢。那时逃出国境,边防军会向逃亡者开枪。至今我们都不知周的死活、下落。一九八零年“落实政策”,为“右派平反”时,据说也未找到他的下落,他的问题也就成了悬案。

    尹作新也是来自哈工大的一名“右派”,在校原为助教,来黑化后每月只有29元生活费。没有钱,心情当然也不会好,衣服破旧,一副萎头缩脑装疯卖傻的样子。领导上认为他这是“抗拒改造”,所以一直到六二年还“戴着帽子”。一九六二年是文革前的最后一次“摘帽子”的一年,从这以后,“阶级斗争”的弦又开始紧起来了,一直到毛去世,再没有“摘帽子”的事了。

    不知是六一还是六二年,工厂曾经搞过一个“小三反”的运动,要大家检举,揭发和坦白交代一切贪污、盗窃等行为。科长在会上疾言厉色地说:“有人至今抱着侥幸心理,拒不交代自己的问题,等待运动结束,企图蒙混过关。我们已经掌握了材料,现在没有公开出来是组织对你们的关心,好让你们自己坦白,可以从轻处理。如果还是坚持顽固立场,拒不交代的话,只好将问题揭发出来了,就不是自己交代的了。……”其实这时运动已经快结束了,科长这样讲是例行公事,目的在于再榨一榨,看能不能再挤出点油水来。

    这时,尹坐在那里沉不住气了,急忙说:“我要交代!”于是他交代说:有好几次他没有粮票了,就到粮店去偷点粮食回来煮了吃。办法是这样的:冬天穿一身“大棉猴”,戴着棉手闷子(无指棉手套,往往用一根长带子将两只手套连接在一起,带子挂在脖子上,以免无意丢失手套)假装到粮店去买粮,戴着手套的一只手伸到高粱米箱内,“看看粮食成色”,手套上的米仍放回箱内,但手套内已灌进了半套子高粱米,另一只同样戴着手套的手再伸入玉米碴子箱内,同样灌进半套玉米碴子。在这整个过程当然不能摘下手套,因此谁也没有发现,就这样偷过几次粮食。他的这一“交代”令大家觉得可笑,当然,在那样严肃场合,谁也不会真的笑起来。科长对他的坦白交代表示欢迎,并狠狠批评他说:“一个大学毕业生,怎么可以用这种卑劣手段去盗窃国家粮食!这是严重的犯罪。……”会后,科长笑着说:“我本来是诈一诈的,没有想到他这样沉不住气。……”

    尹后来调到了牡丹江,几年后,我出差去又见到了他。在此以前,我曾听人说尹曾经背了一袋窝窝头,准备偷越国境去苏联,被抓了回来。见面时,我问他这一传闻是否确实,他矢口否认,并说:“我不会蠢到这个地步,带窝窝头去苏联。如果真的那样,也不会让我在这里工作,自由和你见面了。”他说的是对的。

    梁笃强是动力专业,反右前已是工程师,和我们一起从有色院调来,他在我们之中算是年龄大一些的。人长得很帅,高高的身材,“白面书生”的面孔,虽然戴着右派帽子,也获得几位女士的青睐。先是有一位离了婚,带着一个孩子过日子的少妇看上了他,经常带着孩子来我们宿舍(梁与我同宿舍)看望梁,她有事外出也托梁为她照管孩子,梁也不拒绝。这位女士一来宿舍,我们就开玩笑说梁的未婚妻来了,说得那位女士美滋滋的。大概因为梁尚是未婚的小伙子,不愿找一位带孩子的二婚女人,因此这份姻缘终究未成。

    黑化设计室有一位年约在三十左右的姑娘,山东人,面貌不扬,身材又很臃肿,看上去不像是位大姑娘,倒像是生过几个孩子的“老娘儿们”(“老娘儿们”是东北方言,用以蔑称中年以上妇女)。这位小姐居然也看上了我们的“梁马强”(我们对梁的戏称),她托人向梁透露信息,当然为梁所拒,梁说:“她们把我当<洋捞儿>来捡了!”当然,她们也知道,自己本来与梁不相匹配,但因梁当了右派,只好降低条件了,也许就可以“凑合”上了。那时有许多大学毕业甚至留过洋的会娶个目不识丁的乡下女人,就是这样“凑合”起来的。

    还有一次,有人为我们一个同事介绍了一位女朋友,女朋友家在齐齐哈尔,梁当时在齐市上班,于是那位同事托梁为之来往传递信件,传过几次后,那位小姐居然说对那位同事没有看上,倒相中了梁,从此梁再不去传信了,也不知他是压根没有看上那个小姐,还是认为如果和她来往“不够朋友”。

    梁后来调回山东青岛去了,以后再未晤面。

    在我们这些“右派”中,有着与梁类似的罗曼遭遇者尚有几人,不一一赘述。

    我那时刚开始和董凤兰交往,这时有一位女同事要为我介绍对象,我竟回说:“我已有了”,没有和人家见面,为此,受到周围同事的一致指责,说我太“死心眼儿了”,“应该多方选择选择”。我那时确是“死心眼”,在爱情观上也是十分理想主义的,认为爱上一位姑娘就“不应该再将别的姑娘当作女人了。……”后来,伍卓汉夫人彭卯姬也要为我介绍,并给我看了照片,从照片上看那位姑娘确实很漂亮,但我也以同样理由回绝了。

