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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哈尔滨领教了“文化大革命” (二十四)

    设计院的人多为平民百姓,不了解中央内情,大多家有老小,太冒险的事不太敢做,仅只有几个人下班后去省委门口看看热闹,第二天向别人讲讲所见所闻。院里为此召开大会,院长让大家不要去“看热闹”,“这是阶级斗争,有什么热闹好看的!”。院长当然也不知底细,以为毛这是又一次“引蛇出洞”,很多人都是这样认为的。陈毅在一次讲话中就说:“我们现在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五七年批判“右派”的一条有名的罪状是“抽象的肯定,具体的否定。”有的“右派言论”说“党中央是正确、英明的,但下面某某人……”那时即使只是在会上发言批评了党支部书记也是“反党”,现在这些学生竟公然攻击省委,否定中央的领导人,真是无法无天,他们早晚会被收拾是无疑的。很多人当时都这样想,但他们想错了,这回毛的葫芦里换了药了,变了招儿了。

    几天后,毛在北京露面,并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紧接着是毛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所谓“接见红卫兵”实际就是几十万红卫兵在天安门广场大集合,接受毛的检阅。这种“接见”后来举行过多次,第一次接见时,毛就穿上了军服,并佩上了“红卫兵”袖标。主席台上有一名红卫兵代表,名宋彬彬,是中共西南局书记宋任穷的女儿,毛问了她姓名后说:“不要文质彬彬,要武嘛!”从此她就改名为“宋要武”。现在不知她又改了个什么名字了。

    名字本来是一个人的代号,父母在给婴儿起名时往往赋予某种意义,如要他长命,好养活,于是起名什么“根”,什么“狗儿”、“毛儿”之类,要他当官发财,光宗耀祖,于是起名“富贵”、“有财”、“耀宗”之类。有时女儿生得多了,希望以下能生儿子,于是给女儿会起名“召娣”、“代娣”之类。尽管这样,名字最终也仍然只是一个人的代号而已,名字的好坏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前程。但那个时代,起名字要跟形势,跟潮流,特别要注意的是名字不可犯忌。因为名字出了许多悲喜剧。

    现在许多卅左右年龄的人,从名字一看就知是在“文革”期间出生的,因为他(她)们男人大多名“卫东”、“爱民”、“学军”之类,女人大多名“红”、“丹”、“彤”之类。“文革”中除“四旧”,很多人也改掉了自己“四旧”的名字。我在哈尔滨的一位女同事原名“侣秀兰”,在文革中改名为“侣新”(音近“四新”)。文革后,我去北京出差,到北京市规划设计院找同学“马兴祖”,传达室说没有此人,我说他从五六年就来贵院了,怎会没有此人?后来来了一位院里的老职工,才知马在文革中已改去了“兴祖”这一具有“封建意识”的名字,现名“马欣”。

    在文革中,齐齐哈尔出了一名大人物,他文革前是北满钢厂的工人,原名“王百旦”,后被推举为中共“九大”代表,接着又被选为中央委员。因其名“王百旦”音近“王八蛋”,殊为不雅,于是中央的陈伯达为其改名为“王百早”,将“旦”字加一竖成为“早”字,好记,念起来也顺口,寓意也不错。不料不久以后,陈伯达倒台了,陈伯达改的名字当然也不行了,于是江青又给他改名为“王百得”,不知江青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名字颇具讽刺意味,与王的几年飞黄腾达的遭遇倒也颇为贴切。后来江青也倒台了,王的党代表和中央委员头衔也丢了,只得重回工厂车间,又恢复了其本来的名字“王百旦”。——“还是一个王八蛋!”齐齐哈尔市民传为笑谈。

    某人给几个儿子起了这样的名字:老大名“爱国”,老二名“爱民”,老三名“爱党”。此人当初必定很“积极”,所以才给孩子起了这些具政治色彩的名字。文革中,此人曾为“走资派”,“造反派”将其三个儿子的名字连串起来看,居然是“爱国、民、党”,真是“反动透顶”,此人为此多吃了不少苦头,真是始料所不及。

    在毛第一次“接见红卫兵”以前,大家早已见到学生印发的小报,谈到毛支持“红卫兵”,并反对刘少奇。但大多半信半疑,未敢深信。突然,毛亲自佩上了红袖标,接见红卫兵了。第二天,哈尔滨的很多学生也都戴上了红袖标。在“运动”中,很多人都是这样:既要争取“积极”,又要稳妥可靠,因此就要善于察言观色,相机而行,什么该说,什么该做都要依政治气候而言,总之要学着当政客。

    后来在台湾《联合报》上,见到一篇文章,谈及对毛的功过的评价,文章作者是一名新闻记者,他说在大陆访问过许多老教授和科学家。许多人在毛时代虽然受到过打击,甚或身陷囹圄,家破人亡,但问到他们对毛的评价时,差不多众口一辞,均说毛晚年虽犯过错误,但与他的功绩相比,错误是次要的,毛仍是一名伟大领袖云云,这位新闻记者对此甚不理解。这位记者太年轻,不知中国——应是中国大陆——的“国情”。其实中国即便普通百姓均已学会在什么场合该讲什么话,何况这些知识分子?现在算是开放了,自由多了,可以在私下发发牢骚了。但在正式场合,特别是接受海外记者的采访,仍然需十分谨慎,外国记者访问中国老百姓,会得到和访问中国官员相类似的回答,也许这就是“和中央保持一致”吧!