    董凤兰有位表姐,是黑龙江化工厂的一名人事干部,当然看过我的档案材料,她坚决反对董和我来往。理由是我“出身复杂”,父亲在台湾,叔婶是反革命,被管制,姑父也是反革命。这样出身,将来生出孩子都不会得好,“嫁给他就永远地完了”。其实我们家庭可算是“前朝的官宦人家”,但共产党的“改朝换代”很厉害,将这样人家打入到土匪强盗杀人犯一伙儿中去了,甚至比土匪强盗还不如。

    一九六四年春,我的第一个孩子,女儿周平出世了。

    龚念祖帮我合推一轮手推车将董送去医院生产。出院时,是伍卓汉和我合推手推车接回家的。因为要汽车比较麻烦,加上我所处地位,就更难了些。

    女儿出生后,岳父、母也来我处住,我们只有一间房,一铺炕,岳父母,我们夫妇,女儿都在同一张炕上住。

    虽然已经不挨饿了,但生活还是很苦的,小孩子大点,可以吃东西了,岳母在炕上喂孩子,常是一碗玉米碴子粥,一小碟酱油。一调匙碴子粥,用筷子蘸上点酱油,这就是一岁孩子的食品!我看了心里很难受。其实,我们的生活还不算是最差的,隔壁老高是厂保卫科长,他们家人口多,五、六个孩子。家来了客人,会到我们家借点酱油,——他家平常只用盐熬点土豆白菜之类,酱油都不买。

    “困难时期”的几年,虽然吃不饱,生活苦,但也有比较轻松的一面,上面放松了控制,我们也感到自由了一些,说话也比较“放肆”了。

    这期间,我们这些“患难朋友”偶尔也会去饭馆聚聚,私下也谈谈国家和我们自己将来的命运,也探讨过我们日后能不能获“平反”。从“反右”,继而“大跃进”,“文革”以后,我一直在心中期盼着“平反”,直到一九七六年才盼到了这一天,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在不知是谁所作的一次报告中,称毛为“当代的马克思”。我们说:“这个当代的马克思,可把我们坑苦了!”当然只能私下说说,但这也可算得是很自由的了。

    对于这三年困难时期,至今没有见到出自官方的准确的解释,开始时说是“三年自然灾害”,至今仍有人这样说,这样说的人并非当真这样想,只是这样讲“保险”,不会“犯错误”。六一年去上海时,我哥哥提到“目前的自然灾害”,我觉得他“言不由衷”,当即反问道:“哥哥,你是研究历史的,我们中国历史上什么时候有过如此范围广阔的自然灾害?从匈奴到南粤全在闹饥荒?”他一下被我问得无言以对。其实大家心里有数,只是不得不这样说罢了。不断的政治斗争和运动,逼使老百姓也得像政客一样,在日常谈话中也必须使用“外交辞令”。

    “中苏关系”恶化后,又有了一个新的解释:“苏联逼债造成了三年经济困难”。

    困难时期,据说联合国和其他国家曾提出救济中国饥荒的建议,但被我国拒绝了,因为“中国人有志气”,当然这些“有志气”的中国人不会是挨饿的人。

    那时还多次听说:中国出口运往苏联的食品受到苏方刁难,因“不合格”拒绝验收。周恩来下令在边境就地烧毁,以示中国人的“志气”。一方面人民在挨饿,另一方面却赌气烧毁食品,有这样的“志气”。这也许就是中国的“国情”吧!

    后来,在一些文件中提到:由于共产党的领导,中国人民战胜了特大自然灾害,如果在旧社会,这样的灾害,会有千千万万人被饿死。……是的,当时平均分配食品的办法避免了很多人被饿死。但人们也可以提出这样的问题:如果没有错误的领导,会不会发生这样的“特大自然灾害”?

    一九六三年以后,各地情况都好转了,大家又能吃饱肚子了。但是好久不长,不久,中央召开八届某次全会,再次提出了“加强阶级斗争”的号召。决议中有所谓“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的说法,在后来的“文革”中成了尽人皆知的口号。

    与此同时,国际上的斗争也越来越尖锐,所谓“美帝、苏修和各国反动派”,毛有所谓“三尼一铁”的提法。“三尼”者一是肯尼迪,二者尼·谢·赫鲁晓夫,三为尼赫鲁,巧的是这“三尼”不久先后陨落。肯尼迪被暗杀,赫鲁晓夫下台,尼赫鲁去世。一位鼎鼎大名的“民主人士”为此在《人民日报》发表一首小诗“哭三尼”,聊以凑趣。

    随着农业生产的逐步恢复,工业也开始复苏。几年来为基建工作服务的人基本上无事可做了,经济好转后,基建又逐渐上马,各单位又开始网罗技术人员了。黑龙江化工厂属省轻化工业厅管辖,虽然工厂有意将我们留下,但因黑化并未立即续建,省厅不愿让我们这些人长期闲置,决定将我调到同为省厅管辖的省轻化工业设计院。我就这样离开了富拉尔基黑龙江化工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