    “接见红卫兵”以后,“文革”就如燎原烈火熊熊燃烧起来了。学校中组织“红卫兵”,工厂和各单位组织各式各样的“造反团”,名目繁多,什么“红旗造反团”、“八人造反团”、“鬼见愁造反团”、“红色恐怖造反团”等等。所有“红卫兵”、“造反团”的宗旨都是“保卫毛泽东思想,保卫毛主席”。当时有句著名的口号是:“谁反对毛泽东思想,就砸烂谁的狗头!”

    “文化大革命”的最大诉求就是树立毛的“绝对权威”,与卅年代德国的纳粹运动类似,但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文革前,林彪就在军内组织推行“学习毛主席著作”运动,并称毛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是“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是“在中国几千年才出一个,在世界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天才”。毛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林先是在军内出版发行了《毛主席语录》。文革中《毛主席语录》称为“红宝书”,人手一册,对很多人来说,买一本“红宝书”不见得是出自“对毛主席的热爱”,而是不得不尔。那时“红宝书”人人必须随时带在身上,每天早、中、晚“三敬三祝”时必须手举“红宝书”向毛像敬礼,高喊“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每次开会时,会议主持人或发言人的第一句话必定是:“让我们共同敬祝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共同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我们的副统帅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这时,我们这些台下听众必须应和台上的人,高举并挥动“红宝书”,高呼“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在会议进程中,台上的人也随时可能要大家打开《毛主席语录》的某页某段,全会场同声朗读某段语录。这一切你当然必须遵照而行,否则就是对毛的大不敬,甚至是“反毛泽东思想”,是“现行反革命份子”,就会大难临头。当时某些不知实情的外国人对中国“红宝书”发行量之高许会大为吃惊,也许认为这是中国人民热爱毛的明证,他怎么知道当时我们怎么可能又怎么敢不买这本书!

    在“文革”中,与“红宝书”同时走红的是“毛主席像章”,那时的大陆,中国人每人都必须胸佩一枚“毛主席像章”,佩像章对某些人来说可能是出于热爱,或是为了自我表现,而对我来说则也是不得不尔。

    那时曾经宣传毛是“世界人民的领袖”,“全世界革命人民热爱毛主席”。据说某些非洲黑人为了表示对毛的热爱,将毛像章别在自己胸前肉皮上。因中国人都穿着衣服,不会坦胸在外的缘故吧,我们对毛的“爱”的热烈程度只好换一种方式来表现了。这就是像章为什么越做越大的理由,甚至出现有小碟子那样大小的像章,有人索性将嵌有毛像的镜框挂在胸前以示其“热爱”和“至忠”。

    有一次集体劳动休息时,大家谈起毛像章,有人说现在时行大像章,不知到哪里可以买到一只,一位习惯开玩笑的同事问那位说:“你要买多大的?”答曰:“越大越好。”这位开玩笑者顺口来了一句:“王八盖儿大,要不要?”他这一玩笑将大家都说愣住了,人人哑口无言。本是玩笑,却无人敢笑。开玩笑者也自知失言,不仅是失言,而且是闯下大祸了。

    回院后,这位口出大祸的同事立即向组织交代和检讨自己的错误,但话已出口,再也无法挽回了,因他不但有“现行反革命言论”,而且又有“摘帽右派”的历史问题,因此被宣布“重新戴上右派帽子”,送回原籍山东农村劳动改造。后来在“落实政策”中,又回到设计院,现在大概仍在哈尔滨,该已退休了吧。

    报载有一艘苏联商船停泊在大连港。当时红卫兵学生正在港口“宣传毛泽东思想”,并向“外国友人”赠送毛像章。有位苏联水手主动向红卫兵要像章,到手后随即将之扔入大海之中。这被视为公开的挑衅行为,水手被逮捕并驱逐出境。我当时心中很佩服这位水手的勇气。当然,这位水手不是中国人,才有这样勇气,他如果是中国人,结果就不是驱逐出境,而可能是杀身之祸了。

    “语录”和“像章”也许可作为收藏品保存,但我所有过的这些东西早已扔得无影无踪,我毫无兴趣保存它们,但愿其永远绝迹。